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朝陽岩遂登西亭二十韻
所懷緩伊鬱,詎欲肩夷巢。
高岩瞰清江,幽窟潛神蛟。
開曠延陽景,回薄攢林梢。
西亭構其巔,反宇臨呀庨。
背瞻星辰興,下見雲雨交。
惜非吾鄉土,得以蔭菁茆。
羈貫去江介,世仕尚函崤。
故墅即灃川,數畝均肥磽。
台館集荒丘,池塘疏沈坳。
會有圭組戀,遂貽山林嘲。
薄軀信無庸,鎖屑劇斗筲。
囚居固其宜,厚羞久已包。
庭除植蓬艾,隟牖懸蠨蛸。
所賴山水客,扁舟柱長梢。
挹流敵清觴,掇野代嘉肴。
適道有高言,取樂非弦匏。
逍遙屏幽昧,澹薄辭喧呶。
晨雞不余欺,風雨聞嘐嘐。
再期永日閒,提挈移中庖。
譯文及注釋
譯文
遭貶被棄可不同於隱逸,只在近郊登山散心。
不敢與伯夷、巢父比肩,只求能緩解心中的鬱悶。
高高的朝陽岩俯瞰清江,幽深的洞窟神龍深潛。
朝陽才照過開闊的岩口,又躍過了岩頂的樹林之顛。
西亭建在岩洞頂端,突起的屋檐伸向藍天。
抬頭已看見星辰升起,亭下可看見雲騰雨歡。
可惜這不是我的故鄉,廣袤的原野香草瀰漫。
兒時曾去過長江邊上,歷來求仕都只在中原.
我的故鄉就在灃水邊,家宅附近有數畝良田。
山丘上建有亭台館舍,池塘與深澤碧水相連。
只因戀著仕途的官職,於是招來山林的嘲諷。
微薄的我確實沒有用,瑣屑的俗事看得太重。
囚居異地固然是活該,蒙受的羞辱早已包容。
我在庭院裡種了蓬艾,窄小的窗戶懸著蠨蛸。
幸有山水客屈就來訪,駕一葉扁舟搖著長梢。
舀一瓢清流勝過美酒,採摘些野菜可代佳肴。
志趣相一致言談高妙,互相娛樂也無需弦匏。
逍遙的生活驅走了晦氣,淡薄的心境隔斷了喧囂。
報曉的公雞不會欺騙我,風雨中聽見了雞鳴嘐嘐。
我希望還會有更多閒暇,攜家廚再來此遊樂逍遙。
注釋
[1]朝陽岩:在今永州芝山城西朝陽公園內,位於瀟水西岸。西亭:即刺史竇泌為元結建的茅閣。唐詩人元結到永州游過朝陽岩並為之命名後,竇泌為其建茅閣於其上。元結比柳宗元來永州早四十年,故西亭即“茅閣”。
[2]隱淪:隱居。登陟(zhì志):登上。
[3]伊鬱:憂鬱,憂怨。夷巢:即伯夷、巢父,古代的高士。
[4]回薄:動盪。
[5]反宇:屋檐突起的瓦頭。呀庨(xiào笑):深廣的太空。呀:太空。庨:深廣的樣子。
[6]菁茆(jīng máo京毛):即菁茅,一種香草,古代祭祀用以漉酒去滓。
[7]羈貫:兒童的髮髻。函崤:函谷關、崤山,泛指中原地區。
[8]灃(fēng風):灃水。肥磽(qiāo敲):肥沃。
[9] 沈坳:很深的坳澤。
[10]圭組:指仕途,官場。圭:古代帝王、諸侯舉行隆重儀式時所用的玉制禮器,形制大小,因爵位及用途不同而異。組:古代佩印用組,引申為官印或作官的代稱。
[11]鎖屑:即瑣屑,煩細,細碎。斗筲(shāo燒):量器。斗,容十升;筲,竹器,容斗二升。
[12]隟牖(xì yǒu細有):狹小的窗戶。隟,同隙;牖,窗戶。蠨蛸(xiāo shāo消燒):蟲名,長腳蛛,俗稱喜蛛。
[13]觴(shāng傷):盛有酒的杯。掇(duō多)摘取,拾取。
[14]弦匏(páo袍):指樂器。琴瑟為弦,笙竽為匏。
[15]喧呶(náo撓):聲音嘈雜刺耳。
[16]嘐(xiāo消)嘐:雞鳴聲,象聲詞。
[17]中庖(páo袍):家中的庖廚。
創作背景
公元766年,時任道州刺史的唐詩人元結“自舂陵至零陵”,感嘆“岩洞此邦之形勝也”,因其東向,每當旭日東升,煙光石氣,激射成彩,遂命之為“朝陽岩”。柳宗元貶居永州後,亦常到此遊覽,藉以排憂遣怨。此詩是公元806年(元和元年)柳宗元第一次游朝陽岩所作。賞析
