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中數盡行人小。
出自近現代王國維的《蝶戀花·百尺朱樓臨大道》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間昏和曉。獨倚闌乾人窈窕。閒中數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譯文及注釋
譯文
那百尺高的紅樓,正臨著寬闊的大路。不管黃昏還是清晨,樓外總傳來輕雷似的車聲。窈窕的佳人啊,孤獨地憑倚著樓畔的闌乾,無聊中把路上的行人一個個細數。
霎時間車子駛過,捲起飛塵,撲向樹梢。唉,路上的行人和樓中的女子,都在這紅塵中不知不覺地老去了。傍晚時候,西風吹來了冷雨。到了明朝,當更為路上積滿潦水而憂傷。
注釋
朱樓:華麗的紅色樓房。
輕雷,喻車聲。司馬相如《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像君之車音。”
不間:不間斷的。
窈窕:形容女子的美好。
一霎:一陣。樹杪:樹梢。
陌上:指遊子。樓頭:指思婦。
薄晚:臨近傍晚。
流潦:指雨後路上流水或溝中積水。
鑑賞
這是王國維最有名的一首詞,其隱喻多義的文學意象、自然流露的哲理思致和悲天憫人的意識形態,在《人間詞》中最具代表性。
判斷一首詞有無言外之意,要看作者的身世經歷和思想狀態,還要看他所處的時代大環境,更要看作品本身的口吻和姿態。為什麼說這首詞不是一首傳統性質的思婦之作,而是包含了哲理與意識形態之隱喻的作品?因為,當我們讀到“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這一句的時候,會強烈感覺到: 那“陌上樓頭”之遼闊廣泛,那“塵中”的痛苦,“老”的悲哀,都已超越了思婦的狹窄範圍;那種悲天憫人的感情和對世界透徹的了解,已不屬於作品中的思婦而屬於作者本人了。當有了這種感受,再品味整首詞就會發現,這首詞幾乎每一句都包含隱喻之義。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間昏和曉”,這是寫思婦居住的環境。古人常以居處之高來象徵樓內人的高潔與脫俗,所以這是在烘托人物形象。“臨大道”,是為引出下一句“樓外輕雷,不間昏和曉”。“輕雷”是指大道上的車馬聲。杜甫《樂遊園歌》雲 “白日雷霆夾城仗”,李商隱《無題》詩雲 “車走雷聲語未通”,都以雷聲形容大道上的車馬聲。“獨倚闌乾人窈窕,閒中數盡行人小”的是思婦,那是一個孤獨寂寞的美麗女子,站在高樓上盼望愛人歸來,頗有溫庭筠《望江南》“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的意味。如果我們單從這個角度看,則這上半闋完全是傳統意義上的思婦詞。
但下半闋中“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的口吻卻提醒我們:作者在上半闋之所以這樣寫,是有隱喻含義的。首先,“樓外輕雷”似可代表世俗的塵囂,而“百尺高樓”則象徵一種精神境界和智慧高度,二者本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以互不相干,但那“閒中數盡行人小”的行為卻把二者聯繫起來了。這種居高臨下又與紅塵難捨難分的意境,在《人間詞》中不止一次出現過,如“夜起倚危樓。樓角玉繩低亞。惟有月明霜冷,浸萬家鴛瓦”(《好事近》);如“人間曙,疏林平楚,歷歷來時路”(《點絳唇》);最具象徵意義的則無過於《浣溪沙》的“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了。其次,那思婦似乎也象徵著一種關懷著人間的精神與理念。蓋因舊時養家餬口、爭名逐利都是男子之事,所以往往是男子在紅塵中陷溺較深。相比之下,女子對名利之事看得比較淡一些,所以古代有許多故事和神話,常常塑造一些女神的形象去安撫和慰藉那些在紅塵中失意的男子。
在這個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是老莊之徒,他們總是站在高高的雲端,諷刺嘲笑這個世界的庸常和忙碌;另一類是儒家之徒,他們從感情上與這個世界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從理智上又不接受這個世界的骯髒,他們致力於改變世界,卻又常常遭受到沉重的甚至致命的打擊。王國維屬於後一類。他在詞中登高望遠,但他的視線永遠關注著人間而不是天上。
因此,那“百尺朱樓臨大道”的“臨”,不免令我們聯想起屈原《離騷》“忽臨睨夫舊鄉”的“臨”。“百尺朱樓”中的那個女子,她居處之地的高遠和“人窈窕”的嫻靜美好,本來都是超凡脫俗的,但“不間昏和曉”的“樓外輕雷”卻使她不能與紅塵隔絕;“獨倚”的孤獨寂寞也暗示了她有無法與紅塵痛絕的愛情;“閒中數盡行人小”的行為則流露出她所有的希望與理想都寄托在紅塵之中。不僅如此,“閒中數盡行人小”的口吻也含有從高處俯視紅塵中人的一種旁觀者的觀察和反思。
“一霎車塵生樹杪”的意思是說:樓上的思婦注意著遠方馳來的每一輛車子,希望有一輛是她愛人乘坐的。但那些車子都沒有在樓前停下,而向前馳去,只留下令人失望的車塵。所謂“塵”,其實是一種污染。陸機說“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為顧彥先贈婦》),那京洛的塵土是用來比喻世俗污染的。樓外的行人固然避不過,樓上的觀察者也避不過。“都向塵中老”的“老”字,有零落凋傷的意思。你可以是清高的也可以是理性的,但是只要你沒有割斷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你所愛和所關懷的人和事,你就無法擺脫同他們一起零落的命運。所以,“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是出自苦難眾生的嘆息,是自古至今所有善於觀察人生卻無力把握命運的智者的共同悲哀。
“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傍晚時下起雨來,明天大街上將到處是污水與泥濘,路人將如何行走?縱觀整個人類的歷史,不也一樣貫穿著許許多多無常的變化嗎?
從高樓俯視大道,會產生這么多聯想,大概也只有王國維這種兼有詩人和哲學家氣質的人才能做到。其實他還寫過一首詠蠶詩,詩中說,蠶辛辛苦苦操勞,繁殖子孫,然後再“輾轉周復始”,它這一生到底為什麼呢?這實際上提出了一個“人活著到底為什麼”的問題。人之不同於其他生物,是因為人有理想而且有實現理想的智慧。但人的短暫一生往往不但實現不了自己的理想,還要忍受許多苦難。這當然是一種悲觀的人生觀,也許是應該被批判的。但須看到,王國維的這種悲觀正是由於他對人生的極度執著造成的。樓中那個窈窕女子,儘管樓外有“輕雷”的噪音,有“樹杪”的車塵,有“薄晚”的風雨,有“明朝”的流潦,但她所關懷、所期待、所愛的,仍然都在樓外的大地而不在飄渺的虛空,她與大地上的那個世界始終休戚相關。
賞析
王國維致力於填詞,主要在光緒三十年(1904)至三十三年(1907)間。這期間,他曾飽嘗生離死別的滋味。如在光緒三十二年(1906),他為謀生兩度北上,一次歸來奔父喪,一次歸來賦悼亡,都是生離之繼以死別。因此他的《人間詞》甲、乙兩稿中有不少寫離恨別苦的篇什,而由於有切身感受,往往寫得極其悽惋悱側。
詞人看透了世間疾苦,生離死別,於是詞人作此詞來抒發自己的情感。這首詞是詞人也以居者之相思、行者之旅愁為抒寫內容,。是詞人努力跳出“人間“進行觀察、思索,最終仍無法擺脫得出“悲劇”結論的體現。也是作者厭世世界觀的藝術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