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車行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耶娘 一作:“爺”)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乾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譯文及注釋
譯文
車輛隆隆響,戰馬蕭蕭鳴,出徵士兵弓箭各自佩在腰。爹娘妻子兒女奔跑來相送,行軍時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以致看不見鹹陽橋。攔在路上牽著士兵衣服頓腳哭,哭聲直上天空沖入雲霄。
路旁經過的人問出徵士兵怎么樣,出徵士兵只是說按名冊徵兵很頻繁。有的人十五歲到黃河以北去戍守,縱然到了四十歲還要到西部邊疆去屯田。到里長那裡用頭巾把頭髮束起來,他們回時已經白頭還要去守邊疆。邊疆無數士兵流血形成了海水,武皇開拓邊疆的念頭還沒停止。您沒聽說漢家華山以東兩百州,百千村落長滿了草木。即使有健壯的婦女手拿鋤犁耕種,田土裡的莊稼也長得沒有東西行列。更何況秦地的士兵又能夠苦戰,被驅使去作戰與雞狗沒有分別。
儘管長輩有疑問,服役的人們怎敢申訴怨恨?就像今年冬天,還沒有停止徵調函谷關以西的士兵。縣官緊急地催逼百姓交租稅,租稅從哪裡出?如果確實知道生男孩是壞事情,反而不如生女孩好。生下女孩還能夠嫁給近鄰,生下男孩死於沙場埋沒在荒草間。您沒有看見,青海的邊上,自古以來戰死士兵的白骨沒人掩埋。新鬼煩惱地怨恨舊鬼哭泣,天陰雨濕時眾鬼悽厲地發出啾啾的哭叫聲。
注釋
兵車行:選自《杜詩詳註》。這首詩大約作於天寶中後期。當時唐王朝對西南的少數民族不斷用兵。天寶八年(749),哥舒翰奉命進攻吐蕃,石堡城(在今
西安北部)一役,死數萬人。十年(751),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率兵八萬進攻南詔(轄境主要在今雲南),軍大敗,死六萬人。為補充兵力,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往軍所,送行者哭聲震野。這首詩就是據上述情況寫的。這是一首樂府詩。題目是詩人自擬的。
轔(lín)轔:車輪聲。《詩經·秦風·車轔》:“有車轔轔”。
蕭蕭:馬嘶叫聲。《詩經·小雅·車攻》:“蕭蕭馬鳴”。
行(xíng)人:指被征出發的士兵。
耶:通假字,同“爺”,父親。
走:奔跑。
鹹陽橋:指便橋,漢武帝所建,故址在今陝西鹹陽市西南,唐代稱鹹陽橋,唐時為長安通往西北的必經之路。
乾(gān):沖。
過者:過路的人,這裡是杜甫自稱。
但云:只說
點行( xíng )頻:頻繁地點名徵調壯丁。
或:不定指代詞,有的、有的人。
防河:當時常與吐蕃發生戰爭,曾徵召隴右、關中、朔方諸軍集結河西一帶防禦。因其地在長安以北,所以說"北防河"。
西營田:古時實行屯田制,軍隊無戰事即種田,有戰事即作戰。"西營田"也是防備吐蕃的。
里正:唐制,每百戶設一里正,負責管理戶口。檢查民事、催促賦役等。
裹頭:男子成丁,就裹頭巾,猶古之加冠。古時以皂羅(黑綢)三尺裹頭,曰頭巾。新兵因為年紀小,所以需要里正給他裹頭。
還(huán)
邊庭:邊疆。
武皇:漢武帝劉徹。唐詩中常有以漢指唐的委婉避諱方式。這裡借武皇代指唐玄宗。唐人詩歌中好以“漢”代“唐”,下文“漢家”也是指唐王朝。
開邊:用武力開拓邊疆。
漢家: 漢朝。這裡借指唐。
山東:崤山或華山以東。古代秦居西方,秦地以外,統稱山東。
荊杞(qǐ ):荊棘與杞柳,都是野生灌木。
隴(lǒng)畝:田地。
隴,通“壟”,在耕地上培成一行的土埂,田埂,中間種植農作物。
無東西:不分東西,意思是行列不整齊。
況復:更何況。
