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藥可屢進,愁思難為數。
秦嘉,字士會,隴西人也。為郡上計。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面別。贈詩云爾。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
遣車迎子還,空往復空返。
省書情悽愴,臨食不能飯。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
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
皇靈無私親,為善荷天祿。
傷我與爾身,少小罹煢獨。
既得結大義,歡樂苦不足。
念當遠離別,思念敘款曲。
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
臨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
浮雲起高山,悲風激深谷。
良馬不回鞍,輕車不轉轂。
針藥可屢進,愁思難為數。
貞士篤終始,恩義不可屬。
肅肅僕夫征,鏘鏘揚和鈴。
清晨當引邁,束帶待雞鳴。
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
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
何用敘我心,遺思致款誠。
寶釵好耀首,明鏡可鑑形。
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
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
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
雖知未足報,貴用敘我情。
譯文及注釋
譯文
人生有如清晨露水,居處世上動輒遭難。
憂患艱險時常降臨,歡欣愉悅遲來姍姍。
顧念即將奉命出差,離開你啊日益遙遠。
派遣帷車迎你歸來,空空而去空空而返。
見你書信倍感心傷,面對美食不能下咽。
孤獨一人靜坐空房,誰能給我安慰寬勉?
漫漫長夜難以成眠,獨自伏枕翻復輾轉。
憂思無窮循環無盡,葦席可卷我愁難遣。
神靈秉公沒有偏愛,行善之人承享天福。
可嘆你我命運不濟,從小遭逢淒涼孤獨。
雖然我倆結為夫妻,歡樂太少使人淒楚。
想起將要長久離別,殷切眷戀傾訴心曲。
江河寬闊苦無舟橋,路程雖近為高山隔阻。
臨當出發心懷惆悵,行進途中不時停駐。
浮雲湧起高聳的山嶽,悲風激盪深深的幽谷。
良駒馳騁欲馬不停蹄,人心留戀而車不轉轂。
針藥雖痛苦常能忍耐,最難承受是窮愁無數。
正士誠篤終始如一,情誼深長連續穩固。
僕夫駕車迅捷疾速出發,和鈴鏘鏘揚聲鳴響不停。
清晨將要離別家鄉遠行,漏夜整裝坐以等待天明。
回首環望寂寞幽靜的空室,仿佛想見你的儀容身影。
此番別離心懷萬般遺恨,忽起忽坐心神片刻不寧。
將用什麼來記敘我的心意,留下信物以表白款曲忠誠:
飾玉寶釵可使容顏生輝,無塵明鏡可以照鑒我心。
純淨芳香能夠潔身除穢,悅耳素琴能夠奏鳴清音。
詩人有感情人所贈木瓜,故想回報瓊瑤美麗晶瑩。
深切感念你待我情長意厚,慚愧啊回贈禮物價值太輕。
雖然知道不足以報答萬一,可貴處在於寄達我一片真情。
注釋
留郡贈婦詩三首:詩題一作贈婦詩三首(《玉台新詠》卷一收錄名稱),據《詩紀》考證更改此名,詩序為《玉台新詠》收錄時所加。
隴西:古稱隴山以西為隴西,即今甘肅省一帶。
上計:漢郡國每年遣吏人到京師致事,叫做上計。其所遣之吏也叫做上計。計,《玉台新詠》為掾。
寢疾:臥房。還:回,返回。家:指娘家。
獲:得,能夠。
云爾:語助詞。贈詩云爾,即贈詩。
“人生”句:人生好比早上的露水,很快就會消失。
居世:處世生活。屯蹇(jiǎn):《周易》上的兩個卦名,都是表示艱難不順利的意思,所以通常用此語來表示艱難阻滯。
