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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湘人·記歸程過半

明代陸宏定

記歸程過半,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轉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急管宵殘,疏鍾夢斷,客衣寒悄。憶臨岐,淚染湘羅,怕助風霜易老。
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暖關山路杳?才攜手教、款語丁寧,眼底征雲繚繞。悔不剪、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歸期已經過半,但舉目遙望南天,吳山越水,雲遮霧障,虛幻縹緲,前路仍望不見頭。離家幾月轉眼已是嚴冬,缺月的清輝灑滿大地讓離家的遊子心生愁緒。夜深了,附近不知何人歌筵上的急管繁弦已經消散,報時的鐘聲稀稀疏疏,驚醒夢魂。回想當日分別時刻,簌簌珠淚,沾濕了她的羅衣。這般愁緒讓人更添風霜啊。
你匆匆描過眉,深色淒迷憔悴的向我低訴:你這一去,山高水遠,沒有奴在身邊,誰來疼你,對你噓寒問暖呢?剛剛拉住伊人的手,讓她親切的叮嚀囑咐,眼前便見那飄飄浮雲塞滿了去路。我們恨透了離別,它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的愁苦啊!

注釋
新月:缺月,農曆每月初出的彎形的月亮。
燎皎:形容明亮。
翠黛:眉的別稱。古代女子用螺黛(一種青黑色礦物顏料)畫眉,故名。
懨懨:精神不好,睏倦的樣子。
杳:遠得看不見蹤影。
蘼蕪:一種香草,別名江蘺。“江蘺”諧音“將離”。

賞析

客中思家,早自《·魏風·陟岵》始,千百年來,一直就是詩歌中的傳統題材。此類作品大都寫於遊子離家途中或在他鄉住定之後,也就是說,寫在遊子與家人之間的空間距離正在不斷拉長或已經拉長到了一定限度的時候。而本篇的作者卻別出心裁,他選擇了歸程業已過半、與家人之間的空間距離正在不斷縮短之中、羈旅生活行將告一段落這樣一個時間點,來抒發自己的思家懷人之情。這種構思十分高明,其一,它不落前人窠臼,以生化熟,推陳出新,容易攫住讀者;其二,當此漸行漸近之際,離愁別恨尚且濃重如許,那他更行更遠、所行既遠之前日、昨日的客中相思之苦極、痛極,豈不都在言外了嗎?

“記歸程過半”,起句便掐指計算回家的路走了多少,還剩多少,與南朝民間小樂府《懊儂歌》“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還有)二千在”同一機抒,歸心似箭,不言面喻。“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交待自己是從北方回南方。吳、越,指江、浙,春秋時大致分屬吳、越兩國,故稱。作者為浙江海寧人,家正在越地。歸期過半,一喜;但舉目遙望南天,吳山越水,雲遮霧障,若有若無,虛幻縹緲,又意識到“路曼曼其修遠兮”,不禁轉喜為憂。一波一折,筆有頓挫。“轉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點出此番離家,不路一年(與篇末“春雨”字對勘,可知他出門之時為春天。去來節令,分置兩端,有常山之蛇救首救尾的妙處),又告訴讀者,這時正是冬天某個月的月初。一眨眼功夫便過了兩個季節,當喜;但去家時間雖不甚長,卻也備嘗了離思的苦澀,於是心又一酸。三句仍為一起一伏,跌宕有致。“新月”是缺月,遊子客中見此一鉤缺月,自然會返現到人間的不團圓;何況這缺月光源還挺充足(燎皎,形容明亮),清輝灑滿大地,叫人沒法躲開;何況不只今夕此時是這樣,且昨日,前夜、上個月、上上個月……已不知多少次“照得離人愁絕”(南唐馮延巳《三台令》)了。兩句中層次甚厚,頗耐咀嚼。然而還不可忽過那個“偏”字。不直說自己見月生愁,卻賦“新月”以主觀意志,怪它存心刺激人,豈非無理取鬧?實則文學藝術家只講“情”不講“理”,執著於“理”往往乏“趣”、乏“味”,無“理”而有“情”,方絕、方妙!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是罪滿月,本篇云云,是罪缺月。

以上三句,一筆綰住今昔,泛說較長一個時間段內的離愁。下文則留墨特定當下客館中的孤苦況味:“急管宵殘,疏鍾夢斷,客衣寒悄。”夜深了,附近不知何人歌筵上的急管繁弦已經消散,報時的鐘聲雖然稀疏,但在靜夜中卻顯得特別警動,以致驚醒了詞人的夢魂。當此萬籟俱寂之際,他格外地感到了寒冷和孤獨。於是,詞人想念起他的妻子來:“憶臨岐,淚染湘羅,怕助風霜易老。”他所最最不能忘懷的一幕,是當日分襟(“臨岐”,到了岔路口。詩詞中往往只作臨別義用,不必呆看)的那一刻,簌簌珠淚,沾濕了她的羅衣。(由自己之“客衣”,引出伊人之“湘羅”,文心甚細,針腳遂密)。此情此景,一想一斷腸呵。旅途風霜,本就使人憔悴,再加上相思之痛的折磨,恐怕人更老得快了。“助”字下得妙,讀者試閉目冥搜,看能找出第二個字替去它否?“風霜”侵蝕人的肉體,“相思”齧咬人的精神,一自外攻,一從內“助”,不“老”何待!此一韻,上七字宕一筆憶“人”,下六字拖轉來敘“我”,一推一挽,又是一度宛轉。至此,上片四韻已有三番一韻之中前後排奡了,文情雲譎波詭,不受控捉。
 
儘管相思無益,只“助風霜”摧人易老,可是,“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奈何,迴避不得,索性放筆直書。於是一換頭便粘緊上結“憶臨岐”云云,飽蘸濃墨,信手揮灑,將昔日的長亭彈淚之別寫全寫盡。“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憔悴,身予低道。”上結已點出伊人“淚染湘羅”,此處更作一番渲染,使她別情依依的愁苦形象愈發明晰、豐滿。所謂“翠黛慵描”(翠眉懶畫)者,即元人王實甫筆下之“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么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是也。所謂“懨懨憔悴”者,亦即前人筆下之“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是也。以上蓋借容顏、情態傳神。下文改從言語生色:“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暖關山路杳?”你這一去,山高水遠,沒有奴在身邊,誰來疼你,對你噓寒問暖呢?(自己要多保重啊。)常語。常情。質樸無華。惟其為常語、常情,是天下千千萬萬個妻子在送別夫婿時都說出過的言語,才有著搖動人類心旌、勾攝人類魂魄的藝術魅力!才是天地間的至情、至語!“向予(我)”二字,已順便帶出了自己,故下文水到渠成,轉述我當時的情態:“才攜手教,款語丁寧,眼底征雲繚繞。”剛剛拉住伊人的手,讓她親切的叮嚀囑咐,眼前便見那象徵著“遊子意的”飄飄浮雲塞滿了去路——尚未踏上征途,客愁已然不堪禁受了。於是,最後一韻便嘶聲喊出既是當時又是現在、既是自己又是伊人心中的一團憤懣:“恨不剪,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蘼蕪”,一種香草,別名江蘺。“江蘺”諧音“將離”。二句不過是說:我們恨透了離別,它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的愁苦啊!妙在並不直來直去,卻採用了一種很別致的修辭手段來表達,你看他寫得多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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