秦兵:指關中一帶的士兵。耐苦戰--能頑強苦戰。這句說關中的士兵能頑強苦戰,像雞狗一樣被趕上戰場賣命。
長者:即上文的"道旁過者",也指有名望的人,即杜甫。征人敬稱他為"長者"。"役夫敢申恨":征人自言不敢訴說心中的冤屈憤恨。這是反詰語氣,表現士卒敢怒而不敢言的情態。
役夫:行役的人。
敢:豈敢,怎么敢。
且如:就如。
關西:當時指函谷關以西的地方。這兩句說,因為對吐蕃的戰爭還未結束,所以關西的士兵都未能罷遣還家。
縣官:官府。
比鄰:近鄰。
青海頭:即青海邊。這裡是自漢代以來,漢族經常與西北少數民族發生戰爭的地方。唐初也曾在這一帶與突厥、吐蕃發生大規模的戰爭。
煩冤:愁煩冤屈。
啾啾:象聲詞,形容悽厲的哭叫聲。
創作背景
《兵車行》是歷史生活的真實記錄。唐玄宗天寶年間,朝廷對邊疆少數民族頻繁發動進攻。戰爭中喪師巨萬,朝廷乃大舉徵兵,民不聊生。《兵車行》這首詩,很可能就是詩人見到這樣圖景的當時或其後不久寫的。
賞析
全詩借征夫對老人的答話,傾訴了人民對戰爭的痛恨和它所帶來的痛苦。地方官吏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橫徵暴斂,百姓更加痛苦不堪。這是詩人深切地了解民間疾苦和寄予深刻同情的名篇之一。
天寶以後,唐王朝對西北、西南少數民族的戰爭越來越頻繁。這連年不斷的大規模戰爭,不僅給邊疆少數民族帶來沉重災難,也給廣大中原地區人民帶來同樣的不幸。
據《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載:“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大敗於瀘南。時仲通將兵八萬,……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雲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這段歷史記載,可當作這首詩的說明來讀。而這首詩則藝術地再現了這一社會現實。
“行”是樂府歌曲的一種體裁。杜甫的《兵車行》沒有沿用古題,而是緣事而發,即事名篇,自創新題,運用樂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難生活。
詩歌從驀然而起的客觀描述開始,以重墨鋪染的雄渾筆法,如風至潮來,在讀者眼前突兀展現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別圖:兵車隆隆,戰馬嘶鳴,一隊隊被抓來的窮苦百姓,換上了戎裝,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開往前線。征夫的爺娘妻子亂紛紛地在隊伍中尋找、呼喊自己的親人,扯著親人的衣衫,捶胸頓足,邊叮嚀邊呼號。車馬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連鹹陽西北橫跨渭水的大橋都被遮沒了。千萬人的哭聲匯成震天的巨響在雲際迴蕩。“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個家庭支柱、主要勞動力被抓走了,剩下來的儘是些老弱婦幼,對一個家庭來說不啻是一個塌天大禍,怎么不扶老攜幼,奔走相送呢?一個普通“走”字,寄寓了詩人多么濃厚的感情色彩!親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屬們追奔呼號,去作那一剎那的生死離別,是何等倉促,何等悲憤!“牽衣頓足攔道哭”,一句之中連續四個動作,又把送行者那種眷戀、悲愴、憤恨、絕望的動作神態,表現得細膩入微。詩人筆下,灰塵瀰漫,車馬人流,令人目眩;哭聲遍野,直衝雲天,震耳欲聾!這樣的描寫,給讀者以聽覺視覺上的強烈感受,集中展現了成千上萬家庭妻離子散的悲劇,令人觸目驚心!
