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大石金陵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餘舊跡郁蒼蒼,霧沈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南朝金陵興盛的情景,而今誰還能記憶呢?江岸環繞著髻鬟似的山峰相對聳立。長江的大浪長年累月扑打這座孤獨而寂寞的古城張著風帆的船正向遙遠的天邊駛去。
臨水的陡峭山崖上的樹好像倒下來靠在崖上.莫愁姑娘或許曾在這裡系過艇子吧!一切只剩下陳跡了,但只見鬱鬱蒼蒼一派青色,還有那濃霧中露出的半截城壘。夜半更深,月亮從女牆上升起來,而賞心亭東望著秦淮河。
那酒旗飄揚、鑼鼓喧天的熱鬧景象究竟到休息去尋找呢?想來就是東晉時代王謝家族的府居所在。燕子不知道這是什麼世代。燕子在夕陽里喃喃細語,好像也在相互訴說這裡的盛衰興亡吧。
注釋
西河:唐教坊曲。
佳麗地:指江南。更指金陵 。用南朝奇謝眺《入城曲》詩句“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南朝盛事:南朝宋、齊、梁、陳四朝建都於金陵。
髻鬟對起:以女子髻鬟喻在長江邊相對而屹立的山。
莫愁相傳為金陵善歌之女。
女牆:城牆上的矮牆。
燕子不知何世: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譯文及注釋二
譯文
看著金陵這樣繁華美麗的地方,有誰還記得南朝的繁華盛世?青山環繞,綠水蜿蜒,這昔日的故都儘是一片生機,環形的山峰相對而出。洶湧的波濤寂寞地拍擊著這孤獨地城池,小船揚起風帆,靜靜地駛向遠方。
那絕壁上的老樹,仍然倒掛在山崖之上,莫愁湖裡的小船,是誰把它系在岸邊的?如今,這裡只剩下往日的遺蹟,只剩下鬱鬱蒼蒼的樹木,濃重的霧氣遮住了半個城牆。深夜,月亮越過城頭上的矮牆,照到金陵城裡,詞人傷心地看著東面的秦淮河。
酒旗飄揚,鑼鼓喧天的熱鬧街市如今在哪裡?回想過去,王謝兩大家族曾經生活在這裡。那飛翔的燕子不知道如今是何年月,它們一如既往地飛到巷子裡,飛入尋常的百姓人家。夕陽的餘暉中,燕子一邊飛著一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仿佛在述說千百年來,這裡興衰變遷的故事。
注釋
(1)西河:詞調名。《碧難漫志》卷五引《脞說》云:“大曆初,有樂工取古《西河長命女》加減節奏,頗有新聲。”又稱:“《大石凋·西河漫》聲犯正平,極奇古。”《清真集》標明西河入大石調的此詞,當即按此詞填寫。此調共一百零五字。分三疊,第一、二疊各四仄韻,第三疊五仄韻。
(2)佳麗地:金陵古都是江南最好的地方。暗謂此地曾為封建帝王定都之所在。語出南朝齊謝眺《入朝曲》: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3)南朝:即吳、東晉、宋、齊、梁、陳。
(4)盛事:盛極一時的都城繁華。
(5)山圍故國:劉禹錫《石頭城》詩:“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山圍,指被群山環抱。故國,指南京城。
(6)清江:指長江及秦淮河。
(7)髻鬟對起:有如婦女髻鬟一樣美好的山巒對峙地聳立在清江兩岸。
(8)孤城:指金陵。
(9)風檣:指船頭桅桿上順風張開的帆,此代指船。檣,桅桿。
(10)斷崖:臨水的山崖。
(11)莫愁:傳說莫愁女在今南京水西門外莫愁湖畔住過,曾住湖中蕩舟採蓮。樂府詩云:莫愁在何處?莫愁在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舊唐書·音樂志》引)此詩為此處描寫所本。據考證,樂府詩中的莫愁女故鄉石城,不是作為金陵別稱的石頭城,而是今湖北漢江上的竟陵(今湖北鍾祥縣)石城。但是,不能據此就說詞人根據有誤,因為宋時就有莫愁住在金陵的傳說了,更何況詞人是在寫詞(為藝術創造)而無需拘泥於照搬歷史。
(12)舊跡:差括曾為莫愁繫舟之處在內的一切古蹟。
(13)郁蒼蒼:指樹木茂盛。曹植《贈白馬王彪》:“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縱橫。”
(14)壘:堡壘,軍事防禦性建築。《大清一統志·江蘇江寧府》寓:“韓擒虎壘在上元縣西四里。”“賀莫弼壘在上元縣北二十里。”上元縣,今屬江蘇省江寧縣。
(15)女牆:城牆上呈凹形的小牆。杜甫《上白帝城》有詩云:“城峻隨天壁,樓高望女牆。”
(16)淮水:指秦淮河。劉禹錫《石頭城》詩有句云:“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這兩句便是隱括劉詩而成。
(17)酒旗戲鼓:酒樓、戲館等繁華的場所。
(18)甚處市:哪裡的街市。
(19)依稀:仿佛,大概。
(20)王謝:東晉時,金陵烏衣巷一帶(今南京市東南)住有王謝兩大豪門望族。
(21)鄰里:宅第相連,比鄰而居,故稱。
(22)巷陌:街道的通稱。劉禹錫《題王郎中宣義里新居》有句云:“門前巷陌三條近,牆內池亭萬景閒。”
英譯
ZHOU Bangyan – Lyrics to the Melody of the West River (In remembrance of bygone eras at Jinling)In this prosperous region, who remembers the South's grand eras?
