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柳子厚文
韓愈 〔唐代〕
維年月日,韓愈謹以清酌庶羞之奠,祭於亡友柳子厚之靈:
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夢一覺;其間利害,竟亦何校?當其夢時,有樂有悲;及其既覺,豈足追惟。
凡物之生,不願為材;犧尊青黃,乃木之災。子之中棄,天脫馽羈;玉佩瓊琚,大
維年月日,韓愈謹以清酌庶羞之奠,祭於亡友柳子厚之靈:
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夢一覺;其間利害,竟亦何校?當其夢時,有樂有悲;及其既覺,豈足追惟。
凡物之生,不願為材;犧尊青黃,乃木之災。子之中棄,天脫馽羈;玉佩瓊琚,大放厥詞。富貴無能,磨滅誰紀?子之自著,表表愈偉。不善為斫,血指汗顏;巧匠旁觀,縮手袖間。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子之視人,自以無前;一斥不復,群飛刺天。
嗟嗟子厚,今也則亡。臨絕之音,一何琅琅?遍告諸友,以寄厥子。不鄙謂余,亦托以死。凡今之交,觀勢厚薄;余豈可保,能承子托?非我知子,子實命我;猶有鬼神,寧敢遺墮?念子永歸,無復來期。設祭棺前,矢心以辭。嗚呼哀哉,尚饗!▲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韓愈 〔唐代〕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讀李翱文
歐陽修 〔宋代〕
予始讀翱《復性書》三篇,曰:此《中庸》之義疏爾。智者誠其性,當讀《中庸》;愚者雖讀此不曉也,不作可焉。又讀《與韓侍郎薦賢書》,以謂翱特窮時憤世無薦己者,故丁寧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以韓為秦漢間好俠行義之一豪俊,亦善論人者也。最後讀《幽懷賦》,然後置書而嘆,嘆已復讀,不自休。恨,翱不生於今
予始讀翱《復性書》三篇,曰:此《中庸》之義疏爾。智者誠其性,當讀《中庸》;愚者雖讀此不曉也,不作可焉。又讀《與韓侍郎薦賢書》,以謂翱特窮時憤世無薦己者,故丁寧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以韓為秦漢間好俠行義之一豪俊,亦善論人者也。最後讀《幽懷賦》,然後置書而嘆,嘆已復讀,不自休。恨,翱不生於今,不得與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時,與翱上下其論也刪。
凡昔翱一時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愈嘗有賦矣,不過羨二鳥之光榮,嘆一飽之無時爾。此其心使光榮而飽,則不復雲矣。若翱獨不然,其賦曰:“眾囂囂而雜處兮,成嘆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又怪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為憂必。嗚呼!使當時君子皆易其嘆老嗟卑之心為翱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時,見今之事,則其憂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憂也?余行天下,見人多矣,脫有一人能如翱憂者,又皆賤遠,與翱無異;其餘光榮而飽者,一聞憂世之言,不以為狂人,則以為病痴子,不怒則笑之矣。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嘆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歐陽修書。▲
息爭
劉大櫆 〔清代〕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語、文學,其鄙有樊遲,其狂有曾點。孔子之師,有老聃,有郯子,有萇弘、師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問子桑伯子,而孔子許其為簡,及仲弓疑其太簡,然後以雍言為然。是故南郭惠子問於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嗚呼!此其所以為孔子歟?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語、文學,其鄙有樊遲,其狂有曾點。孔子之師,有老聃,有郯子,有萇弘、師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問子桑伯子,而孔子許其為簡,及仲弓疑其太簡,然後以雍言為然。是故南郭惠子問於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嗚呼!此其所以為孔子歟?