接著,從“道旁過者問行人”開始,詩人通過設問的方法,讓當事者,即被徵發的士卒作了直接傾訴。
“道旁過者”即過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悽慘場面,是詩人親眼所見;下面的悲切言辭,又是詩人親耳所聞。這就增強了詩的真實感。“點行頻”,意思是頻繁地徵兵,是全篇的“詩眼”。它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造成百姓妻離子散,萬民無辜犧牲,全國田畝荒蕪的根源。接著以一個十五歲出征,四十歲還在戍邊的“行人”作例,具體陳述“點行頻”,以示情況的真實可靠。“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武皇”,是以漢喻唐,實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膽地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最高統治者,這是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激烈抗議,充分表達了詩人怒不可遏的悲憤之情。
詩人寫到這裡,筆鋒陡轉,開拓出另一個驚心動魄的境界。詩人用“君不聞”三字領起,以談話的口氣提醒讀者,把視線從流血成海的邊庭轉移到廣闊的內地。詩中的“漢家”,也是影射唐朝。華山以東的原田沃野千村萬落,變得人煙蕭條,田園荒廢,荊棘橫生,滿目凋殘。詩人馳騁想像,從眼前的聞見,聯想到全國的景象,從一點推及到普遍,兩相輝映,不僅擴大了詩的表現容量,也加深了詩的表現深度。
從“長者雖有問”起,詩人又推進一層。“長者”,是征夫對詩人的尊稱。“役夫”是士卒自稱。“縣官”指唐王朝。“長者”二句透露出統治者加給他們的精神桎梏,但是壓是壓不住的,下句就終究引發出訴苦之詞。敢怒而不敢言,而後又終於說出來 ,這樣一闔一開,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懼心理,表現得極為細膩逼真。這幾句寫的是眼前時事。因為“未休關西卒”,大量的壯丁才被徵發。而“未休關西卒”的原因,正是由於“武皇開邊意未已”所造成。“租稅從何出?”又與前面的“千村萬落生荊杞”相呼應。這樣前後照應,層層推進,對社會現實的揭示越來越深刻。這裡忽然連用了幾個短促的五言句,不僅表達了戍卒們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現出那種傾吐苦衷的急切情態。這樣通過當事人的口述,又從抓兵、逼租兩個方面,揭露了統治者的窮兵黷武加給人民的雙重災難。
詩人接著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還能嫁給近鄰,男孩子只能喪命沙場。這是發自肺腑的血淚控訴。重男輕女,是封建社會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但是由於連年戰爭,男子的大量死亡,在這一殘酷的社會條件下,人們卻一反常態,改變了這一社會心理。這個改變,反映出人們心靈上受到多么嚴重的摧殘啊!最後,詩人用哀痛的筆調,描述了長期以來存在的悲慘現實:青海邊的古戰場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陰風慘慘,鬼哭淒淒。寂冷陰森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慄。這裡,淒涼低沉的色調和開頭那種人聲鼎沸的氣氛,悲慘哀怨的鬼泣和開頭那種驚天動地的人哭,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這些都是“開邊未已”所導致的惡果。至此,詩人那飽滿酣暢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唐王朝窮兵黷武的罪惡也揭露得淋漓盡致。
