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王墓下作
含淒泛廣川,灑淚眺連岡。
眷言懷君子,沉痛結中腸。
道消結憤懣,運開申悲涼。
神期恆若存,德音初不忘。
徂謝易永久,松柏森已行。
延州協心許,楚老惜蘭芳。
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
理感深情慟,定非識所將。
脆促良可哀,夭枉特兼常。
一隨往化滅,安用空名揚?
舉聲瀝已灑,長嘆不成章。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拂曉時分從雲陽出發,晚上在朱方臨時住宿歇息。
含著淒涼在廣闊的江面上泛舟而行,流著淚遠望安葬廬陵王的連綿山岡
思念正派人廬陵王劉義真,如同切傷腹中腸胃一般痛苦。
君子勢力減弱以致為小人所欺,悲憤鬱積於胸,文帝之初長期壓抑的悲傷情緒得到伸展發泄。
明靈精氣似覺永久存在,品行及音容笑貌一點也沒有忘記。
死去的是永久的事情,墓旁的松柏數已經森然成形。
吳國王子季札完成心中的許諾,楚地彭城一位老人悼念龔勝的事情。
季札贈劍究竟有什麼用,楚老悼念龔勝只會讓自己感到悲傷。
自己以前懷疑季札和楚老,季札和楚老這些人既有通智的一面,又有愚蔽的一面,互相牴觸矛盾。
以前老懷疑人家怎么會作出解劍、撫墳這樣的荒唐事來,而今面對廬陵王的墓地,不禁悲從中來,才明白一個人的感情在受到深深刺激的時候,決不是理智識見所能控制得了的。
廬陵王生前所受的排擠欺壓很是悲哀,受冤枉短命而死其悲哀又特別要超過平常。
一切都跟著死亡而消失,又何必恢復廬陵王封號,並追贈侍中、大將軍等名號。
放聲痛哭眼淚很快就流幹了,由於過度悲傷,只能哀嘆聲聲,連詩也寫不成篇了。
注釋
廬陵王:指宋武帝子劉義真。永初元年(年),劉義真被封為廬陵孝獻王,簡稱廬陵王。
曉月:月亮還沒有完全隱沒的拂曉時分。
發雲陽:從雲陽出發。雲陽即今江蘇省丹陽縣。
次:途中臨時住宿歇息。
朱方:春秋時地名,三國時稱丹徒,即今江蘇省鎮江市。劉宋王朝宗室墓地所在。
泛廣川:在廣闊的江面上泛舟而行。
眺(tiào)連岡:遠望安葬廬陵王的連綿山岡。青烏子《相冢書》:“天子葬高山,諸侯葬連岡。”連岡指連綿不斷的低矮小山丘。
眷(juàn)言:思念的樣子。言,作詞尾,無實意。
君子:正派人,指廬陵王劉義真。
道消:君子勢力減弱以致為小人所欺。語本《周易·否卦》彖辭“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這裡暗指少帝之時。
結憤懣(mèn):悲憤鬱積於胸。
運開:國運開張,正派人勢力占上風,指文帝之初。其時撥亂反正,劉義真被枉殺事得到昭雪。
申悲涼:長期壓抑的悲傷情緒得到伸展發泄。
神期:明靈精氣。
恆若存:似覺永久存在。
德音:品行及音容笑貌。
初不忘:一點也沒有忘記。
徂(cú)謝:去世,死亡。
延州:即延陵。本為地名,這裡代指封於延陵的吳國王子季札。《新序·節士》有記敘:“延陵季子將西聘晉,帶寶劍以過徐君。徐君觀劍,不言而色慾之。延陵季子為有上國之使,未獻也,然其心許之矣。致事於晉,顧反,則徐君死於楚……遂脫劍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無命,孤不敢受劍。’於是季子以劍帶徐君墓樹而去。”
協心許:完成心中的許諾。
楚老惜蘭芳:指楚地彭城一位老人悼念龔勝的故事。據《漢書·龔勝傳》,龔勝是楚地人,因不願為新莽王朝效力而自殺。有一同鄉老父前來弔唁,撫墳痛哭,非常傷心。但他又感慨惋惜地說:“嗟乎!薰以香自燒,膏以明白銷,龔先生竟天天年,非吾徒也。”於是趕快離開了。
平生:平時,以前,指詩人自己而言。
若人:這些人,指季札和楚老。
通蔽互相妨(fáng):指季札和楚老這些人既有通智的一面,又有愚蔽的一面,互相牴觸矛盾。
脆促:脆弱窘迫,指廬陵王生前所受的排擠欺壓。
良:甚,很。
夭(yāo)枉:指廬陵玉受冤枉短命而死。
特兼常:其悲哀又特別要超過平常。
一隨往化滅:一切都跟著死亡而消失。
空名揚:指原嘉三年為劉義真平反,恢復廬陵王封號,並追贈侍中、大將軍等名號而言。
舉聲:放聲痛哭。
瀝(lì):液體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此指眼淚快流幹了。
長嘆不成章:由於過度悲傷,只能哀嘆聲聲,連詩也寫不成篇了。
創作背景
寫的是元嘉三年(426年)春天的事情。詩人奉召還京,一早從丹陽出發,傍晚才到劉宋宗室的墓地。面對著廬陵王之墓,心頭自是悽苦難言。賞析
