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一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里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
蓋聞:人生在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文章蓋世,孔子厄於陳邦;武略超群,太公釣於渭水。顏淵命短,殊非兇惡之徒;盜跖年長
版本一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里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
蓋聞:人生在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文章蓋世,孔子厄於陳邦;武略超群,太公釣於渭水。顏淵命短,殊非兇惡之徒;盜跖年長,豈是善良之輩。堯帝明聖,卻生不肖之兒;瞽叟愚頑,反生大孝之子。張良原是布衣,蕭何曾為縣吏。晏子身無五尺,封作齊國宰相;孔明臥居草廬,能作蜀漢軍師。楚霸雖雄,敗於烏江自刎;漢王雖弱,竟有萬里江山。李廣有射虎之威,到老無封;馮唐有乘龍之才,一生不遇。韓信未遇之時,無一日三餐,及至遇行,腰懸三尺玉印,一旦時衰,死於陰人之手。
有先貧而後富,有老壯而少衰。滿腹文章,白髮竟然不中;才疏學淺,少年及第登科。深院宮娥,運退反為妓妾;風流妓女,時來配作夫人。
青春美女,卻招愚蠢之夫;俊秀郎君,反配粗醜之婦。蛟龍未遇,潛水於魚鱉之間;君子失時,拱手於小人之下。衣服雖破,常存儀禮之容;面帶憂愁,每抱懷安之量。時遭不遇,只宜安貧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揚眉吐氣。初貧君子,天然骨骼生成;乍富小人,不脫貧寒肌體。
天不得時,日月無光;地不得時,草木不生;水不得時,風浪不平;人不得時,利運不通。注福注祿,命里已安排定,富貴誰不欲?人若不依根基八字,豈能為卿為相?
吾昔寓居洛陽,朝求僧餐,暮宿破窯,思衣不可遮其體,思食不可濟其飢,上人憎,下人厭,人道我賤,非我不棄也。今居朝堂,官至極品,位置三公,身雖鞠躬於一人之下,而列職於千萬人之上,有撻百僚之杖,有斬鄙吝之劍,思衣而有羅錦千箱,思食而有珍饈百味,出則壯士執鞭,入則佳人捧觴,上人寵,下人擁。人道我貴,非我之能也,此乃時也、運也、命也。
嗟呼!人生在世,富貴不可盡用,貧賤不可自欺,聽由天地循環,周而復始焉。
版本二
天地有常用,日月有常明,四時有常序,鬼神有常靈。天有寶,日月星辰。地有寶,五穀金銀。家有寶,孝子賢孫。國有寶,正直忠良。合天道,則天府鑒臨。合地道,則地府消愆。合人道,則民用和睦。三道既合,禍去福來。天地和,則萬物生。地道和,則萬物興。父子和,而家有濟。夫婦和,而義不分。
時勢不可盡倚,貧窮不可盡欺,世事翻來覆去,須當周而復始。
余者,居洛陽之時,朝投僧寺,夜宿破窯。布衣不能遮其體,饘粥不能充其飢。上人嫌,下人憎,皆言余之賤也,余曰:非賤也,乃時也,運也,命也。余後登高及第,入中書,官至極品,位列三公,思衣則有綺羅千箱,思食則有百味珍饈,有撻百僚之杖,有斬佞臣之劍,出則壯士執鞭,入則佳人扶袂,廩有餘粟,庫有餘財,人皆言余之貴也,余曰:非貴也,乃時也,運也,命也。
蛟龍未遇,暫居雲霧之間。君子失時,屈守小人之下。命運未通,被愚人之輕棄。時運未到,被小人之欺凌。初貧君子,自怨骨格風流。乍富小人,不脫俗人體態。生平結交惟結心,莫論富貴貧賤。深得千金,而不為貴,得人一語,而勝千金。吾皆悼追無恨人,富貴須當長保守,
蘇秦未遇,歸家時,父母憎,兄弟惡,嫂不下璣,妻不願炊,然衣錦歸故里,馬壯人強,螢光彩布,兄弟含笑出戶迎,妻嫂下階傾己顧,蘇秦本是舊蘇秦,昔日何陳今何親。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抑猶未也。
文章冠世,孔子尚厄於陳邦。武略超群,太公曾釣於渭水。顏回命短,豈是凶暴之徒。盜柘年長,自非賢良之輩。帝堯天聖,卻養不肖之男。瞽叟頑囂,反生大孝之子。甘羅十二為宰相,買臣五十作公卿。晏嬰身長五尺,封為齊國宰相。韓信力無縛雞,立為漢朝賢臣,未遇之時,口無一日瓮飧,及至興通,身受齊王將印,嚇燕取趙,統百萬雄兵,一旦時休,卒於陰人之毒手。李廣有射虎之威,到老無封。馮唐有安邦之志,一世無遇。
上古聖賢,不掌陰陽之數。今日儒士,豈離否泰之中。腰金衣紫,都生貧賤之家。草履毛鞋,都是富豪之裔。有貧賤,而後有富貴。有小壯,而後有老衰。人能學積善,家有餘慶。青春美女,反招愚獨之夫。俊秀才郎,竟配醜貌之婦。五男二女,老來一身全無。萬貫千金,死後離鄉別井。才疏學淺,少年及第登科。滿腹文章,到老終身不第。或富貴,或貧賤,皆由命理注定。
若天不得時,則日月無光。地不得時,則草木不生。水不得時,則波浪不靜。人不得時,則命運不通。若無根本八字,豈能為卿為相。一生皆由命,半點不由人。
蜈蚣多足,不及蛇靈。雄雞有翼,飛不及鴉。馬有千里之馳,非人不能自往。人有千般巧計,無運不能自達。
吾敬為此勸世文也。▲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著 同:著;玉鑒 一作:玉界)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肝肺 一作:肝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肝肺 一作:肝膽;滄浪 一作:滄冥;盡挹 一作:盡吸;嶺海 一作:嶺表) ▲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自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為一朋。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興亡治亂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 ▲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
