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子·淡煙飄薄
正鑠石天高,流金晝永,楚榭光風轉蕙,披襟處、波翻翠幕。以文會友,沈李浮瓜忍輕諾。別館清閒,避炎蒸、豈須河朔。但尊前隨分,雅歌艷舞,盡成歡樂。
譯文及注釋
譯文
輕煙略微飄蕩,清和四月的院落里,春景開始衰敗。翠綠的樹葉密集成蔭,如布帛圍起來的帳幕。麥秋四月,雨後景色清明,夏雲如奇峰而多變地依傍著天空。清澈明淨的池塘盪起層層波浪,溫暖耀眼,水面上,瀰漫著新生綠萍,魚兒歡快頻躍,想起離別以後有很多空閒的時間不會如陳王曹植初喪應劉的日子一樣,無心游娛,以致亭閣綠苔生、芳塵凝。
正值鑠石流金、天高晝永的酷熱天氣,台榭上,天霽日明,微風奮發,動搖草木,皆令有光,充實蘭蕙,芬芳益暢,披上外衣在翠色帷幕前,眼前一片波光鱗鱗。不忍輕易許諾,那以文會友、沉李浮瓜的消夏樂事。客館清靜悠閒,避開暑熱熏蒸,何須去黃河以北。只需在酒宴上,隨我本分,當為即為,獨自吟雅詩、觀艷舞,都是快樂。
注釋
⑴女冠子:唐教坊曲名,後用作詞牌名。小令始於溫庭筠,長調始於柳永。《樂章集》注“仙呂調”。雙調一百十一字,上片十句六仄韻,下片十一句四仄韻。
⑵飄薄:同“飄泊”。這裡有飄蕩的意思。
⑶鶯花謝:意謂春天故去了。鶯花,鶯啼花開之意,用以泛指春天的景物。清和:指天氣清明和暖。
⑷幄:篷帳。
⑸麥秋:指農曆四、五月麥子成熟的時候。霽(jì)景:雨後放晴的景色。
⑹寥廓:遼闊的天空。
⑺銀塘:清澈明淨的池塘。
⑻“漲新”句:意謂池塘瀰漫著新生的浮萍,變得很綠,魚兒不時跳出水面。新萍:新生的浮萍。
⑼“想端”三句:意謂想起現在有很多空閒的時間,一定不會如曹植初喪好友應劉之時一般,無心賞玩,樓閣台榭長滿綠苔,積滿塵土。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劉,端憂無限,綠苔生閣,芳塵凝榭。”陳王:曹植的封號。
⑽“正鑠”二句:意謂天氣漸熱,晝長夜短。鑠(shuò)石、流金:形容天氣炎熱,可使金石熔化。劉向《淮南子·詮言》:“大熱,鑠石流金,火弗為益其烈。”
⑾楚榭:台榭。所謂“楚”乃因後文引《楚辭》典故而順及之,非謂人在楚地。光風轉蕙:《楚辭·招魂》:“光風轉蕙,氾崇蘭些。”王逸註:“光風,謂雨已日出而風,草木有光也。轉,搖也。”
⑿“披襟”句:意謂遊興正濃時,只見波光涌動,好像翠幕在翻滾。宋雲《風賦》:“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
⒀以文會友:通過文字結交朋友。孔子《論語·顏淵》:“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⒁沈李浮瓜:將瓜果浸在水中,即今之“冰鎮”。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輕諾:輕易許諾。
⒂別館:客館。庾信《哀江南賦序》:“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別館。”
⒃河朔:古代泛指黃河以北的地區。
⒄尊前:酒樽前。隨分:隨我本性。
賞析
詞上片,以五韻十句四十一字從不同角度、不同方面,用不同筆法描繪初夏景象風光。五韻是為五層,在寫景上,顯示出柳詞長於鋪陳的特點。開端“淡煙飄薄”用極細緻的筆觸概寫天氣晴好的氛圍,透出閒雅的情調。次韻“鶯花謝、清和院落”,詞人轉而擇取庭院中“鶯花謝”這一標誌春已去、夏來臨的典型景物來點明時令的變換,又用“清和”二字來泛寫院中的初夏氣象,並暗示出詞人此刻平和的心境。第三韻詞人的視線集中到院落中那棵蔭蔭的大樹,翠綠的“樹陰”,像篷帳一樣覆蓋出濃蔭的“密葉”,描繪了初夏萬物生髮的旺盛的生命活力。接著詞人由地面的濃蔭寫到了天空的浮雲,“麥秋”時節雨後的天氣顯得特別地明朗清新,而空中的雲朵不時變換著形狀,像“奇”異的山峰“倚”在“寥廓”的天空上,在詞人的筆下,遊動的雲而能“倚”,可謂是神奇的自然景觀,闊大、遼遠、壯觀,給人以一種舒朗暢快的感覺。在對自然景象描寫之後,第五韻轉入對院外具體景物的狀寫,“波暖銀塘,漲新萍綠魚躍”二句使詞情達到歡樂的高潮。暖曖的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里已長滿了新鮮明綠的萍草,映著波光在水中飄搖,還有那活潑的魚兒不時躍出水面,向人們展示它們愉悅的心情。“銀”字給池塘披上了一層光亮的外衣,大大渲染了氣氛;“暖”字和“新”字,不僅讓人感到一種生命的喜悅,更使畫面形成清新的暖色調;“漲”字和“躍”字,又寫盡了萬物生機的勃發之象,詞人面對此大好景色的欣喜興奮也就不言而喻了。
