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佇。因念個人痴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譯文及注釋
譯文
繁華的長街上,還能見到將謝的梅花掛在枝頭,含苞欲放的桃花已長滿一樹。街巷裡青樓寂無人聲,只有那忙著修巢的燕子,又重新回到去年的舊處。
我沮喪地凝神佇立,尋思那位玲瓏嬌小的舊情人。那日清晨初見時,她恰好倚門觀望。她前額頭上抹著淡淡的宮黃,揚起彩袖來遮擋晨風,嘴裡發出銀鈴般的笑語。
如今我故地重遊,訪問她原來的鄰里和同時歌舞的姐妹,只有從前的秋娘,她的聲價依然如故。我如今再吟詞作賦,還清楚地記得她對我的愛慕。可惜伊人不見,還有誰伴我在花園縱情暢飲,到城東漫步?歡情舊事都已隨著天邊飛逝的
孤雁遠去。滿懷興致回來有意探春,卻儘是離情別緒、感人傷懷。官道旁的柳樹低垂著金黃色的枝條,仿佛在為我嘆惜。我騎馬歸來時天色已晚,秋雨綿綿,纖纖雨絲打濕了衣襟,落滿了池塘。那令人傷懷斷腸的院落啊,風吹柳絮,滿院狼藉,那門帘上也落滿了隨風飄飛的柳絮。
注釋
章台路:章台,台名。秦昭王曾於鹹陽造章台,台前有街,故稱章台街或章台路,其地繁華,妓館林立,後人因以章台代指妓女聚居之地。
試花:形容剛開花。
愔愔:幽靜的樣子。坊陌:一作坊曲,意與章台路相近。
定巢燕子:語出杜甫《堂成》詩:“暫子飛鳥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又寇準《點絳唇》詞云:“定巢新燕,濕雨穿花轉。”
乍窺門戶:宋人稱妓院為門戶人家,此有倚門賣笑之意。
淺約宮黃:又稱約黃,古代婦女塗黃色脂粉於額上作妝飾,故稱額黃。宮中所用者為最上,故稱宮黃。梁簡文帝《美女篇》:“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庾信《舞媚娘》:“眉心濃黛直點,額角輕黃細安。”約,指塗抹時約束使之像月之意。故淺約宮黃即輕塗宮黃,細細按抹之意。
前度劉郎:指唐代詩人劉禹錫。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又有《再游玄都觀絕句並引》曰:“余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鏇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蕩然無復一樹,惟菟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游。時大和二年三月。”詩云:“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此處詞人以劉郎自比。
舊家秋娘:這裡泛指歌伎舞女。元稹、白居易、杜牧詩中屢有言及謝秋娘和杜秋娘者,蓋謝、杜云云別其姓氏,秋娘則衍為歌妓的代稱。
《燕台》句:指唐李商隱《燕台四首》。李曾作《燕台》詩四首,分題春夏秋冬,為洛陽歌妓柳枝所嘆賞,手斷衣帶,托人致意,約李商隱偕歸,後因事未果。不久,柳枝為東諸侯娶去。李商隱又有《柳枝五首》(並序)以紀其事。又李商隱《梓州罷吟寄同舍》詩云:“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臥病竟無憀。長吟遠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銷。”此處用典,暗示昔日情人已歸他人。
露飲:梁簡文帝《六根懺文》:“風禪露飲”,此借用字面,指露天而飲,極言其歡縱。
東城閒步:用杜牧與舊愛張好好事。杜牧《張好好詩》序云:“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後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後二歲,為沉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後二歲,於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事與孤鴻去:化用杜牧《題安州浮雲寺樓寄湖州張郎中》:“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
