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古度
林古度(1580年~1666年)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字茂之,號那子,別號乳山道士,福建福清人。詩文名重一時,但不求仕進,遊學金陵,與曹學佺、王士楨友好。明亡,以遺民自居,時人稱為“東南碩魁”。晚年窮困,雙目失明,享壽八十七而卒。► 3篇詩文
軼事典故
潦倒暮年 自嘲以對
讀清初筆記,經常遇到林古度的名字。80多歲的他德高望重,卻貧困潦倒、詼諧有趣。記憶最深的是他那首《冬夜》自嘲詩:“老來貧困實堪嗟,寒氣偏歸我一家。無被夜眠牽破絮,渾如孤鶴入蘆花。”把一個窮老頭鑽入破棉絮,比喻為孤鶴入蘆花,多么滑稽。一個不失尊嚴的黑色幽默。
冬夜沒有棉被難熬,夏夜沒有蚊帳也不好過。他有很多做官的朋友,或贈送他蚊帳,他卻拿去換米。後輩詩人施閏章勸他說:“夏天沒有蚊帳,甚於嚴冬無衣,你還是要好好守著,有個計畫。”林古度笑道:“我寧願守之以虎。”回答得很妙,大家都笑了。
夏天的蚊子不亞於虎。施閏章讓人制了一幅苧麻蚊帳寄給他,生怕他再典當掉,請了不少文人在蚊帳上題詩,等於為林詩人署名落款,指望不會有買主感興趣。其中有首詩寫道:“隆萬詩人林茂之,江關垂老益支離。從今睡穩蘆花被,孤鶴寧教白鳥欺。”白鳥指蚊子。孤鶴怎么能讓白鳥欺負呢?這一年,林古度81歲,猶老健硬朗。
蕭然陋巷 車馬盈門
林古度的父親林章(原名春元,字初文、敘寅,號寅伯)為明末著名詩人和戲曲家,七歲能詩。萬曆元年(1573)“以春秋舉於鄉,累上不第”,曾為戚繼光帳下幕僚,後全家遷居金陵。林古度因父親之故,得以在金陵與曹學佺、鍾惺、譚元春、錢謙益等名士交往。林古度受父親林章的影響,很小就喜歡寫詩。其友人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林舉人章》中說:“初文二子,君遷、古度皆能詩。古度與余好,居金陵市中,家徒四壁,架上多謝皋羽(翱)、鄭所南(思肖)殘書,摩挲撫玩,流涕漬濕,亦初文之遺忠也。”
林古度早年曾賦《撾鼓行》為屠隆賞識,開始有了名氣。這時他的詩歌清綺婉縟,得六朝神韻。後來鍾惺、譚元春先後游金陵,林古度與他們很投緣,相與溯大江,過雲夢,住竟陵數月,他的詩歌一變而為楚風。1630年,青年黃宗羲遊學南京,還向林古度學習詩歌寫作,也就是如何漢唐如何魏晉那一套。他在《思舊錄》中回憶說:“林古度,字茂之,閩人,住南京,蕭然陋巷,車馬盈門。其先人曾被廷杖,余贈詩有:痛君舊恨猶然積,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讀之,流涕。”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是著名東林黨人,被魏忠賢陷害,死在獄中。難怪他與林古度同病相憐。
家境還好的時候,林古度喜歡幫助朋友刻書。1614年,他在南京刻印友人鍾惺的著作《隱秀軒集》33卷。1618年,他刻印曹學佺的《蜀中名勝記》30卷。鍾惺在該書序言中說:“林茂之,貧士也,好其書,刻之白門。”可見他日子已經不好過了。1640年,林古度與新安汪駿聲合作,刻印閩人鄭思肖的遺著《心史》,使這位宋遺民的著作廣泛流傳。同年,林古度還刻印了莆田詩人陳昂的《白雲集》7卷。
壽高德高 睹物思國
1644年滿州人入主北京,戰亂之後,林古度的同代人多半謝世,剩下他巍然獨立,成為前朝碩果僅存的遺老,輩分極高。海內士大夫慕其名而幸其不死,過南京,都要停車造訪。林古度的家,原在華林園側,有亭台樓閣之美,明亡後變成車庫馬廄,只好搬家到真珠橋南,陋巷窟門,其樂不改。錢謙益是他的老朋友,回憶說:“古度與余好,居金陵市中,家徒四壁,架上多謝翱鄭所南殘書,婆娑撫玩,流涕漬濕。”顧炎武與他相遇較遲,1661年寫過一首《贈林處士古度》的詩,劈頭說:“老者人所敬,於今乃賤之。”接著卻大力表揚這位老詩人:“江山忽改色,草木皆枯萎。受命松柏獨,不改青青姿。今年八十一,小字書新詩。方正既無詘,聰明矧未衰。”還稱他德行高尚,堪為人師,一洗多壽之辱。
