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隱士
兩漢:淮南小山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
山氣巄嵷兮石嵯峨,溪谷嶄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
坱兮軋,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
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
叢薄深林兮,人上栗。
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
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
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
白鹿麏麚兮,或騰或倚。
狀貌崟崟兮峨峨,淒淒兮漇漇。
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
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桂樹叢生啊在那深山幽谷,枝條彎彎啊糾結纏繞在一起。
山中雲霧瀰漫啊岩石巍峨,山谷險峻啊溪水激起層層高波。
虎豹吼叫啊群猿悲啼,登山升樹啊王孫隱居在這裡。
王孫久留深山不歸來啊,滿山遍野啊春草萋萋。
轉眼歲末心中煩亂啊,滿耳夏蟬哀鳴聲聲急。
山中啊雲遮霧蓋,深山啊盤曲險阻,久留山中啊寂寞無聊少快意。
沒精神,心恐懼,虎豹奔突,戰戰兢兢上樹去躲避。
那山石橫出豎立,怪怪奇奇。
那樹林枝幹紐結,茂茂密密。
青莎叢生啊,薠草遍地。
那成群的野鹿和獐子,有的歡跳,有的休息。
頭上的犄角高高聳立,滿身的豐毛光澤如洗。
還有那失群的猴子和熊羆,呼喚同伴聲聲悲啼。
你攀山登樹隱居在這裡,多險惡啊,虎豹爭鬥熊羆叫,嚇得飛禽走獸四散逃。
王孫啊,回來吧,山中險惡不可久留居!
注釋
①偃蹇、連蜷:屈曲的樣子。繚:紐結。
②巃嵷(lónɡ sōnɡ):雲氣瀰漫的樣子。
③嶄岩:險峻的樣子。曾:層。
④狖:長尾猿。
⑤淹留:久留。
⑥蟪蛄:夏蟬。
⑦坱(yǎnɡ)軋:雲氣濃厚廣大。
⑧曲岪(fú):山勢曲折盤紆的樣子。
⑨恫慌忽:憂思深的樣子。
⑩罔沕(wù):失神落魄的樣子。
栗:憭栗,恐懼的樣子。
穴:聞一多疑為“突”之壞字,“虎豹突”與上文“虎豹嗥”,下文“虎豹斗”句法同。“虎豹突,叢薄深林兮人上僳”者,謂虎豹奔突,人懼而登樹木以避之也。譯文從之。
嶔(qīn)岑、碕礒(qí yǐ):均為形容山石形狀的形容詞。
碅磳(jūn zēnɡ)、磈硊(kuǐ ɡuì):均為怪石貌。
輪:橫枝。
茷骫(wěi):盤紆的樣子。
雜樹:猶言叢生。
麏(jūn):同“麋”,獐。麚(jiā):公鹿。
漇漇(xǐ):潤澤。
曹:同類。
鑑賞
《招隱士》給人一種森然可怖,魂悸魄動的特殊感受。作者以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採用誇張、渲染的手法,極寫深山荒谷的幽險和虎嘯猿悲的悽厲,造成怵目驚心的藝術境界,成功地表達了渴望隱者早日歸還的急切心情。通篇感情濃郁,意味深永,音節諧和,情辭悱惻動人,為後代所傳誦。通過對山水、溪谷、巉岩以及奔突吼叫在深林幽谷間的虎豹熊羆的描繪,以將山水景物經過濃縮、誇張、變形處理,使自然界的飛禽走獸和真山真水變成藝術形象的方法,渲染出一種幽深、怪異、可飾的環境氣氛,瀰漫著鬱結、悲愴、而又纏綿悱惻的情思,表現了王孫不可久留的主題思想。讓人們仿佛聽到一聲聲迴蕩在崖谷間“王孫兮歸來!”那招魂般悽厲哀怨的呼喚。
山中景物之驚心可怖暗示朝中政治形勢的複雜和淮南王處境的危險,並以淮南王喜愛的楚辭形式予以規勸,這樣的揣測應該是比較合乎情理的。
全文可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從篇首至“蟪蛄鳴兮啾啾”。主要描寫為追慕桂枝芬芳(象徵美德)的王孫在虎豹出沒、猿猨哀鳴的深山幽壑間淹留,引起親朋好友的焦慮與不安,並以春草、秋螿寫作者縈迴之思和怊悵之情。
第二部分從“坱兮軋”始至篇末,以山石之巍峨,霧嵐之鬱結,虎豹之奔突,林木之幽深,極力渲染山中之陰森可怕,並以離群禽獸失其類的奔走呼叫,規勸王孫之歸來。
淮南小山的《招隱士》步《楚辭》之餘芳,另劈別徑,“銜其山川”、“獵其艷詞”表達出深曲的情致和婉轉怊悵的意緒。所謂“銜其山川”,指此篇對山川景物、煙嵐林莽的環境描寫,及其描寫中運用比興象徵、氣氛烘托等藝術手法,主要是從屈宋辭賦中移植、借鑑過來然後重加剪輯而別出機杼的。在對山川景物、煙嵐林莽或虎豹走獸的描寫,尤其將自然界經過一番濃縮、誇張、變形處理,渲染氣氛,使之成為人神雜糅的藝術形象和藝術境界上,屈宋辭賦中早已有許多成功的範例,這可以以《九歌·山鬼》,《九章·涉江》為代表。
《山鬼》對山中之神所處幽深昧險的環境描寫是:“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描寫以雷聲、雨聲、風聲、木聲、猨狖鳴聲,組成蕭瑟而令人怵目驚心的山中夜半:“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
