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處士擊甌歌
湘君寶馬上神雲,碎佩叢鈴滿煙雨。
吾聞三十六宮花離離,軟風吹春星斗稀。
玉晨冷磬破昏夢,天露未乾香著衣。
雲釵委墜垂雲發,小響丁當逐回雪。
晴碧煙滋重疊山,羅屏半掩桃花月。
太平天子駐雲車,龍爐勃鬱雙蟠拏。
宮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
亂珠觸續正跳蕩,傾頭不覺金烏斜。
我亦為君長嘆息,緘情遠寄愁無色。
莫沾香夢綠楊絲,千里春風正無力。
鑑賞
唐時音樂正處於發展階段,所以詩歌中關於音樂的詩也甚多。諸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韓退之的《聽穎師彈琴》和李長吉的《李憑箜篌引》,皆稱絕唱。溫庭筠這首《郭處士擊甌歌》與它們並列,當毫無遜色。
郭處士,據《溫飛卿詩集》補註說,即郭道源。唐武宗朝,以善擊甌名,率以邢(山西)甌、越(浙江)甌十二隻,鏇加減水其中,以箸擊之。甌,《洪武正韻》謂“今俗謂碗深者為甌。”《正字通》說:“俗謂茶杯為甌。”擊甌是民間的一種音樂,這在現在也還可見。由於它不是正規樂器,古所謂的“革金石絲竹土木匏”八音之內,就沒有瓷或玻璃的席位。對於這種土樂器的演奏,比之於琵琶、箜篌,當然有更難好之處。那當然,描寫起來也就相對地要更困難些的。
溫庭筠本人就是一個大音樂家。他不僅善於能依律而填詞譜曲,所謂“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而且還精於演奏,其水平之高,達到了“有絲即彈,有孔即吹,不必柯亭爨桐”,也就是說,即使是粗製濫造的樂器,他也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樂。因此可以說,溫庭筠的詩,就不是一般的泛泛的諛詞,而是行家對於這一音樂之美的鑑賞了。
詩的題目既是《郭處士擊甌歌》,所以他可以不必敘述,而從第一個音符寫起。“佶傈金虬石潭古”,虬,無角龍。正因為它無角,不得登於天廷,所以它因長期抑鬱而多暴厲之氣。佶傈,聳動的樣子。佶傈金虬,正是寫金色的無角龍,在古潭裡翻騰怒吼,攪得潭水發出了噌吰的聲音。以水聲來寫甌聲,自然給人以親切的感受。擊甌的第一樂章,可以想見是何等的激烈而宏偉。接著,“勺陂瀲灩幽修語”,第二樂章由急轉緩,由重移輕。從噌吰跳蕩而轉為輕波唼喋。又好像是獨坐在幽篁里,聽那微風拂過竹梢。陂,是水邊逐步傾斜的坡岸。所以這裡寫的就不是水的拍擊之聲,因為無岸壁可拍,而是水波蕩漾以進退的唼喋聲,或是輕波逐戲的瀲灩。“幽修”指的當是竹。所謂“幽篁”、“修竹”者是。人坐在幽篁里,亦即深竹叢中,一切的聲音,都隔絕了,這裡仿佛是王維“入定”的境界。但微風卻闖了進來,拂動竹葉,發出切切嚓嚓的聲響,有如小女子們在那裡說著悄悄話。這個意境只有雖入定而又不甘寂寞的王維體察得出來,故他在他的《山居秋暝》中說:“竹喧歸浣女”,這不止是寫竹之喧,也含有她們的笑語聲。這就不僅寫出了輕音部,而且又都帶有人間熟悉的生活情趣,使人聽來,於分外寧靜之中,還有一種親切的感受。
第三樂章,手法一變,“湘君玉馬上神雲,碎佩叢鈴滿煙雨。”不是一句一個意境,而是用兩句同寫一個意境。樂聲於沉靜之中又飛揚了起來,有如湘君騎著寶馬自天外遠遠而來。這個感覺極細,正是捉住了甌聲從輕而漸揚的音步。湘君身上的佩玉發出丁東之聲,和著馬脖子上的鸞鈴鏘鏘。有輕有重,有急有徐,卻又是如此的和諧。正因為從敲著盛水的杯子發出的聲音吧,所以聽來都帶有水的滋潤。不是響晴的天空那種爽朗的聲音,而是仿佛從煙雨中發出的;因而都沾上了水的滋潤。“碎佩叢鈴滿煙雨”,溫庭筠確實是有著音樂家的耳朵。他是這樣準確地捕捉到了樂聲燥濕的質感,他又有著文學家的手,能把它換成立體聲的畫面傳給了讀者。這就使得千百年後的讀者,也能通過他留下的非常富有特色的畫面,而想像得到這支音樂的節奏:第一樂章是宏大的,第二樂章是寧靜的,而到了第三樂章則飛越而悠揚,恰似音樂最好的結尾。
