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樂·次韻辛克清先生
東岡記得,同來胥宇,歲月幾何難計。柳老悲桓,松高對阮,未辦為鄰地。長乾白下,青樓朱閣,往往夢中槐蟻。卻不如、窪尊放滿,老夫未醉。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我與先生交往已久,人間沒有我們這樣的深厚的友誼。不學楊惲那樣謀求錢財,在南山種豆,以求獲得十分之一的微利。也不學袞袞諸公青雲直上,而作道路邊的酸苦李子。五千言的《道德經》讓我一生受用不盡,任其自然,因緣自適,哪能受造化的戲弄?
還記得我們當年曾一同到山岡間相宅卜鄰,欲求結鄰定居,哪年哪月已難計算。如今正像桓溫對老柳興悲,猶如阮籍撫高松述懷,歲月蹉跎,卜鄰之計未能辦成。長乾白下,青樓朱閣,無非是南柯夢中的槐樹蟻穴。還不如斟滿酒杯,放懷一醉,來得瀟灑雅潔。
注釋
永遇樂:詞牌名。又名“訊息”。雙調一百零四字。辛克清:名泌,漢陽詩人,姜夔好友。
夙(sù)期:早有交往。
楊郎:指漢代楊惲,字子幼,西漢華陰(今屬陝西)人。
十一:十分之一。征:徵收,求取。
諸公袞袞:言官宦眾多。
道邊苦李:《晉書》載:(王戎)嘗與群兒嬉於道側,見李樹多實,等輩兢趣之,戎獨不往。或問其故,其曰:“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取之信然。
五千言:指《老子》(《道德經》)一書。
造物:指創造萬物的天地宇宙。
東岡:泛指山岡。
胥宇:猶言看房子。語出《詩經·大雅·緜》。
悲桓:桓指桓溫。《世說新語·言語》載:桓溫見昔年種柳,皆已十圍。嘆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對阮:阮指阮籍。這裡用杜甫《絕句四首》之一“梅熟喜同朱老吃,松高擬對阮生論”詩意。
長乾白下:長乾與白下都是古代金陵(今南京)地名。
夢中槐蟻:謂榮華富貴無常。典出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
窪尊:即窊(wā)尊,指酒器。
賞析
此詞首三句敘友誼。以下入辛先生的志行。“楊郎”句用楊惲《報孫會宗書》語:“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又云:“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這三句說辛克清不逐(征,有求的意思)利。下三句說辛也不求名。
“諸公袞袞”是主語,“雲霄直上”是謂句。杜甫《醉歌行》贈鄭廣文云:“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用的也正是這句話。“乃作道邊苦李”,用王戎幼與群兒嬉,不折道邊李,以為必苦李事。見《世說新語·雅量》。東坡《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我願得全如苦李。”詞意正是這樣。“五千言”二句是說辛克清有得於道家的哲學。不肯讓“造物”(客觀的辯證法)戲弄自己。就是說,不求名利,也就無所損辱。
下片說平生志欲結鄰,多少年前曾同到東岡去相宅,準備他年結鄰。哪知相宅之處,柳已老,松已高。卜鄰的地還是不能到手!這六句一氣呵成,氣勢恢宏。第三句插入一頓,便不傷直致。柳老松高,接上“歲月”無跡。“悲桓”“對阮”連用可謂悲而雅。那么,兩人對十丈軟紅塵中的生活呢?長乾白下,俱在金陵,青樓朱閣,美人所居。像這樣奢侈豪華、舒適的生活,在他們兩人看來,有如水中月,鏡中花。結尾說,不如聽任窊尊中的酒斟得滿滿的吧,因為老夫還沒喝醉哩。窪(窊)尊,元結為道州刺史時,發見東湖小山上石多窪下,可作無數酒樽。於是建亭其上,作《窊尊銘》。又有《窊尊詩》。結句說:“此尊可常滿,誰是陶淵明!”
這首詞的風格在白石詞中是獨特的。可以說它朴老,也可以說是朴老放逸。朴老是基調。這可以看做是白石的功底。詞論家公認白石是先專學山谷(黃庭堅),後來由江西詩派引入晚唐,主要是學陸龜蒙。於是轉以這支妙筆寫詞,詞又獨具一格,影響詞壇近一千年。他的底子只是個朴老,能朴老便可以棄絕纖巧輕奇,便不以達到別人能寫的文章自己不寫,自己要寫的是別人寫不了的東西。元遺山(元好問)論江西詩派說:“古雅誰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不作江西社裡人。”白石之所以可上接杜陵,只看他的朴老的風致,自是少陵親血脈。宋翔鳳便說過:“詞中之有姜白石,猶詩中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寄託比興,於長短句寄之。”(《樂府餘論》)但白石的性情讓他自己的詞變為清空超妙一路。他是在朴老放逸的基礎上深思積學,自證妙境的。這和楊萬里、范成大的影響有關係。有人說白石從辛棄疾來,其實轉似較遠。
這首詞雖不是白石的代表作,但它能表明一點:惟性情深厚的人才可以寫出朴老的詞。由此積學深思,才可以證入聖境。從浮華新巧入手只能成就小家小派。不能把白石道人說成江湖游士。游士或清客,是絕無這樣深厚的性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