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歸雲·向深秋
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拋擲雲泉,狎玩塵土,壯節等閒消。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須歸去老漁樵。
譯文及注釋
譯文
面對深秋時節,雨後的西郊涼爽肅殺。小路上黑夜將盡,衣袖生起陣陣涼風。天的盡頭星星將落,閃電在樹梢那邊不停閃動。又是拂曉雞鳴聲起時,明亮的陽光開始升動,遙遠的山路漸漸明晰。
奔走辛勞的行役,漸進流失的光陰,只是為那不足掛齒的蠅頭利祿,微不足道的蝸角功名,到頭來一事無成,徒然相爭勝。拋擲雲山泉石的歸隱,戲弄於塵世,將壯烈的節操輕易消亡。幸好可像范蠡攜西施一樣,在似雲濤的煙浪里,駕乘滿載風情的扁舟泛遊五湖,是已到應當歸去終老隱居的時候了。
注釋
⑴鳳歸云:唐教坊曲名,後用作詞牌名。《樂章集》注有“仙呂調”和“林鐘商調”,此詞為“仙呂調”。雙調一百一字,前段十句四平韻,後段十一句三平韻。
⑵雨餘(yú):雨後。餘,同“余”,用“余”意義可能混淆時,用“餘”以區分,多見古文。肅:肅殺,枯萎。
⑶夜闌:夜殘;夜將盡時。
⑷襟袖:衣襟衣袖。涼飆:涼風。
⑸天末:天邊,天盡頭。
⑹流電:流星的流光。
⑺陽烏:太陽。神話傳說中在太陽里的三足烏,故以陽烏為太陽的代稱。
⑻分:辨認。迢迢:道路遙遠貌。
⑼驅驅:奔走辛勞。行役:指因服兵役、勞役或公務而出外跋涉,後泛稱行旅,出行。
⑽苒苒:同“荏苒”,時光漸漸逝去。
⑾“蠅頭”二句:意謂功名利祿微不足道。蠅頭,蒼蠅的頭,比喻微小的名利。蝸角,蝸牛的觸角,比喻微小之地。莊子《莊子·則陽》:“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
⑿畢竟:到底;終歸。
⒀漫:徒然。高:誇耀,讚美。
⒁雲泉:指隱士之所居。
⒂狎玩塵土:意謂遊戲官場。塵土,指塵世間。此喻官場。
⒃壯節:壯烈的節操。等閒:隨便。
⒄“幸有”二句:用春秋時范蠡與西施之事。吳越爭霸,相傳越滅吳後,滅吳有功的范蠡掛冠歸隱,攜西施泛遊五湖。後泛指歸隱江湖。
⒅會須:定要。老漁樵:即老於漁樵,以捕魚、打柴而終老。此指過歸隱的生活。
創作背景
柳永成年後離開家鄉福建崇安縣,雖寓居京都汴梁,但生活一直比較動盪。他對羈旅漂泊的苦況有著深切的體會乃至清醒的認識,為後人留下了許多羈旅行役詞,這首《鳳歸雲》就是其中之一。觀詞中所述,可見此詞當為其晚年所作,具體作年不可考。賞析
柳永因其一生常處於奔波輾轉的道途中,因而對相思離別,對遊子羈旅行役的悲哀都有著極深的感慨,也因此柳詞中出現了許多前人詞中沒有過的場景和景物描寫以及身世感慨的抒發,拓寬了詞的表現領域,在詞史上,可謂是一了不起的貢獻。
詞以“向深秋,雨餘爽氣肅西郊”開篇,既點明時令—已是深秋時分,又交代了地點是城西郊外,“爽”、“肅”二字,把深秋雨後給人帶來的寒冷和肅殺的感覺傳達了出來,使人仿佛嗅到了涼爽的空氣,感受到了雨後的陣陣寒意。“陌上夜闌”,詞人走在小路上,夜已闌珊,黑夜將要過去,白天就要來臨。破曉時分,也正是一天中氣溫較低的時候。李煜曾言“羅衾不耐五更寒”(《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是說薄薄的羅衾擋不住五更晨寒的侵襲,這尚且是在室內,對於一個正奔走在道路上的行客,夜間破曉的征途中,其寒更甚,詞人的辛苦與辛酸已暗含在其中。