交甫懷環佩,婉孌有芬芳。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
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
交甫懷環佩,婉孌有芬芳。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
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
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
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
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
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
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保。
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
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
西遊鹹陽中,趙李相經過。
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
驅馬復來歸,反顧望三河。
黃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
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
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
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
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
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
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炎暑惟茲夏,三旬將欲移。
芳樹垂綠葉,青雲自逶迤。
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參差。
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
願覩卒歡好,不見悲別離。
灼灼西隤日,餘光照我衣。
迴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
周周尚銜羽,蛩蛩亦念飢。
如何當路子,磬折忘所歸。
豈為夸譽名,憔悴使心悲。
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
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
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
下有採薇士,上有嘉樹林。
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
寒風振山岡,玄雲起重陰。
鳴鴈飛南征,鶗鴂發哀音。
素質游商聲,悽愴傷我心。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
輕薄閒遊子,俯仰乍浮沉。
方式從狹路,僶俛趨荒淫。
焉見王子喬,乘雲翔鄧林。
獨有延年術,可以慰我心。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流盻發姿媚,言笑吐芬芳。
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衣裳。
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登高臨四野,北望青山阿。
松柏翳岡岑,飛鳥鳴相過。
感慨懷辛酸,怨毒常苦多。
李公悲東門,蘇子狹三河。
求仁自得仁,豈復嘆咨嗟。
開秋兆涼氣,蟋蟀鳴床帷。
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
微風吹羅袂,明月耀清暉。
晨雞鳴高樹,命駕起旋歸。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
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
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
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
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
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
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
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
覊旅無儔匹,俛仰懷哀傷。
