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
東岡更葺茅齋。好都把軒窗臨水開。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歸隱的園圃剛剛開成,白鶴猿猴都在驚怪,主人沒有歸來,歸隱山林本是我平生的志趣,為什麼甘為士人所笑,總是混跡塵埃?厭倦了官場就該急流勇退,求清閒愈早愈好,豈止是為享受蓴羹鱸膾?你看那秋江上,聽到弓弦響,驚雁急忙躲閃,行船回頭,是因為駭浪撲來。
東岡上蓋起那茅屋書齋,最好是把門窗臨湖開。要划船垂釣,先種下柳樹一排排;插上稀疏的籬笆保護翠竹,但不要妨礙賞梅。秋菊可餐服,春蘭能佩戴,兩種花留給我歸來親手栽。我反覆思考,只怕聖上不讓我離開,歸隱之章仍在猶豫徘徊。
注釋
⑴沁園春:詞牌名。
⑵帶湖:信州府城北靈山腳下,今江西上饒市。
⑶三徑:指歸隱者的居所。《三輔決錄》:蔣詡字元卿,“舍中三徑,惟求仲、羊仲從之游。”皆隱士。後稱退隱的居處為三徑。陶淵明《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⑷鶴怨猿驚:表達出自己急切歸隱的心情。化用南朝孔稚珪《北山移文》:“至於還飈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
⑸稼軒:辛棄疾號稼軒。洪邁《稼軒記》說:辛棄疾在帶湖建了一所很宏大的私人別墅,在新居右側,建了上百間的房子,左側,開闢了“稻田泱泱”,還餘下十弓的空地,“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於是,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為稼軒。而命田邊立亭曰植杖,若將真秉耒耜之為者。”
⑹甚:正是。雲山,農村。意氣:神態。《史記·管晏列傳》:“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這裡作志氣講。
⑺衣冠人:上層或高貴的人物。
⑻抵死:終究,畢竟。
⑼意倦須還:這裡指退隱回家。
⑽蓴羹鱸膾:美味。《世說新語·識鑒篇》:西晉張翰官洛陽,“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歸。”
⑾“秋江上”三句:比喻在官場碰壁,遭人排擠,因此避世。庾信《周大將軍襄城公鄭偉墓志銘》詩:“麋興麗箭,雁落驚弦。”駭浪,形容海浪像馬受驚時的奔跑。作者感覺到官場的奸詐險惡。要作雁避船回的準備。這就是回帶湖的動機。
⑿東岡:東邊的小岑。葺(qì),用茅草修復房子叫葺。
⒀好都把:作必須統統地解。軒:小房子。蘇軾《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詩:“白髮思家萬里回,小軒臨水為花開。”
⒁秋菊:語出屈原《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⒂春蘭:語出《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蘭有春秋二種,都可以佩帶。這裡寫春蘭,是與上邊的秋菊相對。一說這兩句化用屈原《九歌·禮魂》:“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表明作者自己如屈原一般志行高潔,不願同流合污。
⒃先生:是下人對辛棄疾的稱呼。
賞析
辛棄疾力主抗金,收復中原,但朝廷無此意,不加重用壯志難酬,一生屢遭貶斥。由於不能見用於苟且偷安的南宋統治集團,他感到前途險惡,早晚必被逐出宦途。為後事計,他任江西安撫使時,在上饒城北帶湖之畔,修建了一所新居,作為將來退隱之處。取名為“稼軒”並自號為“稼軒居士”以示去官務農之志。此詞即在作引退前一年,即淳熙八年(1181年)新居將落成之時所作,抒發了他當時萬端感慨集於一心的複雜感情。
上片主要寫萌發棄政歸田之念。首句開門見山,順題而起。西漢蔣詡隱居時門前開有三條小路的原因,“三徑”即成了隱士居處的代稱,陶淵明《歸去來辭》中就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句子。“三徑初成”,日後棲身有所,詞人於失意之中亦露幾分欣慰。不過這層意思,作者並沒有直白的一語道出。而是“鶴怨猿驚,稼軒未來”,以帶湖的仙鶴老猿埋怨驚怪其主人的遲遲不至,曲曲吐露。“鶴怨猿驚”出於南齊孔稚珪《北山移文》:“蕙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不同的是,孔稚珪是以昔日朝夕相處的鶴猿驚怨周顒隱而復仕,辛棄疾用此典卻反其道而行之,假設即將友好伴處的鶴猿怨自己仕而不歸。這兩句是從新居方面落墨,說那裡盼望自己早日歸隱:“甚雲山”四句,是自言自語一樣,寫主觀想法。既然自己的平生志趣是以“雲自許”,為什麼還老是呆在塵世里當官,惹先賢隱士嘲笑呢!