詩從自己的行程寫起,天還沒有大亮就趁著月光從雲陽出發,到太陽落山才到達朱方,按這兩地相距甚近,根本用不著花一天時間,所以這裡言外顯然是要說自己在途中有相當長的時間呆在廬陵王墓下(劉宋皇室的陵墓都在朱方的郊區)。詩人對這位不幸遇害的少年王子表示最沉痛的哀悼。“道消”兩句要表達的意思是,在徐羨之等人橫行的歲月里,小人猖獗,君子道消,自己十分憤懣,但無從表達,鬱積於胸中已久;現在撥亂反正,國運中興,才得以一抒其哀悼的深情。“開運”二字有歌頌劉義隆之意。
“神期恆若存,德音初不忘”兩句說逝者雖死猶生,當年的談話自己是不會忘記的。自己與墓中人的關係一般來說乃是傷逝一類詩歌最重要的內容,往往會寫得比較多;但這裡卻一筆帶過,點到即止,很快就轉入“徂謝易永久,松柏森已行”,感慨時光過起來真快那種比較常見的嘆息當中去了,似乎不免有些奇怪。
這裡有些不得已的原因。在劉宋王朝開國皇帝劉裕的七個兒子中,首先繼承皇位的老大劉義符最缺乏政治家素質,他的愛好是亂玩一通,或模仿民間如何做小生意,於是很快就在一場政變中下台並被殺。他的二弟廬陵王劉義真則要出色得多,他很早就參加過劉裕恢復中原的戰爭,差點犧牲在關中;回到首都以後,注意籠絡人才,與文化名人、宗教精英相接納,對未來有所規劃。《宋書》本傳說他“美儀貌,神情秀徹”,“與陳郡謝靈運、琅邪顏延之、慧琳道人周鏇異常,雲得志之日,以靈運、延之為宰相,慧琳為西豫州都督”。劉裕去世前,他被任命為使持節、侍中、都督南豫雍司秦並六州諸軍事、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豫州刺史,出鎮歷陽(今安徽和縣),“未之任而高祖崩”,稍後才去歷陽赴任,出發前“義真與靈運、延之、慧琳等共視部伍”,一個影子政府公開亮相了。
謝靈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召回首都任高官的。他對朝廷一舉粉碎徐羨之集團、為廬陵王劉義真平反昭雪恢復名譽,當然是衷心擁護的,但是劉義真當年的狂言卻絕對不宜去談,於是他借用《詩經》中現成的“德音”一詞,將自己與這位小王爺的深交含含糊糊地一提就告結束——再多說一句就成蛇足。
這時候只有哀嘆劉義真的死於非命是不會犯任何忌諱的,宋文帝劉義隆在口頭和書面上多次說起他那十八歲就被人害死的二哥義真乃一“冤魂”。所以謝詩也從這一角度切入,他主要用了兩個典故,延州季子掛劍的故事見於《史記·吳太伯世家》,謝詩用這一典故既表明自己不忘故舊,也表明生者的紀念無法讓逝者復生,這樣做也沒有任何用處。這是動了真感情的話,不是一般的門面語。“楚老惜蘭芳”典出《漢書·龔勝傳》,謝詩用這一典故的含義顯然是痛惜劉義真毀滅於高尚,“撫墳徒自傷”則是覺得自己也可能有同樣的命運。以脫俗的言辭來弔唁龔勝的楚老當是道家者流,他看清了一個人的高明之處往往給他帶來麻煩以至於毀滅。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謝靈運在詩中大發這一類感慨,既以哀悼廬陵王劉義真,也表達了他本人深沉的憂慮。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慟,定非識所將”四句比較曲折,不易索解。曾經有過不同的理解。《文選·廬陵王墓下作》李善注云:“若人,謂延州及楚老也。令德高遠,是通也;解劍撫墳,是蔽也……言己往日疑彼二人,迨乎今辰,己亦復爾,斯則理感既深,情便悲痛,定非心識所能行也。”而呂向注則認為:“若,此也,此人謂王也。通,言聰明好古;蔽,謂與群邪不協,自見滅亡也。此兩者互相其妨。”黃節先生《謝康樂詩注》大體取後一說並有所修正,指出:“通,謂生為帝子;蔽,猶塞也,謂廢為庶人。此互相妨矣。”黃說甚是。追尋作品中詞語典故的來源,李善本事很大;而對文學作品的理解,他的悟性似乎不是最佳,有時反不如學問要小得多的五臣。這四句詩略謂像廬陵王劉義真這樣的人,他的高貴出身同他的悲慘遭遇實在是太矛盾了,簡直不能理解,只好痛哭流涕。這裡很有些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意思,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這四句略帶玄言色彩,而正能表達其悲痛之深。最後幾句說,劉義真死得太早,又死得特別冤枉,現在雖然得到昭雪,也不過是一個空名,我巨大的哀痛無法抑制,只好長歌當哭,根本算不上什麼詩篇。
謝靈運的山水詩往往精細地描繪風景,感情色彩並不很濃,有一點也特別含蓄深沉,不大容易感覺到;他的政治抒情詩則不同,這一首更是很動了感情的。由於形勢的微妙複雜,他不可能暢所欲言;但他其實把什麼都說出來了,不愧是大詩人的手筆。
因念秦樓彩鳳,楚觀朝雲,往昔曾迷歌笑。別來歲久,偶憶歡盟重到。人面桃花,未知何處,但掩朱扉悄悄。盡日佇立無言,贏得淒涼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