所以他才會感到“襟袖起涼飆”,“飆”是強大的風,還不是微風,這樣的涼風吹進衣襟兩袖之中的感覺恐怕是很難耐的。這時,抬頭而望,“天末殘星,流電未滅,閃閃隔林梢”,天邊掛著幾點殘星,還有一顆正在隕落的流星,帶著閃爍的光芒,在樹林那邊沉沒了,這樣真切的描寫與形容,如無親身的經歷,恐也難有所為。正是這些情景的出現,使得詞的表現領域有了進一步的拓寬。隨著行進時間的繼續,這時,破曉的雞聲已經唱過,山的那一邊已隱隱有旭日的光影出現,於是,漸漸可以分辨出山中漫長而崎嶇的小路。這裡,“又是”表明了詞人在路上這樣地奔走已經不是一天了,其旅途生涯的艱辛由此可知;“漸”字使得太陽光影的出現有了流動之感,時間上有了過程之感;“迢迢”二字言其路程的遙遠和不可知,也暗含對未來前程不可預料的渺茫之感。
過片以一韻六句“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一氣呵成,似一聲已壓抑太久的吶喊,衝口而出;又像是自詰之語,一吐為快,感情激越,發人深省。李漁《窺詞管見》云:“一氣如話四字,前輩以之贊詩,予謂各種之詞,無一不當如是。如是即為好文詞,不則好到絕頂處,亦是散金碎玉,此為一氣而言也。”認為只有做到“一氣如話”,才能使詞作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這裡柳永恰恰做到了。“驅驅”是柳永羈旅行役詞中出現頻率較高的一個詞,它可以較為形象地表現行客在路途中辛苦跋涉的狀態,這也是柳永一生中淒涼狀態的一個形象寫照。光陰荏苒,歲月催人老,那么在青春壯年時,就應多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對於柳永這樣一個心高氣傲、有著極高理想志意的人來說沒有比美好年華消逝在路途的奔波上更讓他痛苦的了。而這種“驅驅行役”又是為了像“蠅頭”、“蝸角”般極其微小的“利祿”與“功名”。但這些“畢竟成何事”,至此,詞人可以說是參透了仕途的真諦,所以才說出“漫相高”一句,以一個“漫”字將世人對功名利祿的誇耀一筆否定。這一連六句先是兩組四字對句,緊接一個反詰,再以三字的感嘆句結住,語勢一氣貫注,把自己追求仕途而徒耗年華的悲慨深切地吐露出來。
下片次韻緊承前韻,自責自問後繼以自悔:自己“拋擲雲泉”,丟棄了山水之樂,“狎玩塵土”,流連於仕途,而自己當年的“壯節”—那些偉大的理想和抱負,就這么隨隨便便地消磨殆盡了。“壯節等閒消”,一“壯”一“閒”兩相比照,情感抒發得沉痛哀婉。自悔之後,“幸有”大自然的“五湖煙浪”,可以載著“一船風月”,歸入其中終老過著“漁樵”的生活。“會須”二字強調著詞人此刻的決心。柳永的青年與中年,熱衷於仕途的取進與世俗的享樂,並不曾真正歸隱過。此時,由於仕途蹭蹬而生厭倦與反思之後,抒寫歸隱之志,還是十分真切可信的。
統觀全詞,上片寫景真切自然,感情較為悠遊不迫,筆調較為舒徐從容,內容多為描述;下片直抒胸臆,言志抒情,反覆陳詞,語言精警,感情恣肆,一發難收,筆調也變得急促起來。這首詞使過去詞中“春女善懷”的感情轉變為了“秋士易感”,拓展了詞的表現領域,由此也充分體現了柳永其人性情率真的特點和柳詞的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