《涉江》對屈原獨處深山幽昧環境的描寫同樣懾人心魄:“入漵浦余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另外,與山川景物、林深猨鳴的描繪相對應,《山鬼》中寫了“獨處”“山之阿”的山中女神;《涉江》中出現了“獨處乎山中”的屈原自我形象。而淮南小山的《招隱士》,正是以屈原作品中山川景物、環境氣氛的渲染烘托和山中人感情效應的描寫為張本而發端,進一步高濃度地描寫山中崖斷路絕、虎豹縱橫的險惡景象,然後將“攀援桂枝”的王孫置之其間的。王孫是古代對貴族子弟和一般男子的尊稱。《史記·淮陰侯列傳》:“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司馬貞《索引》:“言王孫公子,尊之也。”這裡指所招和思念的人。也有學者以為:“淮南王劉安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子。《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王曰:吾高帝孫,親行仁義……’稱劉安為王孫,身份極為適當”(見馬茂元《楚辭選》)。
在描寫山川景物、環境氣氛時,《招隱士》寫了山石之突兀,草木之荒蕪,禽獸之奔突,蟲聲之哀鳴。寫山石的有“石嵯峨”、“溪谷嶄岩”、“坱兮軋、山曲岪”、“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其中“嵯峨”、“嶄岩”、“坱”、“軋”、“曲岪”、“嶔岑碕礒”、“碅磳磈硊”都是形容山高路險、崎嶇曲折和犖确不平之貌。寫草木的有“偃蹇連蜷兮枝相繚”、“春草生兮萋萋”、“叢薄深林兮人上栗”、“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寫禽獸奔突、蟲聲哀鳴的有“猿狖群嘯兮虎豹嗥”、“虎豹穴”、“白鹿麏麚兮,或騰或倚”、“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虎豹斗兮熊羆咆”、“蟪蛄鳴兮啾啾”等。
首二句“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以描寫南方珍貴名木桂樹蟠曲交柯之姿和色澤芬芳象徵的君子懿德為起,而與下王孫“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相呼應,寫法與《山鬼》首二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類似,均首句出現貞潔芬芳的抒情形象,次句進一步修飾。其中樹生“山之幽”,與人在“山之阿”句式亦相同。王孫滯留山中的原因是“攀援桂樹”(追慕聖賢之德),與《涉江》中屈原“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的表白相近。不同的是,《招隱士》改變了《山鬼》中的抒情氣氛和《涉江》環境描寫中的愁苦色彩,亟寫山中景象之險惡。《山鬼》的環境描寫,是為了表現山中女神“怨公子兮悵忘歸”的情愫,《涉江》的環境描寫,是為了抒發屈原“濟乎江湘”的悲戚;而《招隱士》中的王孫,僅僅是一個被召喚的對象,並沒有《山鬼》和《涉江》中主人公的哀怨抒發和內心獨白。這種描寫,只在篇末對王孫歸來的呼喚聲中才化成一種感情因素,成為一種纏綿、悲涼的情緒充塞讀者心間而驅之不去。
在“獵其艷詞”方面,《招隱士》中疊字的運用亦引人注目。《楚辭》中多用疊字,《山鬼》中即以“雲容容”、“杳冥冥”、“石磊磊”、“葛蔓蔓”、“雷填填”、“雨冥冥”、“猨啾啾”、“風颯颯”、“木蕭蕭”,渲染烘托出失戀女神愁思百結、孤獨無依的寂寞情懷和悲秋意緒。顧炎武《日知錄》說:“詩用疊字最難”,“宋玉《九辯》‘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驂白霓之習習兮,歷群靈之豐豐。左朱雀之苃苃兮,右蒼龍之躍躍。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前輕軻之鏘鏘兮,後輜車之從從。載雲旗之委蛇兮,扈屯騎之容容’。連用十一疊字,後人辭賦,亦罕及之者。”淮南小山即吸取了屈、宋詩篇中善用疊字的修辭手法,在《招隱士》中用了“啾啾”、“萋萋”、“峨峨”、“淒淒”、“漎漎”等疊字,並以“春草萋萋”、“蟪蛄鳴啾啾”暗示時間變化,表明對王孫一去不歸的哀嘆;其中運用屈宋詩篇中迴環復沓的節奏,鏗鏘而又有時急促音調上的處理。對“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的復迭,以及“虎豹嗥”、“虎豹穴”、“虎豹斗”復迭整齊中的變化;詩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八字句式奇妙地交錯運用,遂使《招隱士》“音節局度,瀏亮昂激”。
