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故運之將隆,必生聖明之君。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豈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運也。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里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於商。太公,渭濱之賤老也,而尚父於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於虞而才於秦也。張良受黃石之符,誦三略之說,以游於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漢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張良之拙說於陳項,而巧言於沛公也。然則張良之言一也,不識其所以合離?合離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賢者,名載於籙圖,事應乎天人,其可格之賢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詩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運命之謂也。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於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徵發於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於庚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鹹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昔者,聖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興者,六八而謀。及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厲之間,周道大壞,二霸之後,禮樂陵遲。文薄之弊,漸於靈景;辯詐之偽,成於七國。酷烈之極,積於亡秦;文章之貴,棄於漢祖。雖仲尼至聖,顏冉大賢,揖讓於規矩之內,誾誾於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聖,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天下卒至於溺而不可援。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於魯衛;以仲尼之辯也,而言不行於定哀;以仲尼之謙也,而見忌於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於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於陳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毀於叔孫。夫道足以濟天下,而不得貴於人;言足以經萬世,而不見信於時;行足以應神明,而不能彌綸於俗;應聘七十國,而不一獲其主;驅驟於蠻夏之域,屈辱於公卿之門,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孫子思,希聖備體,而未之至,封己養高,勢動人主。其所遊歷諸侯,莫不結駟而造門;雖造門猶有不得賓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於室者也。退老於家,魏文候師之,西河之人肅然歸德,比之於夫子而莫敢間其言。故曰: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而後之君子,區區於一主,嘆息於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賈誼以之發憤,不亦過乎!
然則聖人所以為聖者,蓋在乎樂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奪。譬如水也,通之斯為川焉,塞之斯為淵焉,升之於雲則雨施,沈之於地則土潤。體清以洗物,不亂於濁;受濁以濟物,不傷於清。是以聖人處窮達如一也。夫忠直之迕於主,獨立之負於俗,理勢然也。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前監不遠,覆車繼軌。然而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將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風波於險塗;求成其名,而歷謗議於當時。彼所以處之,蓋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故道之將行也,命之將貴也,則伊尹呂尚之興於商周,百里子房之用於秦漢,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將廢也,命之將賤也,豈獨君子恥之而弗為乎?蓋亦知為之而弗得矣。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贊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蓋見龍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飛廉、惡來之滅其族也。蓋知伍子胥之屬鏤於吳,而不戒費無忌之誅夷於楚也。蓋譏汲黯之白首於主爵,而不懲張湯牛車之禍也。蓋笑蕭望之跋躓於前,而不懼石顯之絞縊於後也。故夫達者之筭也,亦各有盡矣。
曰:凡人之所以奔競於富貴,何為者哉?若夫立德必須貴乎?則幽厲之為天子,不如仲尼之為陪臣也。必須勢乎?則王莽、董賢之為三公,不如楊雄、仲舒之闃其門也。必須富乎?則齊景之千駟,不如顏回、原憲之約其身也。其為實乎?則執杓而飲河者,不過滿腹;棄室而灑雨者,不過濡身;過此以往,弗能受也。其為名乎?則善惡書於史冊,毀譽流於千載;賞罰懸於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將以娛耳目、樂心意乎?譬命駕而游五都之市,則天下之貨畢陳矣。褰裳而涉汶陽之丘,則天下之稼如雲矣。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倉,則山坻之積在前矣。扱衽而登鐘山、藍田之上,則夜光璵璠之珍可觀矣。夫如是也,為物甚眾,為己甚寡,不愛其身,而嗇其神。風驚塵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隨其後。利害生其左,攻奪出其右,而自以為見身名之親疏,分榮辱之客主哉。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義。故古之王者,蓋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蓋以官行其義,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蓋恥得之而弗能治也,不恥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權乎禍福之門,終乎榮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處不違其時,默語不失其人,天動星回而辰極猶居其所,璣鏇輪轉,而衡軸猶執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貽厥孫謀,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嘗從事於斯矣。▲
夫學者載籍極博。尤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鹹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
夫學者載籍極博。尤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鹹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
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
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與?”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
曰:“可得聞與?”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
曰:“楚人勝。”
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康白:足下昔稱吾於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閒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
康白:足下昔稱吾於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從便得之也?前年從河東還,顯宗、阿都說足下議以吾自代,事雖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閒聞足下遷,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故具為足下陳其可否。
吾昔讀書,得並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岩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託,不可奪也。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少加孤露,母兄見驕,不涉經學。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莊》、《老》,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又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統此九患,不有外難,當有內病,寧可久處人間邪?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節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見直木不可以為輪,曲木不可以為桷,蓋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業,各以得志為樂,唯達者為能通之,此足下度內耳。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吾頃學養生之術,方外榮華,去滋味,游心於寂寞,以無為為貴。縱無九患,尚不顧足下所好者。又有心悶疾,頃轉增篤,私意自試,不能堪其所不樂。自卜已審,若道盡途窮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淒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病。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過欲為官得人,以益時用耳。足下舊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長才廣度,無所不淹,而能不營,乃可貴耳。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餘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嵇康白。▲
逢尤
悲兮愁,哀兮憂!
