醉中留別永叔子履
遶城假得老病馬,一步一跛飲人疲。
到君官舍欲取別,君惜我去頻增嘻。
便步髯奴呼子履,又令開席羅酒卮。
逡巡陳子果亦至,共坐小室聊伸眉。
烹雞庖兔下籌美,盤實飣餖栗與梨。
蕭蕭細雨作寒色,厭厭盡醉安可辭。
門前有客莫許報,我方劇飲冠幘欹。
文章或論到淵奧,輕重曾不遺毫釐。
間以辨謔每絕倒,豈顧明日無晨炊。
六街禁夜猶未去,童僕竊訝吾儕痴。
談兵究弊又何益,萬口不謂儒者知。
酒酣耳熱試發泄,二子尚乃驚我為。
露才揚己古來惡,捲舌噤口南方馳。
江湖秋老鱖鱸熟,歸奉甘旨誠其宜。
但願音塵寄鳥翼,慎勿卻效兒女悲。
譯文及注釋
譯文
秋霜還沒降下,汴河水很淺,只怕東下的輕舟不能走得迅疾。
繞滿都城借來匹又老又病的馬,一步一瘸令我體倦神疲。
到你的官舍想和你告別,你惋惜我將要離去頻頻地嘆息。
老僕邁著隨意的步子去請子履,你又讓人羅列杯盤安排酒席。
不一會兒陸先生果然也來到此地,聚坐在小屋談話聊以排遣愁意。
烹製的雞兔味道鮮美,果盤中滿滿地堆放著栗和梨。
細雨蕭蕭天色生寒,盡情醉飽哪有推辭的道理。
門前如有客至不許通報,我正痛飲,帽子頭巾歪得已不整齊。
有時談論文章到深入玄妙處,輕和重不曾遺漏一毫半厘。
其間論辯夾雜戲謔常叫人笑倒,哪兒還顧得沒有明天早餐的糧米。
直到京城六街宵禁,還沒有散去,書童僕人悄悄驚訝著我們的痴迷。
談論軍事研究時弊又有什麼補益?眾人都不認為讀書人懂得這些大道理。
酒酣耳熱試著發泄胸中鬱憤,連兩位朋友都因我的行為而詫異。
顯露才能表現自己從古就為人所惡,我只有捲舌閉口奔到南方去。
江湖上秋色深鱖魚鱸魚正肥,歸去大吃美味倒很合時宜。
但願你們常常寄來音信,千萬不要學小兒女離別時悲悲悽淒。
注釋
1.永叔:歐陽修,字永叔,作者摯友。子履:陸經,字子履,越州(今浙江紹興)人,其母再嫁陳見素,冒姓陳。後見素卒,仍複姓陸。慶曆元年(1041年)為集賢校理。
2.汴水:即汴河。由河南流經安徽入淮河。為唐宋漕運的重要河道。
3.舸(gě):大船,此處泛指船。
4.假:借。
5.跛(bǒ):瘸。
6.官舍:此時歐陽修為館閣校勘。取別:告別。
7.嘻:嘆息。
8.便步:按日常習慣行走的步調,區別於正步。髯(rán)奴:指老僕。髯,古稱多須者為髯。
9.卮(zhī):酒器,此泛指酒杯。
10.逡(qūn)巡:不一會。陳子:指陸經。
11.伸眉:謂解脫愁苦。
12.庖(páo):煮。籌(chóu):筷子。
13.飣餖(dìngdòu):堆積。
14.饜(yàn)饜:飽。別本作“厭厭”。
15.劇飲:痛飲。幘(zé):包頭巾。欹(qī):傾斜。
16.淵奧:深刻奧妙。
17.毫釐:十絲為毫,十毫為厘,比喻微小。
18.辨:通“辯”。謔(xuè):開玩笑。絕倒:俯仰大笑。
19.晨炊:早飯。
20.六街:唐代長安城中有左右六條大街,北宋汴京也有六街。禁夜:禁示夜行。
21.吾儕(chái):我輩。儕,輩,類。
22.弊:指朝政弊端。
23.儒者:指文士。
24.尚乃:也還。
25.“露才”句:漢班固《離騷序》云:“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此用其事。露才揚己:顯露才能,表現自己。