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
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
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
懸車在西南,羲和將欲傾。
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
朝為鹹池暉,濛汜受其榮。
豈知窮達士,一死不再生。
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
君子在何計,嘆息未合幷。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
寄顏雲霄間,揮袖凌虛翔。
飄颻恍惚中,流眄顧我傍。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
揖讓長離別,飄颻難與期。
豈徒燕婉情,存亡誠有之。
蕭索人所悲,禍釁不可辭。
趙女媚中山,謙柔愈見欺。
嗟嗟塗上士,何用自保持。
於心懷寸陰,羲陽將欲冥。
揮袂撫長劍,仰觀浮雲征。
雲間有玄鶴,抗志揚哀聲。
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
豈與鶉鷃游,連翩戲中庭。
夏後乘靈輿,夸父為鄧林。
存亡從變化,日月有浮沉。
鳳皇鳴參差,伶倫發其音。
王子好簫管,世世相追尋。
誰言不可見,青鳥明我心。
東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陽。
六龍服氣輿,雲蓋切天綱。
仙者四五人,逍遙晏蘭房。
寢息一純和,呼噏成露霜。
沐浴丹淵中,照耀日月光。
豈安通靈台,游瀁去高翔。
殷憂令志結,怵惕常若驚。
逍遙未終晏,朱華忽西傾。
蟋蟀在戶牖,蟪蛄號中庭。
心腸未相好,誰雲亮我情。
願為雲間鳥,千里一哀鳴。
三芝延瀛洲,遠遊可長生。
拔劍臨白刃,安能相中傷。
但畏工言字,稱我三江旁。
飛泉流玉山,懸車棲扶桑。
日月徑千里,素風發微霜。
勢路有窮達,咨嗟安可長。
朝登洪坡顛,日夕望西山。
荊棘被原野,羣鳥飛翩翩。
鸞鷖時棲宿,性命有自然。
建木誰能近,射干復嬋娟。
不見林中葛,延蔓相勾連。
周鄭天下交,街術當三河。
妖冶閒都子,煥耀何芬葩。
玄發發朱顏,睇眄有光華。
傾城思一顧,遺視來相夸。
願為三春遊,朝陽忽蹉跎。
盛衰在須臾,離別將如何。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
日月經天塗,明暗不相讎。
窮達自有常,得失又何求。
豈效路上童,攜手共遨遊。
陰陽有變化,誰雲沉不浮。
朱鱉躍飛泉,夜飛過吳洲。
俛仰運天地,再撫四海流。
繫纍名利場,駑駿同一輈。
豈若遺耳目,升遐去殷憂。
昔余游大梁,登於黃華顛。
共工宅玄冥,高台造青天。
幽荒邈悠悠,悽愴懷所憐。
所憐者誰子,明察自照妍。
應龍沈冀州,妖女不得眠。
肆侈陵世俗,豈雲永厥年。
驅車出門去,意欲遠征行。
征行安所如,背棄夸與名。
夸名不在己,但願適中情。
單帷蔽皎日,高樹隔微聲。
讒邪使交疏,浮雲令晝冥。
嬿婉同衣裳,一顧傾人城。
從容在一時,繁華不再榮。
晨朝奄復暮,不見所歡形。
黃鳥東南飛,寄言謝友生。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臺。
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
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
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
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
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
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
孔聖臨長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
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
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一日復一朝,一昏復一晨。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飄淪。
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
對酒不能言,悽愴懷酸辛。
願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
愁苦在一時,高行傷微身。
曲直何所為,龍蛇為我鄰。
世務何繽紛,人道苦不遑。
壯年以時逝,朝露待太陽。
願攬羲和轡,白日不移光。
天階路殊絕,雲漢邈無梁。
濯發暘谷濱,遠遊昆岳傍。
登彼列仙岨,采此秋蘭芳。
時路烏足爭,太極可翱翔。
誰言萬事囏,逍遙可終生。
臨堂翳華樹,悠悠念無形。
彷徨思親友,倐忽復至冥。
寄言東飛鳥,可用慰我情。
嘉時在今辰,零雨灑塵埃。
臨路望所思,日夕復不來。
人情有感慨,蕩漾焉能排。
揮涕懷哀傷,辛酸誰語哉。
炎光延萬里,洪川盪湍瀨。
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
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
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
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
