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
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
大江東流去,遊子日月長。
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
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
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
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
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譯文及注釋
譯文
黃昏時暮色蒼茫,夕陽的光輝籠罩在我身上。
一路行程山河變換,一瞬間就在天的另一方。
只是不斷的遇到陌生人,不知何時會再見到故鄉。
大江浩蕩東流去,客居異鄉的歲月會更長。
城市中華屋高樓林立,寒冬臘月里樹木蒼蒼。
人聲鼎沸的大都市啊,歌舞昇平吹拉彈唱。
無法適應這華美的都市生活,只好側身把遠山遙望。
夜幕四合鳥雀歸巢,戰火紛飛的中原音訊渺茫。
初升的月兒斜掛天邊,天空繁星閃爍與月爭光。
客居他鄉自古有之,我又何苦獨自哀愁悲傷?
注釋
⑴翳(yì)翳:晦暗不明貌。陸機《文賦》:“理翳翳而愈伏,思軋軋其若抽。”呂延濟註:“翳翳,暗貌。”桑榆:日落時光照桑榆樹端,因以指日暮。《太平御覽》卷三引《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
⑵征衣裳:此指旅人之衣。
⑶“我行”二句:意謂一路走來經歷了千山萬水,不知不覺又到了成都這樣一個遙遠而嶄新的地方。
⑷但:只。新人民:新地初睹之人。
⑸未卜:沒有占卜,引申為不知,難料。
⑹大江:指岷江。東流去:一作“從東來”。
⑺遊子:離家遠遊的人。日月:時間。一作“去日”。
⑻曾(céng)城:即重城。成都有大城、少城,故云。填:布滿。華屋:華美的屋宇。
⑼季冬:冬季的最後一個月,農曆十二月。蒼:深青色,深綠色。
⑽喧然:熱鬧;喧譁。名都會:著名的城市。此指成都。
⑾間(jiàn):夾雜。一作“奏”。笙(shēng)簧(huáng):指笙。簧,笙中之簧片。
⑿信:確實。此處有“雖”字義。無與適:無處可稱心。
⒀川梁:橋樑。南朝梁江淹《燈夜和殷長史》詩:“冰鱗不能起,水鳥望川梁。”
⒁“鳥雀”二句:以鳥雀猶知歸巢,因興中原遼遠之歸思。
⒂初月:新月。《樂府詩集·清商曲辭一·子夜四時歌春歌五》:“碧樓冥初月,羅綺垂新風。”
⒃爭光:與之比試光輝。《淮南子·說山訓》:“日出星不見,不能與之爭光也。”
⒄羈旅:指客居異鄉的人。《周禮·地官·遺人》:“野鄙之委積,以待羈旅。”鄭玄註:“羈旅,過行寄止者。”
賞析
抒情的深婉含蓄是這首詩最大的特色,它表面上只是一般的紀行寫景,但平和的外表下激盪著強烈的感情波瀾。這裡有著喜和憂兩種感情的摻和交融,內心微妙的變化,曲折盡致。杜甫舉家遠徙,歷盡艱辛,為的是尋找一塊棲身之地,如今來到富庶繁華的成都,“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眼前展開一個新天地,給了他新的生活希望,欣慰之感溢於言表。“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快慰之情剛生,馬上又想到了夢魂縈繞的故鄉,何時再見,未可預卜,但見大江東去,他自己只能做長年飄泊的遊子了。下面接寫成都的繁華、氣候的溫和,又轉悲為喜。但成都雖美,終非故土,鳥雀天黑猶各自歸巢,而茫茫中原,關山阻隔,他不知道自己何日才能回去。詩人又陷入了痛苦之中。當時中原州郡尚陷於安史叛軍之手,一句“中原杳茫茫”,包含著數不清的憂國傷時之情。詩人遙望星空,愁思悵惘,最後只能以自寬之詞作結。全詩寫喜,並不欣喜若狂,訴悲,也不泣血迸空,在舒緩和平的字裡行間,寓含著一股喜憂交錯的複雜的感情潛流。
作為紀行詩,這首詩用“賦”來鋪陳其事,而“賦”中又往往兼有比興,因而形成了曲折迴旋,深婉含蓄的風格。詩一上來就直道出眼前之景:夕陽西下,暮色朦朧,詩人風塵僕僕地在歲暮黃昏中來到成都,渲染出一種蒼茫的氣氛。它既是賦,又兼比興,桑榆之日正是詩人垂暮飄零的寫照。同時它也興起了深沉的羈旅之情。下面寫“大江東流去,遊子日月長”,“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都是賦中兼興。最後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暗寓中興草創、寇亂未平的憂思。詩人妙用比興手法,筆下的自然景物都隱含深摯的感情。全詩一一閃過山川、城郭、原野、星空這些空間景物,同時也表現出由薄暮至黃昏至星出月升的時光流逝。這種時空的交織使意境呈現出立體的美,烘托出感情上多層次的變化,達到情與景的自然交融。
胡應麟論東漢末年時的《古詩十九首》說:“蓄神奇於溫厚,寓感愴於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詩藪》)杜甫此篇正繼承了《古詩十九首》的這一風格。而在思想感情上,它又突破了《古詩十九首》多寫失意飄泊之士苦悶憂傷的小天地,它運用喜憂交錯的筆法,寫出了關懷祖國和人民命運的詩人豐富複雜的內心世界,其高處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