《兵車行》是杜詩名篇,為歷代推崇。它揭露了唐玄宗長期以來的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給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在藝術上也很突出。首先是寓情於敘事之中。這篇敘事詩,無論是前一段的描寫敘述,還是後一段的代人敘言,詩人激切奔越、濃郁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匯在全詩的始終,詩人那種焦慮不安、憂心如焚的形象也仿佛展現在讀者面前。其次在敘述次序上參差錯落前後呼應,舒得開,收得起,變化開闔,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馬嘶、塵煙滾滾的喧囂氣氛,給第二段的傾訴苦衷作了渲染鋪墊;而第二段的長篇敘言,則進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場面描寫的思想內容,前後輝映,互相補充。同時,情節的發展與句型、音韻的變換緊密結合,隨著敘述,句型、韻腳不斷變化,三、五、七言,錯雜運用,加強了詩歌的表現力。如開頭兩個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後來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個五字句,表現“行人”那種壓抑不住的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傳神。用韻上,全詩八個韻,四平四仄,平仄相間,抑揚起伏,聲情並茂。再次,是在敘述中運用過渡句和習用詞語,如在大段代人敘言中,穿插“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見”、“君不聞”等語,不僅避免了冗長平板,還不斷提示,驚醒讀者,造成了迴腸盪氣的藝術效果。詩人還採用了民歌的接字法,如“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乾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等,這樣蟬聯而下,累累如貫珠,朗讀起來,鏗鏘和諧,優美動聽。最後,採用了通俗口語,如“耶娘妻子”、“牽衣頓足攔道哭”、“被驅不異犬與雞”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話,是杜詩中運用口語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評及此,曾這樣說:“語雜歌謠,最易感人,愈淺愈切。”這些民歌手法的運用,給詩增添了明快而親切的感染力。
(鄭慶篤)
這是一首反對唐玄宗窮兵黷武的政治諷刺詩,可能作於天寶十載(751)。天寶以後,唐王朝對我國邊疆少數民族的征戰越來越頻繁,戰爭的性質,已由天寶以前的制止侵擾,安定邊疆,轉化為殘酷征伐。連年征戰,給邊疆民族和中原人民都帶來深重的災難。
《資治通鑑》卷216載:"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大敗於滬南。時仲通將兵八萬,……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雲南多瘴癧,未戰,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
這首詩大概就是為此事而作的(沈德潛認為此詩乃"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唐詩別裁》),不確)。全詩分為兩大段:首段敘事,寫送別的慘狀。"問行人"以下為第二段,由征夫訴苦,是記言。詩人深刻地揭露了李唐王朝窮兵黷武給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表達了對人民不幸的真摯而深厚的同情。這是杜甫第一首為人民的苦難而寫作的詩歌。
這是一首七言歌行,詩中多處使用了民歌的"頂真"手法,誦讀起來,累累如貫珠,音調和諧動聽。另外,還運用了對話方式和一些口語,使讀者有身臨現場的真切感。《唐宋詩醇》云:"此體創自老杜,諷刺時事而托為征夫問答之詞。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小雅》遺音也。篇首寫得行色匆匆,筆勢洶湧,如風潮驟至,不可逼視。以下出點行之頻,出開邊之非,然後正說時事,末以慘語結之。詞意沉鬱,音節悲壯,此天地商聲,不可強為也。"
鑑賞
1.章法嚴密
先說形式。這首詩的結構方式古稱“一頭兩腳體”。全詩共三段:第一段(即“頭”)共6句(按樂句計算,下同),一韻到底;第二、三段(即“兩腳”)各14句,並四次換韻。從整體看,節奏整齊而又略有變化;且各段皆自有起結,析之則三,合則為一。