豈若雄傑士,功名從此大。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
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
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
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
垂聲謝後世,氣節故有常。
混元生兩儀,四象運衡璣。
曒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輝。
晷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
飄若風塵逝,忽若慶雲晞。
修齡適余願,光寵非己威。
安期步天路,松子與世違。
焉得凌霄翼,飄颻登雲湄。
嗟哉尼父志,何為居九夷。
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
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
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
列仙停修齡,養志在沖虛。
飄颻雲日間,邈與世路殊。
榮名非己寶,聲色焉足娛。
採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
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
王業須良輔,建功俟英雄。
元凱康哉美,多士頌聲隆。
陰陽有舛錯,日月不當融。
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沖。
園綺遯南嶽,伯陽隱西戎。
保身念道真,寵耀焉足崇。
人誰不善始,尠能克厥終。
休哉上世士,萬載垂清風。
鴻鵠相隨飛,飛飛適荒裔。
雙翮臨長風,須臾萬里逝。
朝餐琅玕實,夕宿丹山際。
抗身青雲中,網羅孰能制。
豈與鄉曲士,攜手共言誓。
儔物終始殊,修短各異方。
琅玕生高山,芝英耀朱堂。
熒熒桃李花,成蹊將夭傷。
焉敢希千術,三春表微光。
自非凌風樹,憔悴烏有常。
幽蘭不可佩,朱草為誰榮。
修竹隱山陰,射干臨增城。
葛藟延幽谷,綿綿瓜瓞生。
樂極消靈神,哀深傷人情。
竟知憂無益,豈若歸太清。
鷽鳩飛桑榆,海鳥運天池。
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
招搖安可翔,不若棲樹枝。
下集蓬艾間,上遊園圃籬。
但爾亦自足,用子為追隨。
生命辰安在,憂戚涕沾襟。
高鳥翔山岡,燕雀棲下林。
青雲蔽前庭,素琴淒我心。
崇山有鳴鶴,豈可相追尋。
鳴鳩嬉庭樹,焦明游浮雲。
焉見孤翔鳥,翩翩無匹羣。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繽紛。
步游三衢旁,惆悵念所思。
豈為今朝見,恍惚誠有之。
澤中生喬松,萬世未可期。
高鳥摩天飛,凌雲共游嬉。
豈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時。
清露為凝霜,華草成蒿萊。
誰雲君子賢,明達安可能。
乘雲招松喬,呼噏永矣哉。
丹心失恩澤,重德喪所宜。
善言焉可長,慈惠未易施。
不見南飛燕,羽翼正差池。
高子怨新詩,三閭悼乖離。
何為混沌氏,倐忽體貌隳。
十日出暘谷,弭節馳萬里。
經天耀四海,倐忽潛蒙泛。
誰言焱炎久,游沒何行俟。
逝者豈長生,亦去荊與杞。
千歲猶崇朝,一餐聊自已。
是非得失間,焉足相譏理。
計利知術窮,哀情遽能止。
自然有成理,生死道無常。
智巧萬端出,大要不易方。
如何夸毘子,作色懷驕腸。
乘軒驅良馬,憑几向膏粱。
被服纖羅衣,深榭設閒房。
不見日夕華,翩翩飛路旁。
夸談快憤懣,情慵發煩心。
西北登不周,東南望鄧林。
曠野彌九州,崇山抗高岑。
一餐度萬世,千歲再浮沈。
誰雲玉石同,淚下不可禁
人言願延年,延年欲焉之。
黃鵠呼子安,千秋未可期。
獨坐山嵓中,惻愴懷所思。
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攜持。
悅懌猶今辰,計校在一時。
置此明朝事,日夕將見期
貴賤在天命,窮達自有時。
婉孌佞邪子,隨利來相欺。
孤思損惠施,但為讒夫蚩。
鶺鴒鳴雲中,載飛靡所期。
焉知傾側士,一旦不可持。
驚風振四野,回雲蔭堂隅。
床帷為誰設,几杖為誰扶。
雖非明君子,豈闇桑與榆。
世有此聾聵,芒芒將焉如。
翩翩從風飛,悠悠去故居。
離麾玉山下,遺棄毀與譽。
危冠切浮雲,長劍出天外。
細故何足慮,高度跨一世。
非子為我御,逍遙遊荒裔。
顧謝西王母,吾將從此逝。
豈與蓬戶士,彈琴誦言誓。
河上有丈人,緯蕭棄明珠。
甘彼藜藿食,樂是蓬蒿廬。
豈效繽紛子,良馬騁輕輿。
朝生衢路旁,夕瘞橫術隅。
歡笑不終宴,俛仰復欷歔。
鑒茲二三者,憤懣從此舒。
儒者通六藝,立志不可乾。
違禮不為動,非法不肯言。
渴飲清泉流,飢食幷一簞。
歲時無以祀,衣服常苦寒。
屣履詠南風,縕袍笑華軒。
信道守詩書,義不受一餐。
烈烈褒貶辭,老氏用長嘆。
少年學擊劍,妙伎過曲城。
英風截雲霓,超世發奇聲。
揮劍臨沙漠,飲馬九野垧。
旗幟何翩翩,但聞金鼓鳴。
軍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
念我平常時,悔恨從此生。
平晝整衣冠,思見客與賓。
賓客者誰子,倐忽若飛塵。
裳衣佩雲氣,言語究靈神。
須臾相背棄,何時見斯人。
多慮令志散,寂寞使心憂。
翱翔觀陂澤,撫劍登輕舟。
但願長閒暇,後歲復來游。
朝出上東門,遙望首陽基。
松柏郁森沉,鸝黃相與嬉。
逍遙九曲間,徘徊欲何之。
念我平居時,郁然思妖姬。
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濱。
朱顏茂春華,辯慧懷清真。
焉見浮丘公,舉手謝時人。