接著下面三段,用“吾聞”領起,一下轉到了宮中,這是為了寫演奏家的。武宗在位的時候,李德裕執政,郭道源曾充太常寺調音律官。那在晚唐,曾是一個開明的朝代。以後宣宗繼位,朝政又趨於腐敗。李德裕貶死,從郭道源流落到了民間看,他當也是一位耿介拔俗的藝術家。正是這樣的思想淵源,才會被溫庭筠引為同調。所以溫庭筠這才用了更大的篇幅,用閃回、插敘的回憶筆法,來寫他過去演奏的這一段光榮。這在文字的背後,那是寄託了對於李德裕的哀思與夫對現實的批判的。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用了“吾聞”,那當然是對於郭的傳說又加上作者的想像,那么讀者就要注意作者在這裡的構想了,因為這裡正是詩人可以有最大的自由,寓意傳神,以表達他的言外之意的地方。因而在這裡捕捉詩人的精神實質,讀者也就有可能懂得他詩旨之所在了。這樣,他雖然寫的是別人,卻很可以見構想者自己的精神的。或者說是抒情和對象的結合,是情與志的共同體。
這裡第一段“三十六宮花離離,軟風吹香星斗稀。玉晨冷磬破昏夢,天露未乾香著衣”是寫郭處士曾在宮中生活的情景。而且,他似乎還是一位道教之士。本來“處士”是對那些有德而隱居的人的一種尊稱。按說對曾在宮中當過待詔的人是不當的。但唐朝由於姓李,很尊崇李家的道教,入宮後而又隱退的也大有人在,如和李白很要好的司馬徽就是。郭道源既已出宮很久,那么尊之為“處士”自也可以。由於溫庭筠沒有進過皇宮,對皇宮裡的生活只能根據傳聞加以想像,所以用聽說“三十六宮花離離”來展開他的敘述。如此眾多的離宮,錯落地隱在繁茂的花樹叢中,這是多么富麗莊嚴的景象。既具體又有著高度的概括,使人產生了許多的聯想。然而接著讀下來的,仿佛郭處士正在這裡深夜徘徊,給人一種幽冷孤獨的意味。本來正如駱賓王《帝京篇》里說的:“漢家離宮三十六”,是言帝王所居宮殿之多,“花離離”,是花木披紛的世界。這是實寫;但按中國詩歌的傳統語境,花往往又是用以寫美麗的女人的。花離離,對於皇宮來說,又是美女的世界。“離離”,除了有草木繁茂的意義外,用於人,也有“懶散、憂傷”的意義。在這樣的深宮裡,該囚禁了天下無數美色,而皇帝只有一個,是以有的從少女一直到頭白都不得見皇帝一面的。“軟風吹春星斗稀,玉晨冷磬破昏夢。”因為女子太多了,而一個皇帝又照顧不過來,所以在深宮裡,固然有的地方笙歌達旦,和暖的春風軟軟地吹著,在這令人沉醉的春晨,金屋中有人正如《紅樓夢》中薛大少說的:“洞房花燭朝慵起”。但也有的地方,則只能是伴著春風,獨自對著星空,從稀到密,又從密等到了稀,良宵空待。更有的連這空待的幻夢也消滅了,就只有與青燈冷磬相伴,明知此生已矣,只希望修個來生。“天露未乾香著衣”,使人想到了杜甫的“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這是愛的執著,同時也是對美的摧殘。溫庭筠把這一切都揉合在了一起,這就成了最典型的內宮寫照。“香霧”也好,“香露”也好,這不止是具體地寫了霧與露,更是寫了這裡的一個大的環境,使霧與露而香的,說明了這裡的環境,至少也是在花樹叢中或脂粉香中的。露與霧也因花氣或脂粉之香氣之重而被薰香了。
但是,“玉晨”似還有一說:據《上清紫晨君經》說,玉晨是上皇先生的精靈。因為郭道源是道士,故爾“玉晨冷磬破昏夢,天露未乾香著衣”,也可以說是借重來指郭道源自己。說他用“冷磬”來驚破人們的“昏夢”。以“冷磬”對“昏夢”非常之妙。中國的俳優,即宮廷藝人有一個優良的傳統,就是寓諫於滑稽之中,想必郭道源也是這樣的,以滑稽諫,得罪了宣宗,這才遭到了朝廷的遺棄。那么,這“軟風”、“冷磬”,也許更多的是在寫在這裡徘徊了一夜,因而讓露水打濕了衣裳的郭道源的感覺了。這雖屬純客觀的描寫,但由於他寫出了一個在這樣富麗溫柔而又幽森孤獨的環境裡,竟然竟夕起徘徊的他,這就是通過這樣典型環境裡的典型性格,使讀者可以“以形傳神”,從他那無言的客觀的神態中,看到他那滿懷心事的忡忡之情,這就把一個憂國憂民的志士形象,非常突出地立在了讀者的眼前了。這樣的歌頌郭之為人,既藝術,又得體。