“想端憂多暇”三句用於上片結尾,在繪景之後,以領字“想”引出,轉入抒發感想,自然、流暢。此典見於謝莊《月賦》,原意是說曹植因喪友憂愁鬱悶,無心觀賞夏日美景,以致使綠苔生閣,芳塵凝榭。詞人反用此典,惋惜曹植白白辜負了這大好的景色空自憂傷。而自己絕不會如此,藉以表達面對美景時的舒暢心情。
過片首韻共四句,連用三典。“鑠石天高”二句,“ 鑠石 ”、“流金”見於《準南子·詮言》。詞人用以形容夏日天氣炎熱的程度,已到了可使金石熔化的地步。這也使得接下的二句“楚榭光風轉惠,披襟處、波翻翠幕”更有意義,如此的炎熱之際,能有陣陣輕風拂面,必然十分愜意。於是詞人先以《楚辭·招魂》中“光風轉蕙”一句寫夏日晴風帶來的美景,再接以《風賦》中楚王游於蘭台披襟迎風之典,寫出了“披襟處、波翻翠幕”之句,楚王“披襟”之後而贊“快哉此風”,詞人敞開衣襟之後,迎風之快感,不必明言而自在其中,更何況詞人還配以夏風拂水“波翻翠幕”的美景。
這時,詞人的興致更高了,不由產生了“以文會友”的雅興,“以文會友”出典於《論語》,原文“以文會友”的目的在於“以友輔仁”,而柳永用來,只以之表現文友相聚的歡樂,所以他興致勃勃,來一番,“沉李浮瓜”的消夏遊宴,此處又用了曹丕消夏宴遊的典故,不過,曹丕之“浮甘瓜”、“沉朱李”是在傷痛中憶舊的歡會,柳永卻只取其歡會之意,與上句“以文會友”相連,極好地表達了作為一個文人的清雅及情趣。但此次,柳永與友人間不是次庸俗的宴飲玩樂,這從“忍輕諾”三字可以看出,老子曰:“輕諾必寡信”,柳永在“輕諾”前先用一個“忍”字,強調了朋友間的信任,在“以文會友”二句中,三個典故一起連用,一氣呵成,渾然有如一體。結拍“但尊前隨分,雅歌艷舞,盡成歡樂”,歡情達到了最高潮,全詞也就定格於此。結尾“盡成歡樂”四字,有一錘定音的效果。
通過一連七個典故的運用,詞人一步一步表情達意,恰如其分,不僅使詞意得到進一步的擴大與展延,而且這些化用還極有助於此詞古雅格調的形成。再有,此詞之七處用典,除《月賦》“陳王”一典需檢視原作稍嫌費解之外,其餘六處都可以說達到了《顏氏家訓》所說“用事不使人覺”的境地。故而用典雖多,卻並沒有影響全詞明快暢達的總體風格。
此詞描寫夏景及消夏宴飲的歡樂,在《樂章集》中是一首較為特別的詞,也是一首值得稱道的詞。特殊之處也即為值得稱道之處。
第一,從描繪的景象看,此詞描繪的是初夏的自然風光和萬物生機勃勃的景象,取代了柳詞中常見的或曠遠蕭瑟或衰敗冷清的秋之暮景。
第二,從抒發的情感看,此詞沒有柳詞中常見的那種或濃重、或隱幽之愁緒,代之以輕快的筆調,抒寫出愉悅的心境。在《樂章集》中,似此詞這般閒雅歡娛的情調是不多見的。關於這一點,不僅從詞的下片“別館清閒”一語和末韻“盡成歡樂”一語的明白表述可以看出,從詞的上片的繪景中,也可想見詞人舒暢的心情;更有陳王“是日”、楚王“披襟”、曾子“以文會友”、曹丕“沉李浮瓜”諸典故的明示暗言,使全詞充溢著閒雅歡娛的情緒。
第三,從抒寫的手法看,此詞除上片之景語與下片直敘歡宴外,使用了一連串的典故,用典之多在柳詞中十分少見,用典中有反用又有正用,且最關鍵的一點在於典故的運用能夠做到“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張炎《詞源》),恰到好處地表達出詞人要表達的感情。
第四,從所用的語言及表現出的情調看,這是一首頗具豪氣、絕不涉及艷情的極其雅致的典型的文人詞。不僅典故的運用使詞顯得古雅,而且“披襟”的動作表現出詞人的疏放,“以文會友”的舉止表現出作為文人所特有的情雅。在語氣上,“豈須河朔”的“豈須”二字,“但尊前隨分”的“但”字,表現出其消夏的興致和天性中的那種不拘的豪氣。末韻“尊前隨分,雅歌艷舞,盡成歡樂”略微透露出柳永喜好艷情的本性,但對於整首詞而言,並沒有任何影響。
從審美的角度看,柳永敘寫羈旅愁思與男女情愛的作品,大多寫得纏綿悱惻,具有陰柔之美;而此詞相對來說,是具有一定陽剛之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