輕盪易恍惚,飄颻棄其身。
飛飛鳴且翔,揮翼且酸辛。
塞門不可出,海水焉可浮。
朱明不相見,奄昧獨無侯。
持瓜思東陵,黃雀誠獨羞。
失勢在須臾,帶劍上吾丘。
悼彼桑林子,涕下自交流。
假乘汧渭間,鞍馬去行游。
洪生資制度,被服正有常。
尊卑設次序,事物齊紀綱。
容飾整顏色,磬折執圭璋。
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
放口從衷出,復說道義方。
委曲周旋儀,姿態愁我腸。
北臨乾昧溪,西行游少任。
遙顧望天津,駘蕩樂我心。
綺靡存亡門,一游不再尋。
儻遇晨風鳥,飛駕出南林。
漭瀁滛光中,忽忽肆荒淫。
休息晏清都,超世又誰禁。
人知結交易,交友誠獨難。
險路多疑惑,明珠未可乾。
彼求饗太牢,我欲幷一餐。
損益生怨毒,咄咄復何言。
有悲則有情,無悲亦無思。
茍非嬰網罟,何必萬里畿。
翔風拂重霄,慶雲招所晞。
灰心寄枯宅,曷顧人間姿。
始得忘我難,焉知嘿自遺。
木槿榮丘墓,煌煌有光色。
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
蟋蟀吟戶牖,蟪蛄鳴荊棘。
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
衣裳為誰施,俛仰自收拭。
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
修塗馳軒車,長川載輕舟。
性命豈自然,勢路有所由。
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憂。
親昵懷反側,骨肉還相讎。
更希毀珠玉,可用登遨遊。
橫術有奇士,黃駿服其箱。
朝起瀛洲野,日夕宿明光。
再撫四海外,羽翼自飛揚。
去置世上事,豈足愁我腸。
一去長離絕,千歲復相望。
猗歟上世士,恬淡志安貧。
季葉道陵遲,馳騖紛垢塵。
寗子豈不類,楊歌誰肯殉。
棲棲非我偶,徨徨非己倫。
咄嗟榮辱事,去來味道真。
道真信可娛,清潔存精神。
巢由抗高節,從此適河濱。
梁東有芳草,一朝再三榮。
色容艷姿美,光華耀傾城。
豈為明哲士,妖蠱諂媚生。
輕薄在一時,安知百世名。
路端便娟子,但恐日月傾。
焉見冥靈木,悠悠竟無形。
秋駕安可學,東野窮路旁。
綸深魚淵潛,矰設鳥高翔。
泛泛乘輕舟,演漾靡所望。
吹噓誰以益,江湖相捐忘。
都冶難為顏,修容是我常。
茲年在松喬,恍惚誠未央。
咄嗟行至老,僶俛常苦憂。
臨川羨洪波,同始異支流。
百年何足言,但苦怨與讎。
讎怨者誰子,耳目還相羞。
聲色為胡越,人情自逼遒。
招彼玄通士,去來歸羨游。
昔有神仙士,乃處射山阿。
乘雲御飛龍,噓噏嘰瓊華。
可聞不可見,慷慨嘆咨嗟。
自傷非儔類,愁苦來相加。
下學而上達,忽忽將如何。
林中有奇鳥,自言是鳳凰。
清朝飲醴泉,日夕棲山岡。
高鳴徹九州,延頸望八荒。
適逢商風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崑崙西,何時復迴翔。
但恨處非位,愴悢使心傷。
出門望佳人,佳人豈在茲。
三山招松喬,萬世誰與期。
存亡有長短,慷慨將焉知。
忽忽朝日隤,行行將何之。
不見季秋草,摧折在今時。
昔有神仙者,羨門及松喬。
噏習九陽間,升遐嘰雲霄。
人生樂長久,百年自言遼。
白日隕隅谷,一夕不再朝。
豈若遺世物,登明遂飄颻。
墓前熒熒者,木槿耀朱華。
榮好未終朝,連飈隕其葩。
豈若西山草,琅玕與丹禾。
垂影臨增城,餘光照九阿。
寧微少年子,日久難咨嗟。▲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漸覺 一作:漸變;鸞鏡 一作:鸞鑑)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仆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謫江陵至於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每詩來,或辱序,或辱書,冠於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仆既受足下詩,又諭足下此意,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並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已來,牽故少暇,間有容隙,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於今。
今俟罪潯陽,除盥櫛食寢外無餘事,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開卷得意,忽如會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濁,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聖賢,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足誡,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覙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動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百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其餘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鶴、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太息矣!
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