再說內容。其特點有二:一是前後呼應,例如第一段以“牽衣頓足攔道哭”寫戰士家屬,頗有生離死別之意,下面就用“邊庭流血成海水”“生男埋沒隨百草”來證明“行人”此去決難生還;又如第二段以“千村萬落生荊杞”“禾生隴畝無東西”寫農村生產凋敝,第三段再說“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二是層層遞進,這在“行人”答話里表現極為鮮明。這篇答話由“點行頻”三字領出,接著用“十五北防河”“四十西營田”為例加以證明,又以“武皇開邊意未已”說明頻繁徵兵的原因,揭示了事情的本質,使意境加深一層。循此繼進,先以“君不聞”翻出一層新意,揭露“開邊”戰爭給農業生產造成極大危害,土地無人耕種,荊杞遍野;後說本地區人民無以為生而朝廷依舊催索租稅,意境又深。再順勢說到戰爭怎樣改變了傳統的社會心理,以半寬慰半哀嘆的方式將怨憤之情暫時隱藏起來。經過如此層層蓄勢,最後更以“君不見”翻出又一層新意,描繪了古戰場的陰森景象,將滿腔的怨憤一齊宣洩出來,也表達了人民強烈的反戰願望。
2.生動的場景描寫
詩的開頭寫士兵家屬前來送別的場面。前兩句為“賓”,寫出徵士兵。“轔轔”“蕭蕭”是聽覺形象,令人有人馬雜沓之感,可以想見出徵士兵之多;“弓箭各在腰”是視覺形象,表明一切準備就緒,只待一聲令下就要出發。後四句為“主”,寫士兵家屬,突出地描寫了他們的動作細節。“走”,表明這些人聞訊後立即跑了來,心情萬分急切。他們料定,很可能這是生離死別,所以一見面就“牽衣”而泣,“頓足”而呼;待到隊伍出發了,他們攔在道上,不讓自己的子弟離去,而且哭得更厲害了,千萬人的哭聲匯成了震天巨響,仿佛吞沒了一切……詩人用這些細節給這個場面渲染了極其悽慘的氣氛,藉此表達了人民對無休止的“開邊”戰爭的怨憤,使這首詩具有明顯的傾向性。
結尾寫青海戰場的景象,好像是用攝影機拍下的一個全景鏡頭:漫山遍野,白骨縱橫,在陰沉的天色和濛濛細雨中,不時地閃出磷火,傳來悽厲的鬼哭聲。如此陰森的景象,真叫人不寒而慄!詩人這樣來描繪古戰場,其意仍在諷今──揭露“開邊”政策的罪惡,頗能發人深思。
3.名句佳句賞析
(1)“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這是對前兩句“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所作的形象說明,讀罷使人心酸不已。古代孩子留長髮,15歲開始用頭巾束髮。如今,一個剛到束髮年齡還不怎么會束髮的孩子就被征入伍,而且要到遠離父母的北方去“防河”,這是何等可憐啊!所以,連里正也動了心,替他束髮。人過40,頭髮漸白,又剛從前線回來,理當休息了,不料又被派到前線去。從這兩件事可以看出統治者的殘酷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2)“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這兩句寫社會心理的變化。在封建社會裡,人們重男輕女,生男則喜,生女則悲;可是現在不同了,反以生男為“惡”,生女為“好”。這種變化是由繁重的兵役負擔和士兵大量死亡的事實造成的,反映了人們心靈受傷害之深。這兩句主賓分明:上句是自我寬慰之辭,為“賓”;下句是哀嘆之辭,為“主”。以自我寬慰烘托哀嘆,更顯出哀嘆之深。這樣的心理變化也是對統治者窮兵黷武政策的有力控訴。
場景、內容解讀
一、場景:
1、送別場面—訣別
詩歌以重墨鋪染的雄渾筆法,在讀者眼前突兀展現出一幅扣人心弦的巨幅送別圖:兵車隆隆,戰馬嘶鳴,一隊隊被抓來的窮苦百姓,換上了戎裝,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開往前線。征夫的爺娘妻子亂紛紛地在隊伍中尋找、呼喊自己的親人,扯著親人的衣衫,捶胸頓足,邊叮嚀邊呼號。車馬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連鹹陽西北橫跨渭水的大橋都被遮沒了。千萬人的哭聲匯成震天的巨響在雲際迴蕩。“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個家庭支柱、主要勞動力被抓走了,剩下來的儘是些老弱婦幼,對一個家庭來說不啻是一個塌天大禍,怎么不扶老攜幼,奔走相送呢?一個普通的“走”字,寄寓了詩人多么濃厚的感情色彩!親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屬們追奔呼號,去作那一剎那的生死離別,是何等倉促,何等悲憤!“牽衣頓足攔道哭”,一句之中連續四個動作,又把送行者那種眷戀、悲愴、憤恨、絕望的動作神態,表現得細膩入微。詩人筆下,灰塵瀰漫,車馬人流,令人目眩;哭聲遍野,直衝雲天,震耳欲聾!這樣的描寫,給讀者以聽覺視覺上的強烈感受,集中展現了成千上萬家庭妻離子散的悲劇,令人觸目驚心!