除此而外,《招隱士》所以有別於東方朔、王褒、劉向、揚雄等人的擬騷之作而獨秀其類,嗣音屈宋,取得驚心動魄的藝術魅力,還因為它在思想主題、篇章結構表現上的單純、提煉和集中。在主題上,《招隱士》刪去了一切可能會沖淡主題的枝蔓。詩中既沒有明確地寫招喚者為什麼要勸王孫歸來,也沒有說明王孫與招喚者之間是什麼關係,更沒有讓王孫去作志行高潔的自我披露和內心獨白——作者根本沒有讓王孫開口說話,王孫在詩中,如前所述,只是一個被召喚者日夜思念的攀援桂枝的高潔形象。全詩的思想主題僅是一句詠嘆調般單純、明朗、集中的呼喚——“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千年以來,一直迴蕩在人們的心裡。
淮南小山
西漢淮南王劉安的一部分門客的共稱。今僅存辭賦《招隱士》 1篇。《漢書·藝文志》著錄“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招隱士》當是其中僅存的1篇。此篇始見於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題為淮南小山作,然而蕭統《文選》則題劉安作。關於文章寫作的背景,說法也不一。王逸說是小山之徒“閔傷屈原”之作,王夫之《楚辭通釋》說是淮南小山“為淮南王召致山谷潛伏之士”而作,而不少研究者則以為是淮南小山思念淮南王的作品。► 1篇詩文
招魂
先秦:屈原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
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
恐後之謝,不能復用。”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牽於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
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
恐後之謝,不能復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乾,
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鏇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
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
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
敦脄血拇,逐人伂駓駓些。
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歸來!恐自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
秦篝齊縷,鄭綿絡些。
招具該備,永嘯呼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
像設君室,靜閒安些。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
層台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刻方連些。
冬有穾廈,夏室寒些。
川谷徑復,流潺湲些。
光風轉蕙,氾崇蘭些。
經堂入奧,朱塵筵些。
砥室翠翹,掛曲瓊些。
翡翠珠被,爛齊光些。
蒻阿拂壁,羅幬張些。
纂組綺縞,結琦璜些。
室中之觀,多珍怪些。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
二八侍宿,射遞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眾些。
盛鬋不同制,實滿宮些。
容態好比,順彌代些。
弱顏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態,絚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騰光些。
靡顏膩理,遺視矊些。
離榭修幕,侍君之閒些。
悲帷翠帳,飾高堂些。
紅壁沙版,玄玉梁些。
仰觀刻桷,畫龍蛇些。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
芙蓉始發,雜芰荷些。
紫莖屏風,文緣波些。
文異豹飾,侍陂陁些。
軒輬既低,步騎羅些。
蘭薄戶樹,瓊木籬些。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稻粢穱麥,挐黃梁些。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陳吳羹些。
胹鱉炮羔,有柘漿些。
鵠酸臇鳧,煎鴻鶬些。
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
粔籹蜜餌,有餦餭些。
瑤漿蜜勺,實羽觴些。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
華酌既陳,有瓊漿些。
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
餚羞未通,女樂羅些。
敶鍾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發《揚荷》些。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嬉光眇視,目曾波些。