官柳低金縷:柳絲低拂之意。官柳,指官府在官道上所植楊柳。金縷,喻指柳條。杜甫《郪城西原送李判官》詩:“野花隨處發,官柳著行新。”牛嶠《楊柳枝》詞:“無端裊娜臨官路,舞送行人過一生。”
句解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
章台為舊時長安宮殿名,漢時有章台街,唐人則以“章台柳”比擬歌妓。“章台路”三字,點明地在繁華都市歌伎所居之處。“褪粉梅梢”,“試花桃樹”,點明時令,兼寫風景。梅花花期早於桃花,梅花謝了,桃花始開。梅花之艷,不及桃花,故著一“粉”字。“褪粉”、“試花”,用語雅致。“褪粉”,狀其不捨。“試花”,狀其羞怯。明人田藝蘅《香字詩談》云:“花始開曰試花”。“試花”的“試”字,妙不可言:一朵小花新開枝頭,羞澀而又殷切,仿佛是在試探。清真詞里常用這個字,譬如“舊日潘郎,親試春艷”。“試”字,仿佛是清真詞的專利。“還見”二字,不可輕輕忽過。透露的信息乃是舊地重遊。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愔愔”,是幽深之貌。“坊陌”,即是“坊曲”,唐代制度,妓女所居之地,稱“坊曲”。“定巢燕子,歸來舊處”,寫景兼明時令。“定巢”,是選定位置築巢。燕子戀舊,習慣在老地方築巢。燕子尚知歸來舊處,人當如何呢?
黯凝佇。因念個人痴小,乍窺門戶
換片處,筆鋒陡轉,果然是觸景生情了。“黯凝佇”,是一下子呆住了,黯然神傷,腦子裡一片空白。“因念個人痴小,乍窺門戶”,是回過神來,痛定思痛後的感覺。面對此情此景,想起來的是一個痴心多情的小女子。“乍窺門戶”,是因羞怯而有好奇心,扒著門縫看人。
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乍窺門戶”,還是從門縫裡看。寫到下三句,視線一下子就打開了,眼前是一片歡聲笑語。“侵晨”,即是拂曉。“宮黃”,就是古代女子塗抹在額上的顏料。“淺約宮黃”,說的是化淡妝。黎明時分,愛美的女孩子們便早早起來了,她們一個個窗前描眉畫妝,不時舉起衣袖遮擋晨風,她們的笑聲飄蕩在春日的晨光里。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
“前度劉郎”,是用典。劉晨、阮肇曾入天台山,邂逅仙女。唐代詩人劉禹錫元和十年詠玄都觀桃花詩,有雲“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花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太和二年又有詩,雲“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周邦彥此處用“前度劉郎”語典,用意正在“重到”時物是人非。“訪鄰尋里,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四句須一氣連讀。故地重遊,左鄰右舍都問遍了,當年擅長歌舞的青樓姐妹,只有秋娘還是一棵常青樹,為人追捧。“秋娘”,代指歌伎,尤指色藝雙絕者。唐代歌伎,多名“秋娘”,如杜秋娘。“前度”、“舊家”,透露出懷舊的氣息。“聲價如故”的“秋娘”,不是別人,正是我所思念的“乍窺門戶”的“痴小”“個人”阿。聲價雖則如故,奈何人去樓空。
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
唐代詩人李商隱寫有《贈柳枝》詩:“長吟遠下燕台句,惟有花香燃未消。”李商隱在這首詩的詩序里交待:柳枝是洛中歌伎,因聽見李商隱的親戚李讓山吟詠李商隱的《燕台詩》,而對李商隱產生愛慕之心。但是後來有情人未成眷屬。“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用的便是這個典故。“吟箋”、“賦筆”同義,都指詩文。這裡是說自己還記得寫給她的那些詩句。“東城閒步”用杜牧與張好好的典故:杜牧寫有《張好好詩》,序里交待了自己和張好好的交往過程,張好好後來為人娶走,兩人在洛陽東城相遇,感嘆萬千。“名園露飲”,是說所思念的女子嫁入豪門,自己憂思難忘,常在園中徘徊,直至夜深,露水沾濕了頭髮和衣裳。“知誰伴”,是反詰語氣,意在說無人相伴。