2、征夫訴苦—抓兵
接著,從“道旁過者問行人”開始,詩人通過設問的方法,讓當事者,即被徵發的士卒作了直接傾訴。
“道旁過者”即過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悽慘場面,是詩人親眼所見;下面的悲切言辭,又是詩人親耳所聞。這就增強了詩的真實感。“點行頻”,意思是頻繁地徵兵,是全篇的“詩眼”。它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造成百姓妻離子散,萬民無辜犧牲,全國田畝荒蕪的根源。接著以一個15歲出征,40歲還在戍邊的“行人”作例,具體陳述“點行頻”,以示情況的真實可靠。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武皇”,是以漢喻唐,實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膽地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最高統治者,這是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激烈抗議,充分表達了詩人怒不可遏的悲憤之情。
詩人寫到這裡,筆鋒陡轉,開拓出另一個驚心動魄的境界。詩人用“君不聞”三字領起,以談話的口氣提醒讀者,把視線從流血成海的邊庭轉移到廣闊的內地。詩中的“漢家”,也是影射唐朝。華山以東的原田沃野千村萬落,變得人煙蕭條,田園荒廢,荊棘橫生,滿目凋殘。詩人馳騁想像,從眼前的聞見,聯想到全國的景象,從一點推及到普遍,兩相輝映,不僅擴大了詩的表現容量,也加深了詩的表現深度。
3、征夫訴苦—逼租
從“長者雖有問”起,詩人又推進一層。“長者”,是征夫對詩人的尊稱。“役夫”是士卒自稱。“縣官”指唐王朝。“長者”二句透露出統治者加給他們的精神桎梏,但是壓是壓不住的,下句就終究引發出訴苦之詞。敢怒而不敢言,而後又終於說出來,這樣一闔一開,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懼心理,表現得極為細膩逼真。
這幾句寫的是眼前時事。因為“未休關西卒”,大量的壯丁才被徵發。而“未休關西卒”的原因,正是由於“武皇開邊意未已”所造成。“租稅從何出?”又與前面的“千村萬落生荊杞”相呼應。這樣前後照應,層層推進,對社會現實的揭示越來越深刻。這裡忽然連用了幾個短促的五言句,不僅表達了戍卒們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現出那種傾吐苦衷的急切情態。這樣通過當事人的口述,又從抓兵、逼租兩個方面,揭露了統治者的窮兵黷武加給人民的雙重災難。
二、人民苦難及其根源
詩人接著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還能嫁給近鄰,男孩子只能喪命沙場。這是發自肺腑的血淚控訴。重男輕女,是封建社會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但是由於連年戰爭,男子的大量死亡,在這一殘酷的社會條件下,人們卻一反常態,改變了這一社會心理。這個改變,反映出人們心靈上受到多么嚴重的摧殘啊!
最後,詩人用哀痛的筆調,描述了長期以來存在的悲慘現實:青海邊的古戰場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陰風慘慘,鬼哭淒淒。寂冷陰森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慄。這裡,淒涼低沉的色調和開頭那種人聲鼎沸的氣氛,悲慘哀怨的鬼泣和開頭那種驚天動地的人哭,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這些都是“開邊未已”所導致的惡果。至此,詩人那飽滿酣暢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唐王朝窮兵黷武的罪惡也揭露得淋漓盡致。
三、思想內容
詩人把這個歷史鏡頭捕捉到自己的詩中來,不過是拿它作為一出社會悲劇的序幕,而他的主要意圖是揭露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壓迫。因此,緊接著這個序幕,就通過“行人”答問逐層深入地展示這齣悲劇的內容:“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這是說丁壯們無限期地超期服役;“邊庭流血成海水”——這是千百萬戰士戰死沙場;“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這是說全國農村生產凋敝;“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這是說人民連生計都無法維持,而朝廷依舊逼索租稅。可見,這種藝術概括方式的基本點是,由點到面、由現象到本質地勾畫出安史之亂前的一個歷史時期里社會的真實狀況。讀完這首詩,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整整一代人的深重苦難,而且能觸摸到詩人那顆同情人民的火熱的心。
這首詩的意義還不止於此,更為重要的是,它表現了詩人反對“開邊”戰爭的堅定立場。“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說明他認識到這種不義的戰爭是一切苦難的根源;他敢於把戰爭的責任加在最高統治者身上,這樣的勇氣是當時眾多的詩人所不具有的。詩人的這種立場是一貫的,在《前出塞》中他曾寫道:“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這正是杜詩人民性之所在。
四、結尾寫古戰場的含義
詩人描寫青海古戰場的陰森景象,不是為了宣揚戰爭的恐怖,而是為說明必須停止對邊疆少數民族的戰爭,即“列國自有疆”(《前出塞》)之意。關於“新鬼舊鬼”的描寫,則是當時常用的一種表現手段,跟杜甫同期的散文家李華在《弔古戰場文》中也有類似的寫法,如“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天地為愁,草木淒悲,弔祭不至,精魂何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