苦晚:苦於來得太晚。
奉時役:即指被派遣以上計吏入京致事,報告當年人口土地財政刑獄等情況。時:通“是”,就是此。
去:離開。爾:你,指徐淑。日:一天一天地。
子:您,指秦嘉的妻子徐淑。
省書:秦嘉派遣車子去接妻子時,曾給徐淑寫了一封信,即《與妻徐淑書》。妻子不能回來,也給秦嘉寫了一封回信,即《答夫秦嘉書》。省:察看,閱看。書:即指徐淑的《答夫秦嘉書》。悽愴(chuàng):傷感,悲痛。
飯:這裡作動詞,即吃飯。
勸勉:勸解,勉勵。
輾轉:屢次翻身,不能入睡。
尋環:即循環,周而復始,比喻愁思無窮無盡。
匪席不可卷:這裡是借用《詩經·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成句。“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是說蓆子可卷,人心不可卷,以此來說明自己的思想意志不可改變。這裡的“匪席不可卷”,是說蓆子可以捲起來,但心的憂思不是蓆子,是無法捲起來的。這是形容自己的憂思不可解脫。
皇靈:神靈。
荷:擔負,承受。荷天祿:享受天賜之福。
少小:指年輕。罹(lí):遭遇。煢(qióng)獨:孤獨。煢:孤單,孤獨。
結大義:指結為婚姻。
念:疑為“今”字之訛。離別:指離家鄉赴京師。
款曲:衷腸話,知心話。
道近:是說自己和徐淑所在之地相距道路很近。雖然很近但不能相見,所以說“隔丘陸”。丘:指丘陵;陸:指高平之地。
臨路:指起程。惆悵:因失望或失意而哀傷。
中駕:指車在途中。躑躅(zhí zhú):徘徊不進的樣子。以上二句是說,臨行依戀不捨,心中惆悵,車馬在中途徘徊不進。
轂(gǔ):車輪中心的圓木,周圍與車輻的一端相接,中有圓孔,用以插軸。車行則轂轉。以上二句是“躑躅”的具體描寫。 “不回鞍”言意欲前往。“不轉轂”言不肯遽行。
針藥:針刺和藥物。
數:屢次,頻繁。以上二句是說,針刺和藥物雖然痛於膚,苦於口,因其是治病的,可以常常忍受,愁思連續不斷卻難以忍受。
貞士:指言行一致,守志不移的人。篤:敦厚,忠實。
恩義:即情誼。不可屬:疑為“可不屬”。屬,同“續”。這句詩似說,恩義豈可不繼續呢?
肅肅:速度很快的樣子。僕夫:趕車的人。征:行。
鏘鏘(qiāng):鈴聲。和鈴:古代系在車前橫木上的鈴叫和鈴。
邁:遠行,前進。引邁:啟程。
顧看:回望。
仿佛:模糊,看不分明。姿:容貌,姿態。形:形象,形體。
遺思:指寫信。秦嘉臨出發前,又給妻子徐淑寫了一封信,題為《重報妻書》。
素琴:沒有裝飾的琴。以上四句中所提及的寶釵、明鏡、芳香、素琴都是秦嘉臨行前留贈徐淑的東西。秦嘉的《重報妻書》有云: “問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稀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並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龍虎組履一綱,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氣,素琴可以娛耳。”
瓊瑤(qióng yáo):美玉。這兩句是借用《詩經·木瓜》的話。《詩經·木瓜》有云: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水以為好也。”意思是要拿更好的東西來報答對方。詩人,指《木瓜》的作者。
往物:送去的東西。這兩句是說,你過去贈給我的東西很珍貴、很多。我回贈你的東西卻很少、很不值錢,對此,我感到很慚愧。這是秦嘉給妻子寫詩時說的。
用:以。這兩句是說,雖知我這點微薄的禮物不能報答你對我的深思,但可貴的是可以用它來表達我的一點心意。
鑑賞
這三首詩,都是寫秦嘉奉役離鄉,想與妻子留別,但妻子因病不能回來相見。本來,奉役遠別,已是令人感傷之事,又不能與愛妻留別,那更是悲上生悲,因此作詩三首以表達對妻子的依依惜別,苦苦思念之情。