天生我兮當闇時,被諑譖兮虛獲尤。
心煩憒兮意無聊,嚴載駕兮出戲游。
周八極兮歷九州,求軒轅兮索重華。
世既卓兮遠眇眇,握佩玖兮中路躇。
羨咎繇兮建典謨,
逢尤
悲兮愁,哀兮憂!
天生我兮當闇時,被諑譖兮虛獲尤。
心煩憒兮意無聊,嚴載駕兮出戲游。
周八極兮歷九州,求軒轅兮索重華。
世既卓兮遠眇眇,握佩玖兮中路躇。
羨咎繇兮建典謨,懿風后兮受瑞圖。
愍余命兮遭六極,委玉質兮於泥塗。
遽傽遑兮驅林澤,步屏營兮行丘阿。
車軏折兮馬虺頹,惷悵立兮涕滂沱。
思丁文兮聖明哲,哀平差兮迷謬愚。
呂傅舉兮殷周興,忌嚭專兮郢吳虛。
仰長嘆兮氣噎結,悒殟絕兮咶復甦。
虎兕爭兮於廷中,豺狼斗兮我之隅。
雲霧會兮日冥晦,飄風起兮揚塵埃。
走鬯罔兮乍東西,欲竄伏兮其焉如?
念靈閨兮隩重深,原竭節兮隔無由。
望舊邦兮路逶隨,憂心悄兮志勤劬。
魂煢煢兮不遑寐,目眽眽兮寤終朝。
怨上
令尹兮謷謷,群司兮譨譨。
哀哉兮淈淈,上下兮同流。
菽藟兮蔓衍,芳虈兮挫枯。
硃紫兮雜亂,曾莫兮別諸。
倚此兮岩穴,永思兮窈悠。
嗟懷兮眩惑,用志兮不昭。
將喪兮玉斗,遺失兮鈕樞。
我心兮煎熬,惟是兮用憂。
進惡兮九旬,復顧兮彭務。
擬斯兮二蹤,未知兮所投。
謠吟兮中野,上察兮璇璣。
大火兮西睨,攝提兮運低。
雷霆兮硠磕,雹霰兮霏霏。
奔電兮光晃,涼風兮愴悽。
鳥獸兮驚駭,相從兮宿棲。
鴛鴦兮噰噰,狐狸兮徾徾。
哀吾兮介特,獨處兮罔依。
螻蛄兮鳴東,蟊蠽兮號西。
蛓緣兮我裳,蠋入兮我懷。
蟲豸兮夾余,惆悵兮自悲。
佇立兮忉怛,心結縎兮折摧。
疾世
周徘徊兮漢渚,求水神兮靈女。
嗟此國兮無良,媒女詘兮謰謱。
鴳雀列兮譁讙,鴝鵒鳴兮聒余。
抱昭華兮寶璋,欲衒鬻兮莫取。
言鏇邁兮北徂,叫我友兮配耦。
日陰曀兮未光,闃睄窕兮靡睹。
紛載驅兮高馳,將諮詢兮皇羲。
遵河皋兮周流,路變易兮時乖。
濿滄海兮東遊,沐盥浴兮天池。
訪太昊兮道要,雲靡貴兮仁義。
志欣樂兮反征,就周文兮邠歧。
秉玉英兮結誓,日欲暮兮心悲。
惟天祿兮不再,背我信兮自違。
逾隴堆兮渡漠,過桂車兮合黎。
赴崑山兮馽騄,從邛遨兮棲遲。
吮玉液兮止渴,齧芝華兮療飢。
居嵺廓兮尠疇,遠梁昌兮幾迷。
望江漢兮濩渃,心緊絭兮傷懷。
時昢昢兮且旦,塵莫莫兮未晞。
憂不暇兮寢食,吒增嘆兮如雷。
憫上
哀世兮睩睩,諓諓兮嗌喔。
眾多兮阿媚,骪靡兮成俗。
貪枉兮黨比,貞良兮煢獨。
鵠竄兮枳棘,鵜集兮帷幄。
罽蕠兮青蔥,槁本兮萎落。
睹斯兮偽惑,心為兮隔錯。
逡巡兮圃藪,率彼兮畛陌。
川谷兮淵淵,山阜兮峉峉。
叢林兮崟崟,株榛兮嶽嶽。
霜雪兮漼溰,冰凍兮洛澤。
東西兮南北,罔所兮歸薄。
庇廕兮枯樹,匍匐兮岩石。
蜷跼兮寒局數,獨處兮志不申。
年齒盡兮命迫促,魁壘擠摧兮常困辱。
含憂強老兮愁無樂,鬚髮薴悴兮顠鬢白。
思靈澤兮一膏沐,懷蘭英兮把瓊若,
待天明兮立躑躅。
雲蒙蒙兮電鯈爍,孤雌驚兮鳴呴呴。
思怫鬱兮肝切剝,忿悁悒兮孰訴告。
遭厄
悼屈子兮遭厄,沉王躬兮湘汨。
何楚國兮難化,迄於今兮不易。
士莫志兮羔裘,競佞諛兮讒鬩。
指正義兮為曲,訿玉璧兮為石。