顯然,這只不過是辛棄疾在遭到投降派一連串打擊之後,所發的一種牢騷自嘲而已。誰不知道,辛棄疾的“平生意氣”是抗金復國,金甌一統,豈能以“雲山自許”!然而現在乾坤難轉,事不由已,有什麼辦法呢?“意倦須還,身閒貴早,豈為蓴羹鱸膾哉?”詞人不願作違心之事,他認為既然厭惡這醜惡的官場又不能以已之力匡正,就應該激流勇退,愈早愈好,不要等被人家趕下了台才離開;再說自己也不是象西晉張翰那樣因想起了家鄉味美的鱸魚膾、蓴菜羹而棄官還鄉,心中無愧,又何苦“抵死塵埃”呢?這裡,暗示了作者同南宋統治集團之間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並表明了自己的磊落胸懷。其中“意倦”句,表明自己絕不願為朝廷的苟安政策效勞,志不可奪去向已定:“豈為”句,說明他之退隱並不是為貪圖個人安逸享受;最值得體味的是“身閒貴早”里的“貴早”二字。固然,這是為了呼應前文曲露的對新居的嚮往,欲歸之情,不過主要還是說明,詞人不堪統治集團反對派對他的毀謗和打擊,而且可能預感到一場新的迫害正在等待著他。不如抽身早避。因而自然逗出了後面“秋江上”三句,表明了自己離政歸田的真正原因是避禍,就象鴻雁聽到了弦響而逃,航船見到了惡浪而避一樣。他是別無他途,不得不如此。
下片主要寫但對未來生活藍圖的構想。詞意仍緣“新居將成”而起。“將成”是指,初具規模但還有待於進一步完善。“東岡”二句,先就建築方面說,再修一幢茅屋作為書齋,設於東岡,並把窗戶全部面水而開,既照應了題中“帶湖”二字,又照應了“平生意氣”,即“雲山自許”的雅致。而“行釣”同“種柳”聯繫起來,表明詞人嚮往的是“小舟撐出柳陰來”的畫境。表達了對官場爭鬥的厭倦,對鄉村寧靜的嚮往。下面寫竹、梅、菊、蘭,不僅表現了詞人的生活情趣,更喻指詞人的為人節操。竹、梅、是“歲寒三友”之二物,竹經冬而不凋,梅凌寒而花放。
從既要“疏籬護竹”,又要“莫礙觀梅”中,既表示作者玩花弄草的雅興,更可以看出他對竹、梅堅貞品質的熱忱讚頌和嚮往。至於菊、蘭,都是偉大愛國詩人屈原喜愛的高潔的花草。他在《離騷》中有“餐秋菊之落英”,“紉秋蘭以佩”等句,表示自己所食之素潔和所服之芬芳,辛棄疾說,既然古人認為菊花可餐,蘭花可佩,那他一定要親手把它們載種起來。顯然,“秋菊”兩句,明講種花,實言心志,古人志行高潔。自己亦當仿效。然而屈原餐菊佩蘭是在被楚王放逐以後,而辛棄疾當時還是在職之臣。堅持理想節操固然可以由已決定,但未去留豈能擅自安排。所以他接著說:“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這三句初看與前文完全不屬,但細想,恰是當時作者心理矛盾含蓄而真實的流露。辛棄疾一生為國志在統一,志向尚未實現本不願意離政,但形諸文字卻說“怕君恩未許”。因此,這一方面固然暴露了作為統治集團一員的辛棄疾仍對腐朽朝廷昏庸皇帝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另一方面,更可以說,這是他始終不忘復國、積極從政、赤誠用世之心的流露。全詞就在這種不得不隱、然又欲隱不能的“徘徊”心境中結束。
這首詞,自始至終可以說是一篇描寫心理活動的實錄。但上下兩片,各有不同。前片寫欲隱緣由,感情漸進,由微喜,而悵然,而氣惱,而憤慨。讀之,如觀大河漲潮,流速由慢而疾,潮聲也由小而大,詞情也愈說愈明。後片寫未來打算,讀之,似在河中泛舟,水流徐緩而平穩,再不聞澎湃呼嘯之聲,所見只是波光粼粼。及構想完畢,若遊程已終,突然轉出“沉吟久”幾句,似乎剛才打算,既非出自己心亦不可行於實際如一物突現舟水凝滯不可行,不過,儘管兩片情趣迥別,風貌各異,由於通篇皆以“新居將成”一線相貫,因此並無割裂之嫌,卻有渾成之致。
鑑賞
帶湖位於信州(今江西上饒市)城北一里許,是一個狹長形的湖泊。其地“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寶帶,其縱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橫)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廬以居”(洪邁《稼軒記》)。辛棄疾“一旦獨得之,既築室百楹,才占地十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於是,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為稼軒”(引同上)。湖光山色,風景絕佳,稼軒作此詞時(淳熙八年秋),仍在江西安撫使任上,帶湖新居即將落成。
