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紅衣·吳興荷花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渺天北。可惜柳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我每日在竹枕席上乘涼,撫琴讀書打發時光,即使睡醒了也覺疲憊無力量。用泉水細細地清洗,用利刀將鮮甜的瓜果切劈。我每天精心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可我比杜甫寂寞,不能隔著牆頭把酒索,又有誰會來問候我,我不是那城南詩客。家中孤寂冷落,西風微寒,落葉的柳樹,哀鳴的老蟬,都在告訴我已經到了秋天。
眼前拱橋如月,湖堤漫長,魚兒隨波嬉遊,湖面飄著清香,荷花卻已半數凋零枯黃。繫船登岸遙望故鄉,在那茫茫天際的北方。可惜在這水岸沙邊,不能與舊時的美人一同遊覽。想問什麼時候才能同賞,眼前這水鄉湖塘秋日的風光?
注釋
枕簟(diàn):枕席。邀涼:乘涼,納涼。
細灑:細心清洗。並刀:古時并州(今太原一帶)所產的刀,當時以利、快聞名。甘碧:香甜新鮮的瓜果。
牆頭喚酒:化用杜甫詩《夏日李公見訪》:“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牆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城南詩客:指杜甫在《夏日李公見訪》中杜甫借酒所居於“僻近城南樓”。作者在這裡感嘆不如杜甫,無佳客來訪,無鄰家有酒可借,一喚能從牆頭遞過來。
西風訊息:秋天的信息。
虹梁水陌:拱橋和湖堤。
維舟:繫船。
同賦:這裡作"同賞"。三十六陂(bēi):泛指湖塘多。
鑑賞
姜白石詞素以深至之情為體,以清勁之筆為用。這首《惜紅衣》詞,頗能見其特色。
白石詞多有序居首,此詞亦然。小序述作詞的起源。公元1187年(淳熙十四年丁未),白石依蕭德藻寓居吳興(今浙江湖州)。吳興水鄉,北臨太湖,境內有苕、霅二溪,溪水清澈可鑑,屋宇的影子照入湖中,好像水中宮殿,故稱為水晶宮。但言上白石感觸最深的,還是吳興荷花茂盛清麗。故在序中強調引用陳與義居吳興青墩鎮時寫的《虞美人》詞句,對荷花加以讚美。
接著,記述丁未夏天,白石自己游吳興之弁山千岩。“數往來紅香中”一語,正印證著陳詞“一路荷花相送”之句,文情雋美。荷花給予白石之感觸極深,白石遂作此詞。調名《惜紅衣》,借取惜荷花凋零之意。
樂譜為白石自製,屬無射宮調。但此詞所寄予的深意,序中並未道出。白石之辭,極為含蓄雋永,道人之的未道,創人之未新,於欲言又止中見神奇,於奇偉而不怪誕之中見功力。實乃詞象一派,該序乃以拋磚引玉之意。
首句“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餘無力。”起筆用對偶句開頭,開篇就使人便覺筆力精健,氣勢動人。簟枕指涼蓆涼枕,下一邀字,盡傳暑天取涼之心切。琴書指姜夔自著關於古琴理論之書(見《大樂議》及琴曲《古怨》序),下一換字,翻出永晝難捱之意。在白石的鍊字鍊句之間,便覺意脈伸展。陸輔之《詞旨》,曾舉此聯為屬對之範例。第三句睡餘無力,寫夏日渴睡,無力二字已暗指主意,但含蓄而隱。在下邊二句,筆鋒卻又宕盪開。“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冰,用以形容泉水之清冷。並刀,指快刀,古時并州(治今太原)素以出產快刀而著稱。甘碧,指香甜鮮碧的瓜果。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於清泉。”此二句寫夏日瓜果解暑之趣,趣在灑清水洗之,用快刀破之。句法略同清真《少年游》“並刀如水”,“縴手破新橙”。但寫出細灑冰泉之趣,及以甘碧之感覺代瓜果之名稱,則又顯出白石詞創新生趣的特色。體味上下文,言外時時有一種聊遣寂寞的意味。接著下一句“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反用杜甫詩事,直接寫出自己客居的無限寂寞來。杜甫《夏日李公見訪》詩云:“遠林暑氣薄,公子過我游。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旁舍頗淳樸,所須亦易求。隔屋喚西家,借問有酒不?牆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清風左右至,客意已涼秋。巢多眾鳥斗,葉密鳴蟬稠。苦道此物聒,孰謂吾廬幽。……”“城南詩客”,就是借所居“僻近城南樓”的詩人杜甫來自指。縱是如杜甫那樣,當佳客來訪時,鄰家有酒可借,一喚即從牆頭遞來,但自己卻是索居無人過訪,縱然有這種想法也是徒然。言“誰問訊”,可見是沒有人來問訊。下即緊接“岑寂”二字,真可以說是冷清、寂寞啊。這一短韻,總挽以上所寫種種生活細節,無一處不是對孤寂無聊地表現,同時也引起以下所寫層層哀愁。“高柳晚蟬,說西風訊息”,其意境也是順手借自杜詩後面幾句,但以情景恰當的交融,故不覺其有所借用之感。高柳晚蟬,聲聲訴說著時序將變、秋風將至的訊息,其高邁蒼茫的意象,透露著悽然以悲的心事。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換頭以素描之筆寫景,使人感覺筆力不懈怠。虹梁,摩狀水鄉拱橋之美。水陌,描繪湖心之堤如畫一樣。魚浪吹香之句,傳“魚戲蓮葉間”之神。