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會稽山上,雲朵淡淡的像是水墨畫中輕抹上去的一半;越州城外,衰草連天,無窮無際。城門樓上的號角聲,時斷時續。在北歸的客船上,與歌妓舉杯共飲,聊以話別。回首多少男女間情事,此刻已化作縷縷煙雲散失而去。眼前夕陽西下,萬點寒鴉點綴著天空,一彎流水圍繞著孤村。
悲傷之際又有柔情蜜意,心神恍惚下,解開腰間的系帶,取下香囊。徒然贏得青樓中薄情的名聲罷了。此一去,不知何時重逢?離別的淚水沾濕了衣襟與袖口。正是傷心悲情的時候,城已不見,萬家燈火已起,天色已入黃昏。
注釋
滿庭芳:詞牌名。雙調九十五字,前片四平韻,後片五平韻。
連:一作“黏”。
譙門:城門。
引:舉。尊:酒杯。
蓬萊舊事:男女愛情的往事。
煙靄(ǎi):指雲霧。
消魂:形容因悲傷或快樂到極點而心神恍惚不知所以的樣子。
謾(màn):徒然。薄倖:薄情。
賞析
這首《滿庭芳》是秦觀最傑出的詞作之一。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雅俗共賞,只此一個對句,便足以流芳詞史了。一個“抹”字出語新奇,別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別一個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傳說,唐德宗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麵本容之義。
按此說法,“山抹微雲”,原即山掩微雲。若直書“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致全無了。詞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的名句佳句。這兩個“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可見作者是有意將繪畫筆法寫入詩詞的。少游這個“抹”字上極享盛名,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時,便“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以至於其雖是笑談,卻也說明了當時人們對作者鍊字之功的讚許。山抹微雲,非寫其高,概寫其遠。它與”天連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一個山被雲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衰草連天,便點明了暮冬景色慘澹的氣象。全篇情懷,皆由此八個字里而透發。
“畫角”一句,點明具體時間。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時,正如姜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寫具體時間。“暫停”兩句,點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便有回首前塵、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嘆。妙“煙靄紛紛”四字,虛實雙關,前後相顧。“紛紛”之煙靄,直承“微雲”,脈絡清晰,是實寫;而昨日前歡,此時卻憶,則也正如煙雲暮靄,分明如,而又迷茫悵惘,此乃虛寫。
接下來只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眼前景色之間,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嘆為絕唱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於是這三句可參看元人馬致遠的名曲《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天涯”,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畫筆點染,非大手不能為也。少游寫此,全神理,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卻流水孤村,如此便將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的遊子之恨以“無言”之筆言說得淋漓盡致。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難怪令人稱奇叫絕。
下片中“青樓薄倖”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淨,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郴字,只借“閒情”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其詞意怨憤謔靜。而後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遊子”。少游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
結尾“高城望斷”。“望斷”這兩個字,總收一筆,輕輕點破題旨,此前筆墨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林微雲的傍晚到“紛紛煙靄”的漸重漸晚再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井然不紊,而惜別停杯,流連難捨之意也就盡其中了。
這首詞筆法高超還韻味深長,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體味,不能得其妙也。後,秦觀因此得名“山抹微雲君”。
評析
有不少詞調,開頭兩句八個字,便是一副工致美妙的對聯。宋代名家,大抵皆向此等處見工夫,逞文采。諸如“作冷欺花,將煙困柳”。“疊鼓夜寒,垂燈春淺”……一時也舉他不盡。這好比名角出台,繡簾揭處,一個亮相,丰采精神,能把全場“籠罩”住。試看那“欺”字“困”字,“疊”字“垂”字……詞人的慧性靈心、情腸意匠,早已穎秀葩呈,動人心目。
然而,要論箇中高手,我意終推秦郎。比如他的筆下“碧水驚秋,黃雲凝暮”,何等神筆!至於這首<滿庭芳)的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更是雅俗共賞,只此一個出場,便博得滿堂碰頭彩,掌聲雷動——真好看煞人!
這兩句端的好在何處?
大家先就看上了那“抹”字。好一個“山抹微雲”!“抹”得奇,新鮮,別有意趣!
“抹”又為何便如此新奇別致,博得喝采呢?
須看他字用得妙,有人說是文也而通畫理。
抹者何也?就是用別一個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所以,唐德宗在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煞是痛快)!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羅虬寫的“一抹濃紅傍臉斜”,老杜說的“曉妝隨手抹”,都是佳例,其實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麵本容之義。
如此說來,秦郎所指,原即山掩微雲,應無誤會。
但是如果他寫下酌真是“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致無多了。學詞者宜向此處細心體味,同是這位詞人,他在一首詩中卻說:“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同樣成為名句佳句。看來,他確實是有意地運用繪畫的筆法而將它寫入了詩詞,人說他“通畫理”,可增一層印證。他善用“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其致一也。只單看此詞開頭四個字,宛然一幅“橫雲斷嶺”圖。
出句如彼,且看他對句用何字相敵?他道是:“天連衰草。”
於此,便有人嫌這“連”字太平易了,覺得還要“特殊”一點才好。想來想去,想出一個“黏”字來。想起“黏”字來的人,起碼是南宋人了,他自以為這樣才“鍊字”警策。大家見他如此寫天際四垂,遠與地平相“接”,好像“黏合”了一樣,用心選辭,都不同俗常,果然也是值得擊節讚賞!
我卻不敢苟同這個對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蓋少游時當北宋,那期間,詞的風格還是大方家數一派路子,尚五十分刁鑽古怪的鍊字法。再者,上文已然著重說明:秦郎所以選用“抹”並且用得好,全在用畫人詞,看似精巧,實亦信手拈來,自然成趣。他斷不肯為了“敵”那個“抹”字,苦思焦慮,最後認上一個“黏”,以為“獨得之秘”——那就是自從南宋才有的詞風,時代特徵是不能錯亂的。“黏”字之病在於:太雕琢,——也就顯得太穿鑿;太用力,——也就顯得太吃力。藝術是不以此等為最高境界的。況且,“黏”也與我們的民族畫理不相貼切,我們的詩人賦手,可以寫出“野曠天低”,“水天相接”。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視學;但他們還不致也不肯用一個天和地像是黏合在一起這樣的“修辭格”,因為畫裡沒有這樣的概念。這其間的分際,是需要仔細審辨體會的:大抵在選字工夫上,北宋詞人寧肯失之“出”,而南宋詞人則有意失之“人”。後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專門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工夫;如果以這種眼光去認看秦郎,那就南其轅而北其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