至於孟子乃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當時因以孟子為好辯。雖非其實,而好辯之端,由是啟矣。唐之韓愈,攘斥佛老,學者稱之。下逮有宋,有洛、蜀之黨,有朱、陸之同異。為洛之徒者,以排擊蘇氏為事;為朱之學者,以詆諆陸子為能。吾以為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則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盡。昔者曾子之一以貫之,自力行而入;子貢之一以貫之,自多學而得。以後世觀之,子貢是,則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嘗區別於其間,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惡於楊墨者,為其無父無君也;斥佛老者,亦日棄君臣,絕父子,不為昆弟夫婦,以求其清淨寂滅。如其不至於是,而吾獨何為訾謷之?大盜至,肢篋探囊,則荷戈戟以隨之,服吾之服,而誦吾之言,吾將畏敬親愛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為門內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嘗深究其言之是非,見有稍異於己者,則眾起而排之,此不足以論人也。人貌之不齊,稍有巨細長短之異,遂斥之以為非人,豈不過戰?北宮黝、孟施捨,其去聖人之勇蓋遠甚,而孟子以為似曾子、似子夏,然則諸子之跡雖不同, 以為似曾子、似子夏可也。居高以臨下,不至於爭,為其不足與我角也。至於才力之均敵,而惟恐其不能相勝,於是紛壇之辯以生。是故知道者,視天下之歧趨異說,皆未嘗出於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餘;夫恢然有餘,而於物無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
上曾子固龍圖書
張耒 〔宋代〕
某嘗以謂君子之文章,不浮於其德,其剛柔緩急之氣,繁簡舒敏之節,一出乎其誠,不隱其所已至,不強其所不知,譬之楚人之必為楚聲,秦人之必衣秦服也。惟其言不浮乎其心,故因其言而求之,則潛德道志,不可隱伏。蓋古之人不知言則無以知人,而世之惑者,徒知夫言與德二者不可以相通,或信其言而疑其行。嗚呼!是徒
某嘗以謂君子之文章,不浮於其德,其剛柔緩急之氣,繁簡舒敏之節,一出乎其誠,不隱其所已至,不強其所不知,譬之楚人之必為楚聲,秦人之必衣秦服也。惟其言不浮乎其心,故因其言而求之,則潛德道志,不可隱伏。蓋古之人不知言則無以知人,而世之惑者,徒知夫言與德二者不可以相通,或信其言而疑其行。嗚呼!是徒知其一,而不知夫君子之文章,固出於其德,與夫無其德而有其言者異位也。某之初為文,最喜讀左氏、《離騷》之書。丘明之文美矣,然其行事不見於後,不可得而考。屈平之仁,不忍私其身,其氣道,其趣高,故其言反覆曲折,初疑於繁,左顧右挽,中疑其迂,然至誠惻怛於其心,故其言周密而不厭。考乎其終,而知其仁也憤而非懟也,異而自潔而非私也,彷徨悲嗟,卒無存省之者,故剖志決慮以無自顯,此屈原之忠也。故其文如明珠美玉,麗而可悅也;如秋風夜露,淒忽而感惻也;如神仙煙雲,高遠而不可挹也。惟其言以考其事,其有不合者乎?
自三代以來,最喜讀太史公、韓退之之文。司馬遷奇邁慷慨,自其少時,週遊天下,交結豪傑。其學長於討論尋繹前世之跡,負氣敢言,以蹈於禍。故其文章疏盪明白,簡樸而馳騁。惟其平生之志有所郁於中,故其餘章末句,時有感激而不泄者。韓愈之文如先王之衣冠,郊廟之江鼎俎,至其放逸超卓,不可收攬,則極言語之懷巧,有不足以過之者。嗟乎!退之之於唐,蓋不試遇矣。然其犯人主,忤權臣,臨義而忘難,剛毅而信實,而其學又能獨出於道德滅裂之後,纂孔孟之餘緒以自立其說,則愈之文章雖欲不如是,蓋不可得也。
自唐以來,更五代之紛紜。宋興,鋤叛而討亡。及仁宗之朝,天下大定,兵戈不試,休養生息,日趨於富盛之域。士大夫之游於其時者,談笑佚樂,無復向者幽憂不平之氣,天下之文章稍稍興起。而廬陵歐陽公始為古文,近揆兩漢,遠追三代,而出於孟軻、韓愈之間,以立一家之言,積習而益高,淬濯而益新。而後四方學者,始恥其舊而惟古之求。而歐陽公於是時,實持其權以開引天下豪傑,而世之號能文章者,其出歐陽之門者居十九焉。而執事實為之冠,其文章論議與之上下。聞之先達,以謂公之文其興雖後於歐公,屹然歐公之所畏,忘其後來而論及者也。某自初讀書,即知讀執事之文,既思而思之,廣求遠訪,以日攬其變,嗚呼!如公者真極天下之文者歟!▲
天說
柳宗元 〔唐代〕