開篇即雲思歸之意。晉人趙岐《三輔決錄·逃名》載:西漢末王莽弄權,兗州刺史後因以“三徑”指歸隱所居田園。陶潛《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竹猶存。”南齊陸韓卿《奉答內兄希叔》詩:“杜門清三徑,坐檻臨曲池。”隱居的別墅初成,而“稼軒未來”,故“鶴怨猿驚”。此化用孔稚《北山移文》句意:“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詞人賦予物以人情,既怨且驚(怪),深刻地表達出自己急切歸隱的心情。接述高臥雲山之志。“甚雲山”以下四句,謂平生意氣自負,以隱居雲山自許,不想這些年來竟奔波於官場,為人所笑。“衣冠”,古代士以上戴冠,庶人包巾,衣冠連稱,是古代士以上的服裝。《史記》卷六十二《管晏列傳》:“晏子懼然,攝衣冠謝曰”。後引申指世族、士紳。“抵死”,老是,總是意,在辛詞中屢見,如《浣溪沙》:“去雁無憑傳錦字,春泥抵死污人衣”;《滿庭芳》:“恨兒曹抵死,謂我心憂”。“塵埃”,比喻污濁。《楚辭·漁父》:“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此處指官場。接三句重申思歸之意:“意倦須還,身閒貴早,”豈是為家鄉的佳肴美味!《世說新語·識鑒篇》:西晉張翰官洛陽,“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蓴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上面一借“鶴怨猿驚”而表歸心急切;二雲自己本志在雲山,不在仕宦,三雲早就“意倦”、“身閒”決無留戀了。然最後更道出真意:“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喻遭人排擠,如秋江鴻雁,應避弓弦;驚濤駭浪,應急撥轉船頭。這年冬十一月,改除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宋會要》一百零一冊《職官門·黜降官》第八:“淳熙八年十二月二日,右文殿修撰新任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辛棄疾落職罷新任。以棄疾奸貪凶暴,帥湖南日虐害田裡,至是言者論列,故有是命。”《宋史》卷四百零一《辛棄疾傳》:“台臣王藺劾其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帶湖新居始建於春初,冬季落成。在寫作此詞時,似已有所覺察,故選擇了急流勇退之途。
下片層層鋪敘帶湖新居的園林亭台,水木花草的勝境。據《稼軒記》載:“田邊立亭曰植杖,若將真秉耒耨之為者。東岡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徑款竹扉,錦路行海棠,集山有樓,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滌硯有渚”。詞則說東岡還須再蓋一所茅頂書齋,窗子全部臨水而開。為方便在小船上釣魚,要在湖邊先種上柳樹;插上籬笆保護竹枝,可不要妨礙觀看梅花。秋菊可以用來進餐,秋蘭可以用來佩帶,這些都留待我來時親自栽種。屈原《九歌·禮魂》:“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留待先生手自栽”,示意如屈原一樣志行高潔,不同流合污。最後又說自己的退隱是迫於無奈,壯志未成,在詞人是很沉痛的。既“沉吟久”,而又“徘徊”,正見積極用世與退隱林下的矛盾心情。
詞一起托物鶴猿,歸思如見。繼以一去聲“甚”字領起四個四言短句,作扇面對(即一、三對仗,二、四對仗),音節急促,氣勢流貫。下片亦以一去聲“要”字領四個四言短句,結構與上片全同。但音節徐緩,情韻悠悠。前者充分表現他憤世之懷,後者則閒適之意,流漾於外。至結處,方以“沉吟久”稍作停頓,轉出“此意徘徊”的複雜心理。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指出:“北宋詞多就景抒情,……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即事敘景在辛詞中確不少見,它不同於以情為中心的就景抒情,而是以敘事為主體,抒情如血脈流貫其中,以寫景作為敘事的烘染或鋪墊,如本詞下片那一大段關於著茅齋、開軒窗、種柳、觀梅、餐秋菊、佩春蘭等事項的構想安排,都可看出藝術手法與北宋詞人之不同處。
南宋文人們的生活和北宋一樣,仍是得天獨厚(天者,皇帝也)。他們沒有像杜甫那樣“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也不會像孟郊那樣“借車載家具,家具少於車”(《借車》),弄得一身尷尬。為官的時候,自然有優渥的待遇,暫時辭職或致仕,也仍可優悠林下,坐享天年。在本詞和“帶湖之什”的許多篇中,都可見到這種富貴奢華景象,可貴的是辛棄疾無論順境逆境始終未忘“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同甫見和,再用韻答之》)收復失地完成南北統一的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