詩的前十四句抒寫詩人謫居永州後的心境,描繪朝陽岩及西亭的美景。首句的“棄”,點出了詩人謫居的心情。柳宗元來到偏遠的永州,遠離了政治文化中心,一種遭遺棄的感覺始終折磨著他。詩人“棄”而來到偏遠的永州,伯夷、曹父潔身自好,兩種心境大相逕庭,所以在永州附近登山臨水,只求緩解一下憂鬱的心情。正如他在《與李翰林建書》中所云,只是“悶即出遊”而已。這次來到朝陽岩,景色果真異常優美:位於瀟水西岸懸崖絕壁上的朝陽岩俯瞰著奔騰的江水,洞窟幽深,岩口開闊,溫暖的陽光在樹梢盤鏇;岩頂的西亭檐牙高啄,氣勢不凡,亭後星光點點,亭下卻是雲雨交替,一亭之上下而氣候不齊,這確實是難得的自然景觀。如此美景,使詩人情不自禁的發出了“惜非吾鄉土”的感嘆。眼前的美景雖然賞心悅目,但畢竟不是自己的故鄉。“信美非所安,羈心屢逡巡。”(《登蒲洲石磯望橫江口潭島深迥斜對香零山》)此情此景,不禁勾起詩人的故鄉之思。
於是,詩歌自然而然地轉寫思鄉述舊之情,抒寫其抱負與不幸。公元784年(德宗興元元年),柳宗元曾隨父親移居夏口(今湖北武昌),“羈貫”句指的應該就是這次南遷,這時柳宗元12歲。可歷來求仕都只在經濟文化相對發達的中原地區,柳宗元也在16歲那年回到了他出生、成長的長安。當然,詩人追求的不是功名利祿,而是“利安元元”的政治理想。他21歲中進士,因父喪耽誤了幾年,至26歲始任集賢殿正字,此後春風得意,一路青雲,33歲時被提升為禮部員外郎,與王叔文、劉禹錫等人大刀闊斧革新政治,興利除弊。那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時期。詩人滿懷留戀地描寫了他在長安的故居:故居就在灃水邊上,那裡有肥沃的田地、寬敞的台閣館舍、碧波蕩漾的池塘。如此美好的故居不能不令囚居蠻夷之地的柳宗元思念,更何況那是他施展才華,實現理想和抱負的地方。詩人雖然是以自嘲的口吻說自己曾迷戀仕途官場,落得貽笑山林的尷尬,說自己太微薄無用,把官場升遷的瑣事看得過重,但這自嘲里包含的是萬般無奈與滿腔憂憤,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沾巾”的嘆惋。實際上,志大才高的柳宗元就是被貶到永州後,也一直沒有熄滅他的理想之火,這在他羈永期間的許多詩文中都可以找到明證。
故鄉之戀,往事之思,使詩人的心靈備受煎熬。於是詩人又回到現實,寫他在永州的囚居生活。“囚居固其宜”自然也是自我解嘲。詩人在《對賀者》中也曾說“凡吾之貶斥,幸矣,而吾又戚戚焉何哉?”但在內心深處,他並不認為自己是罪有應得,在《與許京兆孟容書》里,他曾那樣執著地為自己辯解過。“厚羞久已包”則是真實的表白,也正是因為有能包容“厚羞”的胸懷,才成就了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柳宗元。詩人接著描寫了他在永州的陋居:院子裡種植著蓬艾,狹小的窗戶上結滿了蜘蛛網。這與他的故居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初到永州的柳宗元寄居在龍興寺,終日與僧人為鄰,過著孤寂的幽居生活,所幸常有一些喜好山水的客人來訪,於是詩人常與他們結伴而行,登山臨水,訪尋名勝,飲清流,烹野菜,志趣相投,言談高妙,醉舞歡歌,其樂也融融。詩人說,這種逍遙的生活驅除了心中的晦氣,淡泊的心境隔斷了塵世的喧囂,荒僻的謫居地倒成了他躲風避浪的寧靜港彎。於是,當他每天清晨聽見雞鳴嘐嘐的時候,竟萌生了希望這樣的日子更多些,或者乾脆把家廚也帶來過過這種逍遙生活的念頭。表面上看,詩人把自己的囚居生活寫得充滿樂趣,其實不然,他在《與李翰林建書》中給自己的囚居生活打了個比方:譬如常年關在監獄裡的囚徒,遇上好天氣出來活動一下筋骨,在牆上磨擦搔癢,也感到很舒服,但這樣的舒服不是能長久享受的。這才是詩人心靈的真實表白。
柳宗元這首五言古詩,以記游為題,從描繪眼前景物入手,繼而寫故鄉之戀,往事之思,囚居之“趣”,運思縝密,蘊涵深遠。他將個人遭際與滿懷憂憤含融在山水詩之中,將深沉的憂思隱含在淺淡的微笑之內,“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姜夔),細細吟詠,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