韓愈謂柳子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饑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為使至此極戾也!’若是者舉不能知天。夫果蓏、飲食既壞,蟲生之;人之血氣敗逆壅底,為癰瘍、疣贅、瘺痔,蟲生之。木朽而蠍中,草腐而螢飛。是豈不以壞而後出耶?物壞,
韓愈謂柳子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饑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為使至此極戾也!’若是者舉不能知天。夫果蓏、飲食既壞,蟲生之;人之血氣敗逆壅底,為癰瘍、疣贅、瘺痔,蟲生之。木朽而蠍中,草腐而螢飛。是豈不以壞而後出耶?物壞,蟲由之生。元氣陰陽之壞,人由之生。蟲之生而物益壞,食齧之,攻穴之,蟲之禍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於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壞元氣陰陽也亦滋甚!墾原田,伐山林,鑿泉以井飲,窾墓以送死,而又穴為偃溲,築為牆垣、城郭、台榭、觀游,疏為川瀆 、溝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釒容,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萬物不得其情,悻悻沖沖,攻殘敗撓而未嘗息。其為禍元氣陰陽也,不甚於蟲之所為乎?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禍元氣陰陽者滋少,是則有功於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舉不能知天,故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聞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者受罰亦大矣。子以吾言為何如?”
柳子曰:“子誠有激而為是耶,則信辯且美矣。吾能終其說。彼上而玄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 者,世謂之元氣。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是雖大,無異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報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子而信子之義以游其內,生而死爾,烏置存亡得喪於果蓏、癰痔、草木耶!”▲
與韓愈、李翱、張籍話別
孟郊 〔唐代〕
朱弦奏離別,華燈少光輝。物色豈有異,人心顧將違。
客程殊未已,歲華忽然微。秋桐故葉下,寒露新雁飛。
遠遊起重恨,送人念先歸。夜集類飢鳥,晨光失相依。
馬跡繞川水,雁書還閨闈。常恐親朋阻,獨行知慮非。
寄韓愈
張籍 〔唐代〕
野館非我室,新居未能安。
讀書避塵雜,方覺此地閒。
過郭多園墟,桑果相接連。
獨游竟寂寞,如寄空雲山。
夏景常晝毒,密林無鳴蟬。
臨溪一盥濯,清去肢體煩。
出林望曾城,君子在其間。
戎府草章記,阻我此游盤。
憶昔西潭時,
野館非我室,新居未能安。
讀書避塵雜,方覺此地閒。
過郭多園墟,桑果相接連。
獨游竟寂寞,如寄空雲山。
夏景常晝毒,密林無鳴蟬。
臨溪一盥濯,清去肢體煩。
出林望曾城,君子在其間。
戎府草章記,阻我此游盤。
憶昔西潭時,並持釣魚竿。
共忻得魴鯉,烹鱠於我前。
幾朝還復來,嘆息時獨言。
▲ 答韓愈、李觀別,因獻張徐州
孟郊 〔唐代〕
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懶磨舊銅鏡,畏見新白髮。
古樹春無花,子規啼有血。離弦不堪聽,一聽四五絕。
世途非一險,俗慮有千結。有客步大方,驅車獨迷轍。
故人韓與李,逸翰雙皎潔。哀我摧折歸,贈詞縱橫設。
徐方國東樞,元戎天下傑。禰生投刺游,王粲吟
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懶磨舊銅鏡,畏見新白髮。
古樹春無花,子規啼有血。離弦不堪聽,一聽四五絕。
世途非一險,俗慮有千結。有客步大方,驅車獨迷轍。
故人韓與李,逸翰雙皎潔。哀我摧折歸,贈詞縱橫設。
徐方國東樞,元戎天下傑。禰生投刺游,王粲吟詩謁。
高情無遺照,朗抱開曉月。有土不埋冤,有仇皆為雪。
願為直草木,永向君地列。願為古琴瑟,永向君聽發。
欲識丈夫心,曾將孤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