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
長發曼鬋,艷陸離些。
二八齊容,起鄭舞些。
衽若交竿,撫案下些。
竽瑟狂會,搷鳴鼓些。
宮庭震驚,發<激楚>些。
吳歈蔡謳,奏大呂些。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放敶組纓,班其相紛些。
鄭衛妖玩,來雜陳些。
《激楚》之結,獨秀先些。
菎蔽象棋,有六簙些。
分曹並進,遒相迫些。
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晉制犀比,費白日些。
鏗鍾搖簴,揳梓瑟些。
娛酒不廢,沈日夜些。
蘭膏明燭,華燈錯些。
結撰至思,蘭芳假些。
人有所極,同心賦些。
酎飲盡歡,樂先故些。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亂曰: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
菉蘋齊葉兮,白芷生。
路貫廬江兮,左長薄。
倚沼畦瀛兮,遙望博。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玄顏烝。
步及驟處兮,誘騁先。
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課後先。
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天問
先秦:屈原
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
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
八柱何當
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
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
八柱何當,東南何虧?
九天之際,安放安屬?
隅隈多有,誰知其數?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出自湯谷,次於濛汜。
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
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女岐無合,夫焉取九子?
伯強何處?惠氣安在?
何闔而晦?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曜靈安藏?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
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
鴟龜曳銜,鯀何聽焉?
順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
纂就前緒,遂成考功。
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
洪泉極深,何以窴之?
地方九則,何以墳之?
河海應龍?何盡何歷?
鯀何所營?禹何所成?
康回馮怒,墬何故以東南傾?
九州安錯?川谷何洿?
東流不溢,孰知其故?
東西南北,其修孰多?
南北順橢,其衍幾何?
崑崙懸圃,其尻安在?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四方之門,其誰從焉?
西北辟啟,何氣通焉?
日安不到?燭龍何照?
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
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焉有石林?何獸能言?
焉有虬龍,負熊以游?
雄虺九首,鯈忽焉在?
何所不死?長人何守?
靡蓱九衢,枲華安居?
靈蛇吞象,厥大何如?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鯪魚何所?鬿堆焉處?
羿焉彃日?烏焉解羽?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台桑?
閔妃匹合,厥身是繼。
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鼌飽?
啟代益作後,卒然離蠥。
何啟惟憂,而能拘是達?
皆歸射鞫,而無害厥躬。
何後益作革,而禹播降?
啟棘賓商,《九辨》《九歌》。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
馮珧利決,封豨是射。
何獻蒸肉之膏,而後帝不若?
浞娶純狐,眩妻爰謀。
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阻窮西征,岩何越焉?
化而為黃熊,巫何活焉?
鹹播秬黍,莆雚是營。
何由並投,而鯀疾修盈?