殦雕游兮華屋,鵔鸃棲兮柴蔟。
起奮迅兮奔走,違群小兮謑訽。
載青雲兮上昇,適昭明兮所處。
躡天衢兮長驅,踵九陽兮戲盪。
越雲漢兮南濟,秣余馬兮河鼓。
雲霓紛兮晻翳,參辰回兮顛倒。
逢流星兮問路,顧我指兮從左。
俓娵觜兮直馳,御者迷兮失軌。
遂踢達兮邪造,與日月兮殊道。
志閼絕兮安如,哀所求兮不耦。
攀天階兮下視,見鄢郢兮舊宇。
意逍遙兮欲歸,眾穢盛兮沓沓。
思哽饐兮詰詘,涕流瀾兮如雨。
悼亂
嗟嗟兮悲夫,殽亂兮紛挐。
茅絲兮同綜,冠屨兮共絇。
督萬兮侍宴,周邵兮負芻。
白龍兮見射,靈龜兮執拘。
仲尼兮困厄,鄒衍兮幽囚。
伊余兮念茲,奔遁兮隱居。
將升兮高山,上有兮猴猿。
欲入兮深谷,下有兮虺蛇。
左見兮鳴鵙,右睹兮呼梟。
惶悸兮失氣,踴躍兮距跳。
便鏇兮中原,仰天兮增嘆。
菅蒯兮楙莽,雚葦兮仟眠。
鹿蹊兮躖躖,貒貉兮蟫蟫。
鸇鷂兮軒軒,鶉鵪兮甄甄。
哀我兮寡獨,靡有兮齊倫。
意欲兮沉吟,迫日兮黃昏。
玄鶴兮高飛,曾逝兮青冥。
鶬鶊兮喈喈,山鵲兮嚶嚶。
鴻鸕兮振翅,歸雁兮於徵。
吾志兮覺悟,懷我兮聖京。
垂屣兮將起,跓俟兮碩明。
傷時
惟昊天兮昭靈,陽氣發兮清明。
風習習兮和暖,百草萌兮華榮。
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瑩嫇。
愍貞良兮遇害,將夭折兮碎糜。
時混混兮澆饡,哀當世兮莫知。
覽往昔兮俊彥,亦詘辱兮系纍。
管束縛兮桎梏,百貿易兮傳賣。
遭桓繆兮識舉,才德用兮列施。
且從容兮自慰,玩琴書兮遊戲。
迫中國兮迮陿,吾欲之兮九夷。
超五嶺兮嵯峨,觀浮石兮崔嵬。
陟丹山兮炎野,屯余車兮黃支。
就祝融兮稽疑,嘉己行兮無為。
乃回朅兮北逝,遇神孈兮宴娭。
欲靜居兮自娛,心愁慼兮不能。
放余轡兮策駟,忽飆騰兮浮雲。
蹠飛杭兮越海,從安期兮蓬萊。
緣天梯兮北上,登太一兮玉台。
使素女兮鼓簧,乘戈和兮謳謠。
聲噭誂兮清和,音晏衍兮要婬。
鹹欣欣兮酣樂,余眷眷兮獨悲。
顧章華兮太息,志戀戀兮依依。
哀歲
旻天兮清涼,玄氣兮高朗。
北風兮潦洌,草木兮蒼唐。
蛜蚗兮噍噍,蝍蛆兮穰穰。
歲忽忽兮惟暮,余感時兮悽愴。
傷俗兮泥濁,矇蔽兮不章。
寶彼兮沙礫,捐此兮夜光。
椒瑛兮湟汙,葈耳兮充房。
攝衣兮緩帶,操我兮墨陽。
昇車兮命仆,將馳兮四荒。
下堂兮見蠆,出門兮觸螽。
巷有兮蚰蜓,邑多兮螳螂。
睹斯兮嫉賊,心為兮切傷。
俛念兮子胥,仰憐兮比干。
投劍兮脫冕,龍屈兮蜿蟤。
潛藏兮山澤,匍匐兮叢攢。
窺見兮溪澗,流水兮沄沄。
黿鼉兮欣欣,鱣鮎兮延延。
群行兮上下,駢羅兮列陳。
自恨兮無友,特處兮煢煢。
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
神光兮熲熲,鬼火兮熒熒。
修德兮困控,愁不聊兮遑生。
憂紆兮鬱郁,惡所兮寫情。
守志
陟玉巒兮逍遙,覽高岡兮嶢嶢。
桂樹列兮紛敷,吐紫華兮布條。
實孔鸞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鴞。
