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成群的雞正在亂叫,客人來時,雞又爭又斗。
把雞趕上了樹端,這才聽到有人在敲柴門。
四五位村中的年長者,來慰問我由遠地歸來。
手裡都帶著禮物,從榼里往外倒酒,酒有的清,有的濁。
一再解釋說:“酒味之所以淡薄,是由於田地沒人去耕耘。
戰爭尚未停息,年輕人全都東征去了。”
請讓我為父老歌唱,在艱難的日子裡, 感謝父老攜酒慰問的深情。
吟唱完畢,我不禁仰天長嘆,在座的客人也都熱淚縱橫不絕,悲傷之至。
注釋
正,一作“忽”。鬥爭,爭鬥;搏鬥。一作“正生”。
柴荊,猶柴門,也有用荊柴、荊扉的。最初的叩門聲為雞聲所掩,這時才聽見,所以說“始聞”。按養雞之法,今古不同,南北亦異。《詩經》說“雞棲於塒”,漢樂府卻說“雞鳴高樹顛”,又似棲於樹。石聲漢《齊民要術今釋》謂“黃河流域養雞,到唐代還一直有讓它們棲息在樹上的,所以杜甫詩中還有‘驅雞上樹木’的句子”。按杜甫《湖城東遇孟雲卿復歸劉顥宅宿宴飲散因為醉歌》末雲“庭樹雞鳴淚如線”。湖城在潼關附近,屬黃河流域,詩作於將曉時,而雲“庭樹雞鳴”,尤足為證。驅雞上樹,等於趕雞回窩,自然就安靜下來。
問,問遺,即帶著禮物去慰問人,以物遙贈也叫做“問”。父老們帶著酒來看杜甫,所以說“問我”。
榼(kē),酒器。濁清,指酒的顏色。
苦辭酒味薄,是說苦苦地以酒味劣薄為辭。苦辭,就是再三地說,覺得很抱歉似的,寫出父老們的淳厚。下面並說出酒味薄的緣故。苦辭、苦憶、苦愛等也都是唐人習慣語,劉叉《答孟東野》詩:“酸寒孟夫子,苦愛老叉詩。”都不含痛苦或傷心的意思。苦,一作“莫”。黍(shǔ),黍子。
兵革,一作“兵戈”,指戰爭。童,一作“郎”。
請為父老歌,一來表示感謝,二來寬解父老。但因為是強為歡笑,所以“歌”也就變成了“哭”。“艱難”句就是歌詞。“艱難”二字緊對父老所說的苦況。來處不易,故曰艱難。惟其出於艱難,故見得情深,不獨令人感,而且令人愧。從這裡可以看到人民的品質對詩人的感化力量。
杜甫是一個“自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的詩人,這時又正作左拾遺,面對著這災難深重的“黎元”,而且自己還喝著他們的酒,不得不嘆,不得不仰天而嘆以至淚流滿面。
賞析
這第三首,敘述鄰里攜酒深情慰問及詩人致謝的情景。通過父老們的話,反映出廣大人民的生活。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鬥爭”,群雞的爭鬥亂叫也是暗喻時世的動盪紛亂,同時,這樣的畫面也是鄉村特有的。正是雞叫聲招來了詩人出門驅趕群雞、迎接鄰里的舉動,“驅雞上樹木,始聞扣柴荊”,起首四句,用語簡樸質實,將鄉村特有的景致描繪了出來,而這種質樸,與下文父老鄉鄰的真摯淳厚的情誼相契合。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父老”說明了家裡只有老人,沒有稍微年輕的人,這位後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同時為下文的“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作鋪墊“問”有問候、慰問之義,同時在古代還有“饋贈”的進一步含義,於是又出現“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兩句,鄉親們各自攜酒為贈,前來慶賀杜甫的生還,儘管這些酒清濁不一,但體現了父老鄉親的深情厚意。由於拿不出好酒,鄉親們再三地表示歉意,並說明原因: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連年戰禍,年輕人都被被征上了前線,由此體現出戰亂的危害,短短四句,環環相扣,層層深入。由小小的“酒味薄”一事折射出“安史之亂”的全貌,這首詩也由此表現了高度的概括力。
最後四句寫詩人以歌作答,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父老鄉鄰的關懷慰問令詩人萬分感動,為表示自己的謝意,詩人即興作詩,以歌作答。“愧”字含義豐富,既有“慚愧”意,又有“感激”、“感謝”意,而“慚愧”和“愧疚”的成分更多一些。面對淳樸誠實的父老鄉親,詩人深感時局危難,生活艱困,可又未能為國家為鄉親造福出力,所以不但心存感激,而且感到慚愧。結局兩句將詩情推向極至,“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詩人長歌當哭,義憤填膺,悲愴感慨之情驟然高漲。“百慮”化作長歌詠嘆,這一聲長嘆意味深長,飽含無奈和痛楚,詩人對國事家事的沉痛憂慮讓四座鄉鄰大受感染,產生共鳴,舉座皆是涕淚縱橫。聽者與歌者所悲感者不盡相同,但究其根源皆由是安史之亂引發。詩人的情感思緒已不僅僅是個人的,它能代表千千萬萬黎民蒼生、愛國志士的心聲。杜甫的詩人形象在作品中已經由“小我”升華為“大我”,“縱橫”之淚是感時局傷亂世之淚,是悲國破悼家亡之淚,組詩潛藏著的情感暗流在結尾處如破堤之水奔涌而出,悲愴之情推倒了最高點,表現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杜甫的《羌村》三首與“三吏”、“三別”等代表作一樣,具有高度的典型意義。雖然作品講述的只是詩人亂後回鄉的個人經歷,但詩中所寫的“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等親人相逢的情景,以及“鄰人滿牆頭,感嘆亦唏噓”的場面,絕不只是詩人一家特有的生活經歷,它具有普遍意義。這組詩真實地再現了唐代“安史之亂”後的部分社會現實:世亂飄蕩,兵革未息,兒童東征,妻離子散,具有濃烈的“詩史”意味。
在藝術上,詩人熔敘事、抒情、寫景於一爐,結構嚴謹,語言質樸,運用今昔對比,高度概括等手法,表達了詩人崇高的愛國情懷,集中體現了杜甫沉鬱頓挫的詩風。三章詩不僅在形式上連綿一體,而且很好地引導讀者進行聯想和想像,使得這組詩的意蘊超越了其文字本身而顯得豐富深厚。杜甫的《羌村》三首用詩人的親身經歷和體驗反映出安史之亂的嚴重危害,具有高度的藝術概括力,體現了作者深厚的詩文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