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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園春·讀史記有感

宋代程必

試課陽坡,春後添栽,多少杉松。正桃塢晝濃,雲溪風軟,從容延叩,太史丞公:底事越人,見垣一壁,比過秦關遽失瞳?江神吏,靈能脫罟,不發衛平蒙?
休言唐舉無功,更休笑丘軻自阣窮。算汨羅醒處,元來醉里;真敖假孟,畢竟誰封?太史亡言,床頭釀熟,人在晴嵐煙靄中。新堤路,喜樛枝鱗角,夭矯蒼龍。

鑑賞

讀《史記》有感——這標題真是巨大無比,蝦蟆吃天,且看他如何下口:“試課陽坡,春後添栽,多少杉松。”——誰也想不到,此篇竟會是這樣一個開頭:詞人悠哉優哉,踱到自家莊園的南山坡上來核檢開春後新栽樹木的棵數了。此情此景,實即辛棄疾同調詞《靈山齊庵賦》中之所謂“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見出作者此時也已告老還鄉。但這和讀《史記》有什麼關係?讓我們耐著性子再往下看:“正桃塢晝濃,雲溪風軟,從容延叩,太史丞公。”——啊,原來在這之前詞人確曾研讀《史記》來著,不但讀了,而且還有許多感想,這不,他乘著春光明媚,東風和軟,悠到當然挨得著。這就叫文學藝術么。

君不見劉過有一首《沁園春·斗酒彘肩》詞,把唐代白居易、北宋林和靖、蘇東坡都找來,與自己(南宋人)在西湖聚會嗎?文學就有這種思接千載、打破時間、空間的法道。在這首詞中,實則詞人只不過把眼前的深邃山林看作司馬遷罷了。同上引辛棄疾詞就有“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的形象比喻,程詞仍由此生髮而出。

詞人究竟向司馬遷叩問了些什麼呢?其一:“底事越人,見垣一壁,比過秦關遽失瞳?”——《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載春秋時名醫秦越人服了神人長桑君給的靈丹妙藥,從此能“視見垣一方人”,即隔牆見人。靠著這雙魔力無邊的神眼,為人看病,盡見五臟癥結之所在。後入秦都鹹陽,秦太醫令李醯自知醫術不如,遂使人刺殺之。對此,詞人質疑道:越人既能洞察他人肺腑,為什麼看不出李醯有謀殺他的用心?難道說他的“x”光透視眼一入秦國便不靈了么?其二:“江神吏,靈能脫罟,不發衛平蒙?”——《史記。龜策列傳》載長江神龜出使黃河,中途被宋國的漁人以網捕獲。龜乃託夢給宋元王,向他求救。王遣使者自漁人處求得此龜,正要放生,宋博士衛平卻說此龜乃天下之寶,不可輕易放過。於是元王便剝龜甲為占卜之具。這個故事,詞人認為也難以置信;龜為江神使者,其神異乃能託夢給宋王,從而逃脫漁人之網,卻為何不能令衛平增智,使自己免遭殺身之禍?

如此叩問,真是聞所未聞!這哪是什麼“請教”?套用一句大白話,誠所謂“一根筷子吃藕——專挑眼兒”了。《史記》能夠這樣去讀么?其實,以上二問,不過是詞人抖出的兩段“包袱”,無非“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辛棄疾《西江月。遣興》)之意,實質性問題還在下闋:“休言唐舉無功,更休笑丘軻自阣窮。”——戰國時,燕國人蔡澤四處乾謁諸侯,皆不見用,遂請唐舉相面。唐舉見其形象奇醜而挖苦他。但蔡澤自信必能富貴,並不因此而自卑,乃繼續遊說不已,後終得秦昭王賞識,拜為丞相。事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與蔡澤相比,孔丘、孟軻的運氣要糟得多,是地地道道的“倒霉大叔”。他們周遊列國,竭力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但卻無功而返,只好退而著書。見《史記》的《孔子世家》及《孟子荀卿列傳》。讀了上述幾篇人物傳記,詞人的感想是:不要因為蔡澤的富貴而去評說唐舉的相面術沒有功效,更不要由於孔、孟的窮困潦倒而去笑話他們缺乏能耐。一言以蔽之,政治上的顯達也罷,沉淪也罷,都不值得關注。此話怎講?待我們讀了下面幾句再說。

“算汨羅醒處,元來醒里;真敖假孟,畢竟誰封?”——《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原忠於楚國,直言極諫,先後遭到懷王、頃襄王的放逐。他披髮行吟於洞庭湖畔,面容憔悴,形容枯槁,有漁父問其何故至此,他答道:“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又《滑稽列傳》載春秋時楚國賢相孫叔敖為官廉潔,死後家無餘財,其子只好靠背柴度日。於是滑稽演員優孟便妝扮成孫叔敖模樣,往見楚莊王。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欲以為相。優孟詐言回家與妻子商議,三日後答覆莊王說:婦言楚相不足為。孫叔敖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國,使楚王得以稱霸諸侯,但他死後,兒子卻沒有一席之地。與其作孫叔敖,還不如自尋短見呢。莊王聞言大慚,遂賜孫叔敖之子封地四百戶。四句語意緊承上文,略謂:細細想來,屈原自以為清醒,其實這正說明他的沉醉,因為他還沒看破紅塵,還執著於政治啊!從政有什麼意思?君王們向來妍媸不分。請看,真孫叔敖和假孫叔敖,楚王到底封的是誰吧!讀到這裡,我們總算恍然大悟了:詞人並非真的在和司馬遷抬槓,正相反,他是把司馬遷看作同調,在向那牢騷滿腹的太史公傾吐自己的滿腹牢騷呢。讀其《洺水詞》中《水調歌頭主戰的愛國之士;觀》洺水集《里論備邊、蠲稅諸疏,又可知其拳拳於國計民瘼,是立朝以經時濟世自任的名臣;及覽》宋史《本傳,更可知其晚年因受奸相史彌遠的猜忌,處處受別於人,因此屢請退休養老。知人論世,我們不難理解詞人讀》史記《時何以會有這樣的感慨。

作者的問題業已提盡,牢騷也都發完,現在該輪到司馬遷作答了。可是——“太史亡言,床頭釀熟,人在晴嵐煙靄中。”——司馬遷竟然不贊一辭!是被詞人問得無言以答,還是對詞人的“高論”表示默許?或者,兩方面兼而有之?這些都不必深究,反正詞人想說的話俱已說出,可以從精神苦悶中自我解脫了。

家釀新成,正堪痛飲;山林晴好,不妨優遊。於是作者勒回野馬般的思緒,依舊去檢閱自家的杉松:“新堤路,喜樛枝鱗角,夭矯蒼龍。”——看,那新堤路上枝幹彎曲絞結的松木,樹皮如魚鱗,丫杈似虬角,形狀象夭嬌的蒼龍,多么可愛!詞人終於在人與大自然的和諧中暫時平息了對於世事的不平之鳴。

這首詞,以記敘文的筆法寫議論文的題材,把易流於呆板的內容寫得極其活潑;以曠達的筆調寫憤懣的心胸,把易失之淺露的情懷寫得十分深斂。筆力遒勁,筆勢飛舞,筆鋒犀利,筆墨停勻。以敘事起,以繪景結,步步推進,徐徐引去,而中間說理,過片不變,反覆論難,縱橫捭闔,結構奇特,章法別致,波濤起伏,妙不可言,確能使人耳目一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洺水集》謂程珌“詞皆不甚擅長”,就總體而論是客觀的,但三流作家有時也能寫出一兩篇質量較高的作品來,操選政者宜披沙簡金,勿使有遺珠之憾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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