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月·天風吹我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懷有賦,時予別杭州蓋十年矣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兩般春夢,櫓聲盪入雲水。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天風浩蕩,將我吹落到這湖山之間,西湖的風景果然秀麗無匹。曾在北京渡過少年時代,此時回憶起在京華的生活,只覺得茫茫無際,感慨萬端。那點微末的功名職位,豈是我平生志向所在?要是我的老鄉蘇小小知道了,一定會笑話我生計安排失當。
在西湖游賞,只見斜陽半墜,湖堤上春草如茵,這般景色頓時惹起了我的愁思。我的理想何處可以覓得呢?徒然對著渺茫湖水寄託我的幽思。心中湧起愁思時以簫聲寄託愁怨,心中湧起狂俠之氣時則以談淪兵法來寄託豪情,這兩種情感都令人消魂。這兩種思緒都如春天的幻夢,隨著咿呀的搖櫓聲,在雲水之間消散。
注釋
①湘月:詞牌名,即“念奴嬌”。又名“百字令”“酹江月”“大江東去”,雙調一百字,上下片各十句四仄韻,一韻到底,不甚拘平仄。
②壬申:指嘉慶十七年(1812年)。
③天風:即風,風行天空,故稱。
④果然清麗:真的是美麗極了。
⑤“曾是”句:謂作者從小隨父居北京。東華:京中有東華門。這裡代指京城。生小:從小,自幼。
⑥屠狗功名:卑賤的人取得了極大的功名富貴。指漢初的樊噲。《史記·樊酈滕灌列傳》載樊噲屠狗為業,《後漢書》亦載中興二十八將中有屠狗者。功名:指這一年年初,作者由副榜貢生考充武英殿校錄。
⑦雕龍文卷:比喻善於修飾文辭,或刻意雕琢文字。《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騶奭“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齊人曰:談天衍,雕龍奭。”
⑧鄉親蘇小:用韓翃《送王少府歸杭州》“錢塘蘇小是鄉親”句。蘇小:即蘇小小,南齊時錢塘名妓,才貌絕世,傾動一時。錢塘即杭州,作者稱其為鄉親。
⑨堤:指西湖白堤
⑩頓惹:一下子勾起了我的清愁。
⑪羅襪音塵:美人的音容、腳步。用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句意,指美人步履輕逸。
⑫“渺渺”句:《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蘇軾《前赤壁賦》:“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渺渺:極目遠視。
⑬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吹簫可解怨憤,說劍可寄託狂氣,兩種做法都可以使人神思飛揚。
⑭兩般春夢:功名與文名都如春夢。
⑮櫓(lǔ):撥水使船前進之具。
創作背景
這首詞作於嘉慶十七年壬申(1812年),當時作者年僅二十歲。這一四月,龔自珍陪同母親到蘇州看望外祖父段玉裁,並在舅家與表妹段美貞結為伉儷。這一年夏天,龔自珍攜新婚夫人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鄉杭州,泛舟西湖時,作《湘月》一詞抒懷。
賞析
常人寫這類題材,大致是先敘湖上景致,然後因景抒情。而作者卻不循常套,起筆不談游湖,而先從身世感慨人手。首三句“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氣勢宏大,姿態超邁。作者不說自己出生杭州,卻說自己是被天風吹落於此的。他是天上的謫仙,身在人間,神在天表,只不過西湖風光的清麗令他滿意,他才不想返回天界。這三句,才寫到作者的誕生,但卻已將他的自命不凡、高視闊步、超凡絕俗之態寫出,一種豪邁飛揚的氣概,躍然紙上。有這三句定下基調,下面幾句就看似驚人而實無足驚奇了。“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天際”,之所以說他只是北京城中一個客居的弱冠少年,卻不說仕途不得志之苦、不抒少年意氣,而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在回首往事時有無限蒼涼迷茫,就是因為他是謫仙,胸襟廣、目光遠,所思者大。“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像樊噲那樣建功立業、像騶奭那樣立言傳世,乃是無數古人畢生追求的目標,而他卻說那些都不是他的平生之志,也因為他是謫仙,來到人間乃是為了大濟蒼生、重振乾坤。戰場上的一刀一槍,書堆中的尋章摘句,他當然是夷然不屑的。不過,他這番心比天高的志向抱負,常人是不會懂得。“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就連墳地在西湖邊的蘇小小地下有知,也肯定會笑作者全然打錯了算盤。閱盡人世的小小尚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論了。
詞至上片末尾,豪情已轉為孤獨之感。過片才寫到游湖。“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但他筆下的西湖,乃是與他心境相合拍的西湖,他滿懷清愁,所以剛剛看到“一抹”斜陽、“半堤”春草,這愁懷就頓時被惹逗起來了。斜陽芳草,自古都是傷心物,作者在此並未超越前人,但連用了“一抹”、“半堤”、“才見”、“頓惹”,詞情便有無限含蓄,可謂化腐朽為神奇。接下“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前者用曹植《洛神賦》“羅襪生塵”之典,後者語本蘇軾《前赤壁賦》“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歌。既是泛舟湖上,自不免極目遠望,但作者所望也不同凡俗,他望的是“美人”——理想的化身。然而,“何處覓”、“予懷孤寄”,他未能望到理想的歸宿所在,滿腔情懷亦不知何處吐泄。
詞至此,已由豪邁而入孤獨,由孤獨而入憂愁,由憂愁而入悵惘。經此幾番情感轉折,終於喚出了全篇的名句佳句:“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怨”,是指他胸懷大志卻無人領會、無處施展的怨憤;“狂”,是指他心中洶湧澎湃的狂潮,這狂潮中有高超的見識、有宏大的構想、有急切的願望,包含之多,實難盡言。欲怨之去,就吹上一曲纏綿悠遠的簫樂,讓那怨憤隨風飄逝;狂來奈何,就舞出一派熠熠生輝的劍光,讓心潮在浩蕩劍氣中暫趨平伏。這一簫一劍,其中包蘊了作者多少失望和希望、痛苦和興奮;撫起簫、揮起劍,這中間的滋味,令作者魂為之銷。相形之下,功名、文名的“兩般春夢”算不得什麼,就讓它們隨著櫓聲飄蕩進雲水之間。
這首詞全盤托出了少年龔自珍的雄心、抱負和自信、自負,是龔詞的代表之作。其中核心的簫、劍二句,尤為後人所稱道。有人說,這兩者分別代表優美和壯美,而作者一身兼有之,實乃不世出之奇才。有人說,這兩者代表了作者個性的兩個方面,一深遠,一宕落。龔自珍一生的行事,亦可以“吹簫”、“說劍”括之。即使到了他的晚年,他雖然自稱“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似乎劍已澀、簫已折;其實,這仍然只是在“吹簫”而已。上引二句出自《己亥雜詩》,而他在同一組詩中大聲疾呼的“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依然是“說劍”的雄姿。
當時白石蒼松路,解勒回玉輦,霧掩山羞。木客歌闌,青春一夢荒丘。年年古苑西風到,雁怨啼、綠水葓秋。莫登臨,幾樹殘煙,西北高樓。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強對 一作: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