二句的景象極其清美,似可用以忘憂。第三句紅衣半狼藉,卻將筆鋒硬轉,轉寫荷花已半凋零之淒涼景象,遂接起歇拍西風訊息之意脈。鄒祇謨《遠志齋詞衷》稱道白石詞“有草蛇灰線之妙”,這正好說明了白石詞的這種風格。以上極寫寂寥之感,時序之悲,下邊,終於轉出此詞的本意——懷人。“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維舟即繫舟。原來,紅衣半狼藉,乃是水上所見所指,故感觸親切如此。舍舟登岸後,遙望天北故國,卻唯渺邈而已。“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渚邊沙外是指水岸。吳興水鄉之美,正如東坡《將之湖州戲贈莘老》詩云:“餘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絕。”可惜,此水鄉儘管清絕之地,竟不得與故國之美人一起飽覽旖旎的風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白石懷人情感至深,由此可見。這正是詞之內蘊所在。“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維舟”二句,“可惜”二句,此二句,皆挽合人我雙方語,具見深情。唯前二句是眇望,中二句是感喟,此二句卻是期待。曰“秋色”,似乎可期,但冠以“問甚時”三字,便覺無期,流露出心頭的沉沉失落感。別易相會難,思之傷心無極。結穴“三十六陂秋色”,極美,亦應細玩。三十六陂,言水鄉湖塘之多,也是荷花生長的環境。白石在吳興另有賦荷花的《念奴嬌》詞雲“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在此處用法相同。王安石《題西太—宮壁》詩:“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煙水,白頭想見江南”,亦連結荷花而言。“秋色”二字連上“三十六陂”,並非泛指,乃是暗點秋荷。南朝梁昭明太子《芙蓉賦》云:“初榮夏芬,晚花秋曜。興澤陂之徽章,結江南之流調。”足見江南陂塘的秋荷,也是很可愛的。“同賦”即是同賞,賞而有所詠,故云“賦”。結句拈出賞荷,與詞中的序言直接在呼應並緊扣,而期於不可捉摸之“甚時”,亦可哀矣!詞已畢而情卻未了,正如劉熙載所謂:“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藝概·詞曲概》)至此,詞人的未道出真意,以欲言又止,欲敘止的欲揚克抑的手法盡情渲染悲涼淒切之意,引人以揣度和深思,究竟為誰而愁,為何事而憂?
此詞所懷思之人指誰,已難確考。可能是指一位摯友,但更可能是指一位合肥女子。詞中,“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考證。按白石為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幼隨父宦久居於漢陽(今屬湖北武漢市)。鄱陽、漢陽,俱在吳興之西方,不能說是望故國眇天北。從吳興遙望天北,實矚目於江淮一帶。
當白石二三十歲時,客游於江淮間,曾與合肥女子結下終身不解的情緣。而此情卻無法如願以償,鑄成白石一生之悲劇。白石詞集中有關懷念合肥女子之作,極多,極好(詳夏承燾《合肥詞事考》)。白石若以合肥為故國,應屬情理之中,就像今天所稱的第二故鄉。無論所懷之人為誰,此詞至深之情,都是能感動人肺腑的。
此詞藝術造詣頗能見出白石詞創作的特色。首先,是結構意脈之曲折精微。上片前三韻共七句,刻繪了種種生活細節,看似與懷人無關,但層層暗透寂寞之感,卻正是懷人之苦的鋪墊與烘托。歇拍與換頭三韻共六句,描寫時序變遷的訊息,則是暗示離別已久之感,別易會難之悲,意脈已漸趨懷人之本意。但仍未點明此意。直至最後四韻六句,才一氣傾注出望遠懷人相思期盼之苦。末句又嘆何時能同賞荷花,與詞序所述自己“數往來紅香中”遙遙映射,既有照應,又有發展。縱觀全幅,結構曲折而意脈精微,層次分明,而意緒疏動,貫通全文。尤其千迴百折於現境之內,顯然有別於清真詞的時空錯綜之結構,可謂白戰不許持寸鐵,確實表現出白石自己的特色。其次,是風格之清新剛勁。這要從兩個角度分論。論其筆法,有清疏空靈之美,比如宕開筆墨去描摩生活細節、時序景物:“牆頭喚酒”以下五句,運用杜詩,有正有反,有明有暗,不粘不脫,稱意愜心,語同己出。又有剛勁峭拔之美,有如從暑日夏景之宜人硬轉至西風訊息,從虹梁、水陌、魚浪之美景硬轉至荷花紅衣狼藉之淒景。論其字面句構,亦有生新精健之美。如邀涼、換日、吹香、眇天北等,無不字字新奇,句句生輝。而且全篇辭無虛設,筆無稍懈。(白石詞幾乎篇篇無敗筆,這隻有清真詞可與媲美。)這樣獨特的筆法與字句整合,遂產生清剛之風格。第三,是聲情與詞情妙合一體。宋代精於音律的詞人,前有清真,後有白石。
此詞是白石創調,其聲律獨具匠心。全詞用入聲韻,其聲激越。不協韻的句腳字,又異乎尋常的多安排仄聲而少用平聲。仄聲高亢,與入聲韻相聯綴,遂構成一部激越的樂章。這對於表現深至高邁的懷人之情,不僅適得其宜,而且增添效果。尤其下片後六句為懷人重點段,前二句疊下韻腳,聲情愈急密。後四句連用兩個去聲字作句腳,聲情愈高亢。聲情與詞情,同時推向高潮。白石雖因詞作不多,在南宋未能稱為大家,但其詞少而精,在技巧上的細膩與風格上的清瘦,也顯示出獨特的成就地位。於此詞可見。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