白蜺嬰茀,胡為此堂?
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
天式從橫,陽離爰死。
大鳥何鳴,夫焉喪厥體?
蓱號起雨,何以興之?
撰體協脅,鹿何膺之?
鰲戴山抃,何以安之?
釋舟陵行,何之遷之?
惟澆在戶,何求於嫂?
何少康逐犬,而顛隕厥首?
女歧縫裳,而館同爰止。
何顛易厥首,而親以逢殆?
湯謀易旅,何以厚之?
覆舟斟尋,何道取之?
桀伐蒙山,何所得焉?
妺嬉何肆,湯何殛焉?
舜閔在家,父何以鰥?
堯不姚告,二女何親?
厥萌在初,何所億焉?
璜台十成,誰所極焉?
登立為帝,孰道尚之?
女媧有體,孰制匠之?
舜服厥弟,終然為害。
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敗?
吳獲迄古,南嶽是止。
孰期去斯,得兩男子?
緣鵠飾玉,後帝是饗。
何承謀夏桀,終以滅喪?
帝乃降觀,下逢伊摯。
何條放致罰,而黎服大說?
簡狄在台,嚳何宜?
玄鳥致貽,女何喜?
該秉季德,厥父是臧。
胡終弊於有扈,牧夫牛羊?
乾協時舞,何以懷之?
平脅曼膚,何以肥之?
有扈牧豎,云何而逢?
擊床先出,其命何從?
恆秉季德,焉得夫朴牛?
何往營班祿,不但還來?
昏微循跡,有狄不寧。
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
眩弟並淫,危害厥兄。
何變化以作詐,而後嗣逢長?
成湯東巡,有莘爰極。
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
水濱之木,得彼小子。
夫何惡之,媵有莘之婦?
湯出重泉,夫何辠尤?
不勝心伐帝,夫誰使挑之?
會朝爭盟,何踐吾期?
蒼鳥群飛,孰使萃之?
列擊紂躬,叔旦不嘉。
何親揆發足,周之命以咨嗟?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
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爭遣伐器,何以行之?
並驅擊翼,何以將之?
昭後成游,南土爰底。
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穆王巧梅,夫何為周流?
環理天下,夫何索求?
妖夫曳炫,何號於市?
周幽誰誅?焉得夫褒姒?
天命反側,何罰何佑?
齊桓九會,卒然身殺。
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
何惡輔弼,讒諂是服?
比干何逆,而抑沈之?
雷開阿順,而賜封之?
何聖人之一德,卒其異方?
梅伯受醢,箕子詳狂?
稷維元子,帝何竺之?
投之於冰上,鳥何燠之?
何馮弓挾矢,殊能將之?
既驚帝切激,何逢長之?
伯昌號衰,秉鞭作牧。
何令徹彼岐社,命有殷國?
遷藏就岐,何能依?
殷有惑婦,何所譏?
受賜茲醢,西伯上告。
何親就上帝罰,殷之命以不救?
師望在肆,昌何識?
鼓刀揚聲,後何喜?
武發殺殷,何所悒?
載屍集戰,何所急?
伯林雉經,維其何故?
何感天抑墬,夫誰畏懼?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
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
初湯臣摯,後茲承輔。
何卒官湯,尊食宗緒?
勛闔夢生,少離散亡。
何壯武歷,能流厥嚴?
彭鏗斟雉,帝何饗?
受壽永多,夫何久長?
中央共牧,後何怒?
蜂蛾微命,力何固?
驚女採薇,鹿何佑?
北至回水,萃何喜?
兄有噬犬,弟何欲?
易之以百兩,卒無祿?
薄暮雷電,歸何憂?
厥嚴不奉,帝何求?
伏匿穴處,爰何雲?
荊勛作師,夫何長?
悟過改更,我又何言?
吳光爭國,久余是勝。
何環穿自閭社丘陵,爰出子文?
吾告堵敖以不長。
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
▲卜居
先秦:屈原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障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
“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障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
“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
“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
“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