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
往事仿佛隨著孤單的大雁飛走了。可是故地重遊,睹物傷懷,勾起的都是離愁別緒。往事畢竟不能如煙。官道邊柳絲隨風低舞,牽動的都是不能忘卻的過去與哀愁阿。“探春”之“探”字好,是不忍觸及而終究還是要觸及。
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故地重遊,久久徘徊,直到傍晚才縱馬歸去。黃昏的時候,有纖纖細雨飛過池塘。回首令人斷腸的舊時庭院,唯見一簾風絮。
賞析
這首詞,正如周濟所云:“不過桃花人面,舊曲翻新耳。”(《宋四家詞選》)孟棨《本事詩·情感》記崔護於清明在長安城南村莊艷遇故事,作詩云:“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再結合周邦彥的身世和政治生涯來看,詞中的“劉郎”當系以自己比劉禹錫而言。劉禹錫是唐代順宗時的革新派人物,後遭貶放,又曾返京師。寫有《再游玄都觀絕句》,詩云:“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周邦彥傾向新政,曾為宋神宗所賞識,後神宗逝世,高太后聽政,任用司馬光等,周邦彥外出為廬州教授,羈旅荊江,遊宦溧水。直至哲宗親政,罷黜舊黨,周邦彥才得返都。但在當時執政的新黨實已變質,他的抱負仍然不得抒展,所以這首詞當是暗寓這些情節的。
此詞,字面上的重見桃花、重訪故人,有“還見”、“重道”之喜,但只見“定巢燕子,歸來何處”“舊家秋娘,身價如故”,自己則“探春儘是,傷離意緒”。空來空去,落得“斷腸院落,一簾風絮”。此詞,大開大合,起句突而又平。又其雲在“章台路”上,不寫眼前所見,卻說“還見”云云,梅桃坊陌,寂靜如故,燕子飛來,歸巢舊處,全系寫景,但以“還見”貫之,人之來,人之為懷舊而來,人之徘徊躑躅,都從字裡行間露出,景中含情,情更濃烈,可見此詞的沉鬱處。中片本為雙拽頭,字句與上片同。以“黯凝佇”之人的痴立沉思寫起,不寫他所訪求之人在與不在,而只“因念”云云,表面上描繪其昔時情態笑貌,實則追想從前的交遊歡樂,但不明說,實是詞的頓挫之處。下片則鋪開來寫,加深描繪“前度劉郎”“舊家秋娘”,一則“事與孤鴻去”,一則“聲價如故”,對照寫來,頓挫生姿。“燕台句”寫空有才名,而今只留記誦。“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清游何在?真是沉鬱之至。一結以“飛雨”、“風絮”,景中含情,沉鬱而又空靈。這首詞以“探春儘是,傷離情緒”為主旨,直貫全篇。從時間上說,是以今昔情節對比寫來。上片之“章台路”、“坊陌人家”均寫今日之景。中片之“因念個人痴小”云云都是寫昔人的情況。今日之景是實寫,昔日之人是虛擬。一實一虛,空靈深厚。“還見”字猶有過去的影子。“因念”字徒留今天的想像,又是今中有昔,昔中有今。下片則今昔情事交織寫來,“前度劉郎重到”有今有昔。“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則是昔日有者,今日有存有亡。“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東城閒步。”又是昔日之事,而今日看來,一切皆“事與孤鴻去”。最後又寫念日情況,是在“官柳低金縷”的風光中,“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有今而無昔。今之惆悵和昔之遊樂成一鮮明對照。詞在時間上就是這樣似斷似續,傷春意緒卻是聯綿不斷。詞又是一起寫景,一結寫景。一起靜景,一結動景。花柳風光中人具有無限惆悵,是以美景襯托出感傷,所以極為深厚。加以章法上的實寫、虛寫、虛實穿插進行,顯出變化多端,使這首詞極為沉鬱頓挫而得到詞中之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