烏鵲驚兮啞啞,余顧盼兮怊怊。
彼日月兮闇昧,障覆天兮祲氛。
伊我後兮不聰,焉陳誠兮效忠。
攄羽翮兮超俗,游陶遨兮養神。
乘六蛟兮蜿蟬,遂馳騁兮升雲。
揚彗光兮為旗,秉電策兮為鞭。
朝晨發兮鄢郢,食時至兮增泉。
繞曲阿兮北次,造我車兮南端。
謁玄黃兮納贄,崇忠貞兮彌堅。
歷九宮兮遍觀,睹秘藏兮寶珍。
就傳說兮騎龍,與織女兮合婚。
舉天罼兮掩邪,彀天弧兮射奸。
隨真人兮翱翔,食元氣兮長存。
望太微兮穆穆,睨三階兮炳分。
相輔政兮成化,建烈業兮垂勛。
目瞥瞥兮西沒,道遐回兮阻嘆。
志稸積兮未通,悵敞罔兮自憐。
亂曰:
天庭明兮雲霓藏,三光朗兮鏡萬方。
斥蜥蜴兮進龜龍,策謀從兮翼機衡。
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為雙。▲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捨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遊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鬱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施之以寬也。‘毋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布政優優,百祿是遒。’和之至也。”
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鏇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吾睹子之難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鏇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吾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呼!仲以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威公處幾年矣,亦知威公之為人矣乎?威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威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伯莫盛於威、文,文公之才,不過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習文公之餘威,猶得為諸侯之盟主百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吾觀史鰌,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