26.捲舌噤(jìn)口:閉口不言,表示不再對朝政發表議論意見。噤,閉。南方馳:指被派作監湖州鹽稅事。
27.“江湖”句:用張翰事。《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鱖(guì)、鱸(lú),魚名,其味肥美。熟,謂長大成熟。
28.奉:接受。甘旨:美味。
29.寄鳥翼(yì):古有鴻雁傳書之說,故云。
30.慎勿:切勿。慎,千萬。
賞析
詩開頭照應題目中的“留別”,寫詩人將離汴京乘舟東下。“新霜未落汴水淺,輕舸唯恐東下遲。”兩句詩既點明留別的時光節令,又藉助對景物的描寫,隱隱透露出詩人孤淒落寞的情懷。“繞城假得老病馬,一步一跛令人疲。”則是作者為自己勾勒的一幅落拓失意的自畫像,於幽默的筆調和自我調侃的語氣中包含了許多內心難言的隱痛。
“到君官舍欲取別”以下八句敘作者告別及友人餞別情景,表現出摯友間依依惜別的深厚情誼。在這裡作者沒有花費許多筆墨描述主客對飲情景,只借“便步髯奴呼子履,又令開席羅酒卮”等細節的點染和對席上餚撰的羅列,寫出主人款待的盛情;借對室外“蕭蕭細雨”景色和詩人“冠幘欹”的懨懨醉態的描寫,反映出席間不拘形跡、開懷暢飲的親切氣氛和作者沉醉於眼前美好時光的快意微醺。筆觸細膩生動,富有情趣。
“文章或論到淵奧,輕重曾不遺毫釐,間以辨謔每絕倒,豈顧明日無晨炊。”這一段描寫筆墨酣暢,興會淋漓,生動地傳達出賓主契合無間、暢談不覺忘情的動人情景,將詩情推向高潮。
正是在這樣親切隨意的氣氛之中,在心曲相通的知交面前,作者才在樽前放歌,一吐胸中塊壘:“談兵究弊又何益,萬口不謂儒者知。”“談兵”,即研讀兵法,在這裡並非泛指,作於同時的歐陽修《聖俞會飲》也提到梅堯臣注《孫子》一事,說:“遺編最愛孫子說。”可見梅堯臣有志從軍。這兩句發自肺腑的心聲,是作者壓抑已久的感情的迸發,既包含了愛國憂民卻報效無門的痛苦,也有詩人屢試不第、沉淪下僚的酸辛。其中雖有對個人窮通得失耿耿於懷的牢騷,但仍然是對封建社會裡無數愛國的正直知識分子共同遭遇和思想感情的高度概括,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
在“酒酣耳熱”之際傾訴肺腑,原本應當滔滔不絕,一吐為快,作者卻又出乎意料地陡轉筆鋒,剎住話頭。“露才揚己古來惡,捲舌噤口南方馳。”語氣驟然變得平緩,但在欲說還休的背後,卻更清楚地表現出他那鬱結心頭無法排遣的苦悶。結末寫詩人強烈的思歸之情,並說明分手時不宜過於傷感,既是安慰友人,也是寬解自己,強作豁達。首尾銜接,更顯得情味深長。
這是一首留別之作,卻不落專寫淒切之情的窠臼,而是借留別以抒懷,將對國事的憂慮、個人的不平以及離情別緒盡寓其中。此詩筆力蒼勁,承轉圓熟,自然流暢,質樸簡淡,鮮明地體現出梅堯臣詩語淡情深的藝術特色。
醉擁征驂猶佇立,盈盈淚眼相看。況繡幃人靜,更山館春寒。今宵怎向漏永,頓成兩處孤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