接下來,寫郭的藝術。“蘭釵委墜垂雲發,小響丁當逐回雪”,他在宮中擊甌,也許是為舞女伴奏,也許正是因他擊奏的甌聲丁當,而使人幻發出如見疾風回雪之舞,她鏇轉的是的么疾速呀。以致雲鬢鬆動,頭上的蘭釵都掉了下來。那丁當之聲也許就是這首飾墜地時發出的聲音。眾多的首飾,紛紛墜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發出清脆的丁東聲,如甌如磬,似幻似真,倒也有趣。“晴碧煙滋重疊山,羅屏半掩桃花月。”樂聲漸入輕微,仿佛是她停了下來,由於剛才鏇轉得太疾,乍歇下來,是以這時讀者仿佛聽到她喘息著,仿佛看到了她的臉色緋紅,在羅屏半掩之中,恰如那桃花染就的一輪明月,白中透紅。襯得她那細細的黛眉,也像晴天裡那含煙的一彎遠山。這真是太艷麗了,於是“太平天子駐雲車,龍爐勃鬱雙蟠拏”,連經常接近聲樂女色,享盡了人間富貴的太平天子,也不由得要停下車來,久久地注目而視。以至兩邊香爐中的御煙,因停得久了而如雙龍樣的糾結在了一起。“宮中近臣抱扇立,侍女低鬟落翠花。”那些執掌禮儀的中性太監們,也一個個地抱著羽扇而發獃。侍女們連髮飾鬆脫了都不知道。大家都看、也許是聽得太痴呆了。以至大家如醉如痴,君臣失儀,一切的威嚴、恐懼,在她的面前,都掃地以盡了,剩下的就只是對於音樂舞蹈的傾倒。則這音樂之美,中人之深,就可想而知了。
“亂珠觸續正跳蕩,傾頭不覺金烏斜。”這時甌擊得如玉珠跳蕩,他低著頭那樣入神地敲打著,不知道竟到了日已西斜的時分;然而人們似乎意猶未足。他不僅採用了聲音的傳統的寫法,“以聲寫聲”,而且還以意識來寫聲,寫眾人的痴呆,進一步把郭處士的才藝寫得簡直出神入化了。
這上面四段,下了偌大的氣力,從各方面來寫郭道源:寫他的音樂奇才,寫他的憂國憂民,但這實在不是讚美他的技藝,而只不過是用作鋪墊,為的是寫其才志如此,竟無可用。所以他最後說:“我亦為君長嘆息,緘情寄遠愁無色。”
也許郭道源對朝廷還抱有幻想,所以他最後說:“莫沾香夢綠楊絲,千里春風正無力。”其實武宗不幸死於太監之手後,太監們怕再出一個像武宗似的英明的皇帝,所以這才特地選了一個懦弱而又酷好聲色的李忱當皇帝,是為宣宗。溫庭筠對於朝廷的這一套,他是太了解了。與他很親近的太子永之死,武宗之死,宣宗之立,幾乎在他的身心上,都留下了道道血痕。所以他這才在最後用《楊白華》的故事來勸他,說:莫做楊花夢,春風正無力,你是飄不到舊窠里去的。明末的大思想家王夫之曾感嘆地說:“武宗不夭,德裕不竄,唐其可以復興乎!”可惜的是,宣宗卻反其道而行之。王夫之說;“唐之亡,宣宗亡之”。這真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舊窠早已沒有了。據《梁書》說:“楊華,少有勇力,容貌雄偉,魏胡太后逼通之。華懼及禍,乃率其部曲來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為作《楊白花》歌詞,使宮人晝夜連臂蹋足歌之。”楊華,本名白花,奔梁後改名華。其歌詞曰:“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誰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里。”溫庭筠用這樣一個故事,非常含蓄,特別是以情歌里的單相思來寫政治,郭道源當然懂。但別人就不好說他是對朝廷的不滿了。
武宗當政時間不長,從公元841年至847年,則溫庭筠已有三十多歲,正當壯年,從他嫻熟音樂,也和郭道源因李德裕之故而一同沉浮著,他們當是知己,所以他才能對技藝寫得這樣的深切,對郭道源之情寫得這樣深摯,而對於時事的手法,又是這樣的深沉。特別是最後,他這喚醒春夢的沉痛的語,表達出的是對同志的叮嚀,而絕不是浪蕩子的泛聲。則這一首詩,實際是充滿著對於理想的追求、對於同志無限深情的詠嘆;同時也是對於時事最清醒的估計和鄙棄。總之歸結起來,便是一闋對於人才沉淪的悲歌。正因為溫庭筠對過去了的武宗的政治愛得那樣深,對於當前宣宗之治是這樣不信任,他既無限忠貞於過去,又十分洞察於現在,所以他才不為當世所用,也不肯為當世所用。這絕不是持什麼“無特操……為當塗所薄”的論者們所可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