第一首詩歌以議論開頭,首先大發對人生的感慨:“人生譬朝露……歡會常苦晚。”詩本應該靠形象思維,此四句卻為邏輯思維,這樣寫一般是容易破壞詩情的,然而這裡不僅沒有,反而增強了此詩的藝術效果。究其原因,是議論中帶著強烈的情感,字字浸血,深切感人,情感的氛圍被這四句話造得濃濃的,呈現出直抒胸懷式的議論。而且四句話從大的範圍高度概括了人生的短暫和艱辛,使全詩提到一個重要高度來認識詩人和妻子的不能面別之事,給全詩造成一種高格境界。詩歌由虛到實,由議論到敘事,緊接著就將自己未能和妻子面別的前後經過敘寫出來。自己要“奉時役”,要和自己的妻子相距一天天遙遠,遣車想讓妻子回來面別,誰知妻子竟不能回來,看到妻子捎來的信,心情悽愴,“臨食不能飯”,痴坐空室,長夜不眠。這段敘述不事假借,不用比興,只是敷陳其事,但由於敘事中處處含情,字字有情韻,情深意濃。另外由於在敘事時能選取有特徵的事物,如寫車子的“空往復空還”,看信時的“情悽愴”,臨食時的“不能飯”,空房中無人“勸勉”,直至心懷,潸然淚下,不抒情而情自溢於言外。
第二首起筆突兀,以向皇靈發問,一下子將情感推向高峰。人在悲傷的時候,常常要埋怨蒼天和神靈。屈原放逐,作《天問》篇,一口氣向蒼天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為什麼。蔡文姬在《胡笳十八拍》中,也呼喊“天不仁兮降離亂,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秦嘉在這首詩中開頭就提出了同樣的看法,他認為既然“皇靈無私親,為善荷天祿”,那為什麼“傷我與爾身,少小罹煢獨”,為什麼“既得結大義,歡樂苦不足”,作者忿忿不平的心情一下子達到高峰,給全詩定下情感的基調。下面稍作收煞,用和緩的語氣,如泣如訴,表達離別之情。或通過比喻:“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表示這一去不管道路遠近,中間都有種種阻攔,使他和妻子難得相見。或寓情於景:“浮雲起高山,悲風激深谷。”感覺到當時高山像起了愁雲一樣,連深谷中也像發起一陣悲風,以此造成淒清的氣氛。或寓情於物,說好馬也不聽使喚了,車在途中不肯前進。種種主觀感受,使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依依惜別的感情色彩。後四句直抒胸懷,又使情感激起一個高潮。“針藥可屢進”,而連續不斷的愁思是難以忍受的,然後表示自己對愛情的堅貞不渝。從而使全詩的惜別之情得到與前面一致的表現,形成一個和諧的統一體。
第三首一開頭就造足了起程的氣氛。室外,車夫已經趕到,車鈴聲響起。並用疊字“肅肅”“鏘鏘”來形容趕車的速度,揚和鈴的聲音,有匆匆欲行之感。室內卻是另一番情景:詩人束帶整裝,準備起程,再回過頭看空房,只能在想像中依稀見到妻子的容貌和形體,在這奉役遠行之時,不能與妻子面別,詩人起坐不寧,室內室外,情形不同,但都統一於“起程”,使起程的氣氛造得濃濃的。詩人還用贈禮表達對妻子的深情厚意。寶釵、明鏡、芳香、素琴都是秦嘉臨行前留贈妻子的。秦嘉在《重報妻書》有云:“間得此鏡,既明且好,形觀文彩,世所希有,意甚愛之。故以相與,並致寶釵一雙,價值千金,龍虎組履一繃,好香四種各一斤。素琴一張,常所自彈也。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穢,麝香可以辟惡氣,素琴可以娛耳。”可見這四樣東西之珍貴。由於珍貴,自然表達了作者的一片心意。然而作者仍然感嘆《詩經·木瓜》中應當拿更好的東西報答對方,自謙地認為:妻子過去贈給自己的東西很珍貴,很多,自己贈給妻子的東西仍然顯得很少,很不值錢,因此不能報答妻子對自己的深恩,但可貴的是可以用它來表達自己的一點心意。惟其珍貴卻自謙,才更顯出詩人的愛是無私的,是極其深厚的。這種一層深似一層的表現方式,又比《詩經·木瓜》篇更勝一籌,得到了更為理想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