Mountains and fields of the countryside and the winding Yangtze
Surround and build up away from the city.
Raging billows like loneliness towards a solitary castle heave,
On the distant horizon navigate sails and masts of ships.
Off the precipice rugged trees overhang still,
Who still comes here to secure the boat of a gent who never worried?
All that remains on a historic site is sentimentality.
And fog has come to one half of a castle conceal.
Deep in the night, over the parapet the moon shines,
In grief I look towards the east where pass the waters of River Huai.
What a flourishing city full of wine vendors' pennants and operatic drumming!
Faint is the memory of the Wangs, the Xies and their neighbourhoods,
Swallows have come and gone for generations that all have lost count of.
There are now ordinary people along the same streets and alleyways,
Telling tales of the rise and fall of former times in the setting sun.
賞析
詞作上片寫金陵的地理形勢。開首即以讚美的口吻稱之“佳麗地”。“南朝盛事”,點出南京古來即有盛名,扣題。起二句為總括。“南朝”,指從公元420年劉裕代晉到580年陳亡,建都建康(金陵)的宋、齊、梁、陳等朝代。以“誰記”提起,加以強調:“南朝盛事”已隨流水逝去,人們早已將它遺忘了。
“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可是,金陵的山川形勝卻依然如故。這兩句主要寫山,水為陪襯,描繪出金陵獨特的地理形勢一群山環抱,聳起的山峰,隔江對峙;且以美人頭上的“髻鬟”形容山巒,以“清字形容江水,不僅形象,而且顯示出金陵山清水秀的美好景色。如今,舊時王朝的都城,卻“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當年“豪華競逐”的金陵,而如今卻是座“孤城”,潮水的拍擊聲正反襯出環境的寂靜冷漠,天際的風帆給人一種空曠落寞之感。詞人通過景物描繪,極力渲染這些歷史遺蹟的冷落,正在被遺忘,與上文“誰記”相應,抒發了深沉的懷古之情。
詞作中片寫金陵的古蹟。開首以景出,“斷崖樹,猶倒倚”,著一“猶”宇,強調景色依然,使眼前實景,帶上歷史色彩,下面又追加一句“莫愁艇子曾系”。這裡化用了古樂府《莫愁樂》:“莫愁在何處?住在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點出古蹟。接下繼續寫景,“空餘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郁蒼蒼”,謂雲霧很濃,望去一片蒼青色,埋沒了半邊城的營壘。結尾二句點明時間是“夜深”,地點在“賞心亭”,即夜深時分,詞人仍站在賞心亭上,觀覽莫愁湖和秦淮河的景色,不禁發出景物依然而人事已非的喟嘆。這兩句起到束上啟下的作用,即上面所描繪的景色,皆是由此觀覽到的,又引出下片懷古的感慨。