林古度沒有必要忠於前朝。他沒有功名,也不曾領過大明王朝的俸祿。計較起來,明朝還與他有殺父之仇。但他終身佩帶兒時的一枚萬曆錢。在遺民中間,這枚錢很有名。85歲的時候,吳嘉紀曾寫《一錢行贈林茂之》,其中云:“滿地干戈杜老貧,囊底徒存一錢在……誰家酒壚可賒飲,一錢先與人傳看。酒人睇視皆垂淚,乃是先朝萬曆錢。”同年,安徽詩人汪楫見到林古度時,贈以詩,有“沽酒都非萬曆錢”之句。林古度大驚:“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有一枚萬曆錢?”展開左臂給他看,錢幣溫潤,含光懾人,於是再賦《一錢行贈林茂之》,其中說:“一片青銅何地置,廿載殷勤系左臂。陸離仿佛五銖光,筆劃分明萬曆字。座客傳看盡黯然,還將一縷為君穿。”
許多遺民都精心保存一點前朝舊物,以寄託故國之思。銅錢是最有意思的物件之一。另一位著名遺民詩人屈大均也保留了一枚永曆錢,用黃絲系住,裝於黃錦囊中,時時佩帶在肘腋間。屈大均知道林古度那枚錢,他說:“侯官林茂之先生有一萬曆錢,系臂五十餘載,泰州吳野人為賦《一錢行》以贈之。予亦有一錢,文曰‘永曆通寶’,其銅紅,其字小篆,錢式特大,懷之三十有一年矣。”一枚故國之錢帶給他們的感觸,非我們後人所知。
掛劍之約 選詩留憾
年歲漸增,林古度的聲望也越來越高。桐城人方拱乾《晤林茂之時年八十五矣》說:“群奉丈人行,相看若鼎彝。”人們尊敬他,就像尊敬鼎彝那樣的老古董,古老而稀奇。另一位桐城人方文《林茂之前輩見過》幽默地寫出了老人的貧困:“積雪初晴鳥曬毛,閒攜幼女出林皋。家人莫怪兒衣薄,八十五翁猶縕袍。”
他與王士禎的交往歷來為人稱道。林古度早就在北京認識了王士禎的先祖。1662年,年輕的王士禎到揚州做官時,雖有詩名,還不響亮。王士禎對這位前輩詩人執禮甚恭,“親為撰杖結襪”,呈上詩集,又作《長歌贈林茂之先生》云:“一月淹留邀笛步,泥滑天陰春欲暮。山人忽自乳山來,芒鞋訪我青溪路。愛君坐君朝爽閣,敘述同游慨今昨。”林古度對故人之後也盡力提攜,為撰《入吳集》序,並稱讚說:“先生妙年高第,履官從政,如寶劍之出新型,瓊花之吐鮮萼,其一片精銳之力,森秀之才。”林古度的褒獎,對於王士禎知名度的提高,有難以估量的影響。難怪王士禎終身不忘這份知遇之恩。
1664年,林古度將自己1604年以後60年寫作的詩歌,帶到揚州請王士禎刪定,說:“千秋之事,今以付子。”他的身體迅速衰敗,次年王士禎去南京,他已經雙目失明,垂涕而別,不久就死了。王士禎在《池北偶談》中回憶說:1668年,他讀到陳昂的《白雲集》,心想:先生從前能傳一陳白雲,吾獨不能傳先生乎?於是披揀得詩一百五六十首,皆清新婉縟,有六朝、初唐之風。施閏章過廣陵讀之,驚呼:“世人幾乎不知道這個老少年的面目,你真是茂之的知己啊。”王士禎編成林古度詩稿後,準備刊印,卻被其他事耽擱下來了。直到40年後,王士禎自己也快死了,於病榻之際,托門人程哲為林古度刊行詩集,叮囑說:“此我50年掛劍之約,子其成之。”1710年,程哲謹遵師命,刊印《林茂之詩選》上下兩卷,共收詩200餘首。
王士禎選詩,只選林古度1611年以前的作品,他辯解說以後的作品受了竟陵派的影響,也有人說他畏禍。林古度早年學六朝,被主張性靈的竟陵派鍾惺、譚元春按自己的標準刪削一過,存者極少;好不容易獨抒性靈了,偏偏又落到主張神韻的王士禎手裡,概行刪削。經過性靈、神韻兩大門派掌門人的嚴格篩選,他的數千首遺詩大半覆沒,僅存薄薄兩卷。近人袁行雲先生在《清人詩集敘錄》中感慨說,林古度“舊作經鍾、譚丹黃者刪削殆盡,晚作亦所存無幾,只留風華近六朝者。名士選詩之弊,令人嗟惜”。
垂死目盲 長壽多辱
林古度活得不耐煩了,在乳山挖了一處墓穴,比自己的身材略寬大,稱繭窩,晚上就睡在裡面,死了也就算了,省得下葬。他找施閏章求詩,施作《林茂之自作生壙曰繭窩索詩紀之》,極妙:“八十一叟顏尚酡,幅巾筇杖衣薜蘿。肩輿強來一相見,數杯未盡能高歌。自言築室乳山住,陰林邃谷多煙霧。新營生壙大如繭,逝即長眠不封樹。卓絕才名年少時,掉頭不許時人詩。只今垂死猶眼白,自作高人萬古宅。君不見,富貴磨滅皆輕塵,豐碑石馬空嶙峋,北邙悲風愁殺人!”死亡遲遲不來,倒是眼睛先瞎了。大約後來林古度也不住生壙了,總之死後仍存在一個下葬的問題。王士祿寫過一首《聞友人言林茂之先生尚未能葬》的詩,感嘆“桐棺還地上,何處故人恩”。死後3年,終於有故人來為他下葬,是曾在林古度故鄉福建做過官的大學者周亮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