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木
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
采采榮木,結根於茲。
晨耀其華,夕已喪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時。
靜言孔念,中心悵而。
采采榮木,於茲托根。
繁華朝起,慨暮不存。
貞脆由人,禍福無門。
非道曷依?非善奚敦?
嗟予小子,稟茲固陋。
徂年既流,業不增舊。
志彼不捨,安此日富。
我之懷矣,怛焉內疚!
先師遺訓,余豈之墜?
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榮木》這首詩,是為感念衰老將至而作。日月更替,時光流逝,又到了木槿花盛開的夏季。我在孩童時,已經接受了修齊治平的儒學之道,可如今頭髮已經斑白,卻還是沒有什麼成就。
當夏盛開木槿花,泥土地里把根扎。
清晨綻開艷麗色,日暮凋零委泥沙。
人生一世如過客,終將枯槁黃泉下。
靜思默念人生路,我心惆悵悲年華。
當夏木槿花開盛,於此紮根長又深。
清晨繁花初怒放,可憐日暮竟無存。
堅貞脆弱皆由己,禍福哪得怨別人。
聖賢之道當遵循,勤勉為善是本心。
嘆我無德又無能,固執鄙陋天生成。
匆匆歲月已流逝,碌碌學業竟無增。
我本立志勤求索,誰料沉溺酣飲中。
每念及此心傷痛,慚愧年華付東風。
先師孔子留遺訓,銘刻在心未拋棄。
我今四十無功名,振作精神不足懼。
名車名驥皆已備,揚鞭策馬疾馳去。
千里路途雖遙遠,怎敢畏難而不至!
注釋
榮木:即木槿(jǐn),屬木本植物,夏天開淡紫色花,其花朝開暮閉。
推遷:推移,遷延,即運行之意。
九夏:即夏季。夏季三個月,共九十天,故稱“九夏”。
總角:古代未成年男女的髮式,因將頭髮結成兩個髻角,故稱。這裡代指童年。道:指聖賢之道和做人的道理。
白首:指老年,老人頭髮變白。無成:無所成就。
采采:繁盛的樣子。茲:此,這裡。
耀:形容木槿花開時的艷麗,光彩奪目。“華:同“花”。喪之:指木槿花枯萎凋零。
人生若寄:人生在世,好像旅客寄宿一樣。這是比喻人生的短暫。《古詩十九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至。”憔悴:枯槁黃瘦的的樣子。
靜言:靜靜地。言:語助詞。孔:甚,很。念:思念。中心:內心。悵而:即悵然。而:語尾助詞。
於茲:在此。《尚書·盤庚上》:“我王來,既爰宅於茲。”孔傳:“言祖乙已居於此。托根:猶寄身。
貞脆:堅貞和脆弱,指人的不同稟性。禍福無門: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禍福無門,惟人所召。”意思是說,禍與福的降臨,並不是有什麼特殊的門徑,而是人們行為的好壞所招致的必然結果。
匪:同“非”。易:同“何”。依:遵循。奚(xī):何。敦:敦促,勤勉。這兩句的意思是說,不遵循正道還遵循什麼?不勤勉為善還勤勉做什麼?
嗟:嘆詞。予:我。小子:作者自指。原意指地位低下、無德無能之人,這裡是自謙之辭。稟:稟性,天性。固陋:固執鄙陋。
徂(cú)年:過去的歲月。徂:往,逝。流:流逝。業不增舊:是說學業比過去沒有增加。
彼:指上章所說“道”與“善”。不捨:孜孜不倦,奮鬥不息。《荀子·勸學》:“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安:習慣於。日富:指醉酒。《詩經·小雅·小宛》:“壹醉日富。”這兩句的意思是說,我本來的志向是孜孜不倦地依道、敦善,可我現在卻安於酣飲的生活。
懷:心懷,思量。怛(dá):痛苦,悲傷。內疚:內心感覺慚愧不安。
先師:指孔子。遺訓:留下的教導。之墜:動賓倒裝,即“墜之”。墜:跌落,即拋棄。
此二句語出《論語·子罕》:“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聞:聞達,有所成就而名聲在外。斯:這。畏:害怕,恐懼。
脂:油,這裡用作動詞,以油脂潤滑車軸。策:鞭,這裡用作動詞,以鞭趕馬。驥(jì):千里馬。名車、名驥:以車、馬比喻功名,是說準備駕馭車馬去建立功名。
孰:誰。按:晉元興三年二月,劉裕起兵勤王,打敗桓玄。陶淵明於本年夏季出任劉裕鎮軍軍府參軍。這一章詩就表現了詩人出任鎮軍參軍前的思想動力和決心。
賞析
詩題“榮木”,是取詩的前兩字作為篇名,並不是專寫榮木。《榮木》一詩共三十二句,分四章,每章八句。第一章慨嘆人生若寄,第二章寫要堅持正確的做人道理,第三章責己無所作為,第四章表示不墜先師之訓而奮起。全詩表達了一種自強不息的功業追求。
這首詩提出了世間一個永恆的主題:人生苦短。陶淵明把“榮木”已化為一種意象——人生美麗卻苦短。他憂於人生短暫,認為人若不勤奮,即使“總角聞道”也會“白首不成”,這是人生的悲哀。他告誡人們,人生就像匆匆過客,到時都會憔悴、衰老、死亡;人的壽命、禍福取決於自己。他也自責自己曾廢學而樂飲。
從此詩第四章中可以見出作者內心鬱勃著昂揚的進取之心、功業之志。“四十無聞,斯不足畏”,這句話活脫了陶淵明另一面孔,它與後人心目中那位吟唱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者形象,相距實在太遠。人們以往對陶淵明的印象只是其中年思想成熟以後的形象,是陶淵明豐富人格之一角。以“一斑”而概其“全豹”有時會出現以偏概全的弊病。陶淵明早期功業之心,主要是傳統文化的薰陶、影響使然。對於古代大多數知識分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他們最大的夢想,在“學而優則仕”的時代,誰也難以天生就超越歷史的局限而對功業榮名不屑一顧、視如糞土。
人生短暫,只有為功名而奮鬥才有意義。陶淵明沒有忘記儒家先師孔子的教導,一個人到了四五十歲還沒有什麼名望,這不值得懼怕。他自信有取得功名的天賦,不管要經歷多少苦難,也沒有任何理由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