詞作下片,寫眼前景物。“酒旗戲鼓甚處市”,這是詞人眼前見到的景色:酒樓、戲館,一派熱鬧景色,不禁發出“甚處市”問語,這是何處的繁華市面呢?前面兩片所寫多是景物依舊,而人事已非,這裡則寫連景物也變了。當然,酒樓、戲館並非純自然景色,而是包含人事在內的。這情況引起詞人的猜想。“想依稀、王謝鄰里。”是說這些酒樓戲館所在地,仿佛是當年王、謝兩家比鄰而居的烏衣巷,也就是說,貴族住的烏衣巷如今換了主人。至此,詞人不禁產生人世滄桑之感,於是結尾發出“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的興亡慨嘆。燕子是不知人事變遷的,依然飛進往年棲息過的高門大宅,而今已成為尋常百姓家的房舍。然而詞人看到夕陽餘暉中成對的燕子,卻認為它們有知,且正在議論興亡大事!這當然是詞人內心的興亡之感賦予了燕子而已。這片從眼前景物引起對金陵古都朝代更替的無限興亡之感,從而表達出詠史的題意。
本篇為詠金陵舊跡,感慨歷史興亡的名作。上片總寫金陵形勝,境界曠遠,雄壯中蘊含落寞。“寂寞”二字透出歷史變遷,人亡物移,故國繁榮與孤城幽寂的荒涼。中片糅合當地傳說,扣緊金陵景觀抒發物是人非之感,“斷崖”“舊蹤”“霧沉”等為景物塗上了一種蒼茫的色調。下片以何處尋得當年“酒旗戲鼓”的繁華街市的感嘆發端,側重寫“王謝鄰里”的豪門舊跡難以尋覓,只可依稀辨識,抒發人世滄桑之思。燕子相對說興亡於斜陽之中,意象極巧,感傷殊深。全詞強化了景物描寫的清峭、冷寂而又悲壯、蒼涼之情韻,境界開闊,內蘊深遠。
宋代以來,曾經先後出現了一些懷古名篇:從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到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至周邦彥這首《西河·佳麗地》;從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到姜夔的《揚州慢》,可以說各有千秋,難分軒輊。這些作品,有的是以突兀見長,有的是以綿密取勝;介於突兀和綿密之間的是這首《西河》。它從時間上說是斷續交織,從空間上來說,是疏密相間。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上片,只是潑墨畫似的寫了“江山如畫”,下片集中寫了周瑜,一氣貫注,如同駿馬駐坡,純屬粗線條的勾勒。姜夔的《揚州慢》,側重於主觀感受的深微描繪。筆墨之間,隱約可以聽到淒清的號角聲和感受到隨著號角聲傳來的寒意而伴著寒意的角聲,偏又是在一個兵荒馬亂後的蕭條古城中吹徹。這些都說明作者牢牢扣緊了寓有深意的景物,進行密密層層的渲染。至於周邦彥的這首詞,似乎介於潑墨寫意與工筆細描之間。如:詞的上片以疏為主。詞人放眼江山,對作為“佳麗地”的“故國”金陵做了一個全面的鳥瞰,描繪了江上有山峰夾峙和江心有怒濤洶湧的雄偉形勢。第二部分以密為主。在上片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勾勒:從前面圍繞“故國”的山峰,引出了後面的“斷崖樹”,以至想像中的“莫愁艇子”;從前面的“清江”,引出後面的“淮水”;再從前面的“孤城”,引出後面的霧中“半壘”和月下“女牆”。這就好比電影鏡頭,緩緩而來的不再是遠景全景,而是中景和近景了。下片,畫面突出的是特寫鏡頭:一幀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燕子呢喃圖。小小飛禽的對話,可以說刻畫入微,密而又密。“相對”,可能指燕子與燕子相對,也可能指詩人與燕子相對,完全可以聽憑讀者用想像來補充。儘管它們的呢喃本無深意,然而在詩人聽來看來,卻為它們的“不知何世”而倍增興亡之感。“疏”利於“寫大景”(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二),寫出高情遠意;“密”利於畫龍點晴,寫出“小景”,寫出事物的不同於一般的特徵。傑出的懷古詞一般都是能做到“大”“小”結合、“疏”“密”相兼的,這首《西河》更為突出。總體來說,周邦彥這首懷古詞,藝術技巧極其精湛,比起他的大量送別、懷人之作,的確別具一格;特別是寓悲壯情懷於空曠境界之中,並使壯美和優美相結合,確是懷古詞中一篇別具匠心的佳作。
此外,周邦彥的《西河》與其他懷古之作不同的是,並不正面觸及巨大的歷史事變,不著絲毫議論,而只是通過有韻味的情景鋪寫,形象地抒發作者的滄桑之感,使人觸景生情,見微知著。懷古之作,總要描寫標誌著滄桑之變的景物,王安石的懷古是從當前的“千里澄江”和“彩舟雲淡”——故國的風景宜人,過渡到昔日的“豪華競逐”。蘇軾的懷古則從眼底的“大江東去”,寫到古代有關三國赤壁戰時的“多少豪傑”,再聯想到當前自己的壯志成虛,年華已逝。但這些都不像周邦彥詞通篇寫景,以景物描繪的逶迤曲折為線索,從頭到尾把一切情語完全熔鑄於景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