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當日、門掩梨花,翦燈深夜語。
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春雨挾著冷氣,欺凌早開的花朵,霧氣漫著煙縷,困疲垂拂的柳樹,千里煙雨暗暗地催促著晚春的遲暮。整日裡昏暗迷濛,像憂愁滿腹,想要飄飛又忽然停住。蝴蝶吃驚自己的翅膀濕重,落在西園棲息;春燕喜歡用濕潤的春泥築巢,飛來飛去。最無奈,是道路的泥濘,妨礙了風流男女的約會佳期,使他們華麗的車輛到不了杜陵路。極目眺望,江面上煙霧沉沉。再加上春潮正在迅急,令人難以找到官家的渡口。遠山全都隱隱約約,宛如佳人那含情的眼睛和眉峰。臨近殘斷的河岸,可見綠綠的水波漲起,使水面上漂著片片落紅,帶著幽愁漂流向東。記得當日,正是因為有你,我怕梨花被吹打才掩起院門。正是因為有你,我才和那位佳人在西窗下秉燭談心。
注釋
綺羅香:史達祖創調。
做冷欺花:春天寒冷,妨礙了花兒的開放。
冥迷:迷濛。
粉重:蝴蝶身上的花粉,經春雨淋濕,飛不起來。
西園:泛指園林。
鈿車:用珠寶裝飾的車,古時為貴族婦女所乘。
杜陵:地名,在陝西長安東南,也叫樂遊原。
官渡:公用的渡船。
謝娘:唐代歌妓名,後泛指歌妓。
賞析
史達祖工於描摹景物,以詠物詞見長。這首詠春雨的《綺羅香》構思巧妙,摹寫生動,情致深婉,也是他的詠物佳作之一。
南宋後期,詞壇上的詠物詞,存在兩種不同的寫作傾向。一種是:並不對所詠之物進行細緻、逼真的描摩,有時甚至根本不對“物”的形貌加以刻畫,而是竭力寫出所詠之物的“品格”,借物的“品格”來表現作者的人格、精神。比如姜夔的《卜運算元》:“月上海雲沉,鷗去吳波迥,行過西泠有一枝,竹暗人家靜”。此詞系詠梅花,但對梅的色香、形貌,詞人全然沒有著筆,而是以明月、海鷗、竹等高潔之物作為背景,側面襯托西泠的一棵梅樹,暗示此梅之“孤”與“潔”,從而表達出作者的性情人格。這種遺去形貌、專取品格的寫作傾向,雖有助於深化作品的意蘊,但由於其藝術表現的中心是物的品格,而非具體的形貌,因此難以給讀者具體、鮮明、生動的感受。王國維說讀這類作品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道著了這類作品的弱點。
詠物詞寫作的另一種傾向,重物象形貌的刻畫,在力求形似的同時兼求神似。通過對所詠之物細膩、準確的描繪,努力造成一種逼真、生動的畫面,並由此傳達作者的情感。史達祖此詞即是如此。
上片一下筆,詞人就創設了一種煙雨迷離昏沉的境界。濛濛春雨,帶來寒意,使性喜溫暖的花兒受到摧殘,淒迷的霧氣籠罩柳樹,天空昏沉黯淡,一片暮色,仿佛是春雨偷偷促使而成。“做冷欺花”,給人以觸覺上的感受;“將煙困柳”,給人以視覺上的感受;“偷催春暮”,更是巧妙地調動了人們的聽覺器官,使人如聞春雨那沙沙的步履聲。起筆三句,不同凡響,攝住了春雨之魂,使紙面上的綿綿春雨,變成可感可觸、可見可聞的對象。
接下來的“盡日”兩句,進一步描寫春雨的特有面貌。上句是說春雨極細極密,一片迷糊,滿布空間,著重刻畫的是春雨的靜態;下句說春雨忽起忽止,下下停停,總下個沒完,重點表現的是雨的動態。動靜結合,使春雨形象更為鮮明、具體地呈現讀者面前。同時,又用一“愁”字,點染氣氛,奠定了全詞的感情基調。
以上五句,作者緊扣春雨特徵加以摹寫已到盡態極妍的地步。進一步刻畫,已難措筆,所以作者筆鋒一轉,寫了燕子、蝴蝶的行動。春雨沾濕蝶翅,影響它展翅飛行,故云蝶驚。春雨潤濕泥土,便於燕子銜泥築巢,故云燕喜。迷漾灰黯的春雨圖經紫燕素蝶點綴,色彩有所改觀,呈現一種淒麗的境界。燕、蝶的作用不僅側面襯托春雨,擴大了詞境,而且,蝶驚燕喜的氣氛還反襯出作者寂寞黯然的心境。
“最妨它”兩句,寫春雨對自己約會的影響。“佳約風流”,指男女約會。鈿車,以金為飾的華麗車子。杜陵,在長安附近,漢宣帝陵墓所在地,附近多富貴人家,這裡借指與情人約會之地。春雨連綿,道路泥濘,心愛之人所乘之鈿車受阻,約會之事也就成為泡影了。
這兩句因詠物而融入閨情。“佳約”的一方,或是作者自己。雨妨佳約,鈿車難至,懷人不見,愁情可知。這兩句,遙應前面“愁”字。作者融一片愁情於雨景之中,借春雨冥迷暗淡之境現作者懷人不見之情,情景兩者融洽無間,堪稱絕妙。
下片,作者繼續把詠雨和抒情結合一起。上片重在描寫春雨而兼寓愁緒,下片則主要抒發懷人之情而仍關合雨意。
前三句寫天色漸晚,潮隨雨漲,江水洶湧,作者站在江邊,極目遠望,但見煙波迷茫,渺無邊際,官方所設之渡口(官渡)隱沒於煙雨之中,難以尋覓。“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化用唐朝韋應物七絕名作《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兩句詩而自成意境。韋詩通過雨天潮急,野渡無人,小舟自橫的景色描寫,表現出一種悠然自得的閒情逸趣。史詞則承“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兩句,更進一步、更深一層表現了他的愁緒:陸路不通,則覓水道,官渡亦不見,則其愁轉濃,可以想見。寫來曲折細緻、筆法多變。官渡既不見,映入眼中的,只是遠處隱隱約約的幾座山峰。 “和淚謝娘眉嫵”一句,妙筆突起。謝娘本是唐時歌妓,這裡借指作者所思念的女子。眉嫵,指女子眉毛嫵媚。此句寫物擬人,含蘊極深。其一,生動地寫出了煙雨迷漾之中的山峰形態;其二,將遠山比作謝娘(自己之情人),可見作者因“雨妨佳約”,心頭情絲繚繞,排遣不去。其三,寫謝娘含淚,又是作者懸想對方因思念自己而傷心落淚,這種由“對面入筆”的寫法,更翻進一層顯示出作者相思之深切。這與李商隱“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的詩句及杜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的詩句寫法機杼略同而層折更多、更深,的確是極為難得的佳句。
春雨綿綿,懷人不見,傷如之何?“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兩句承上進一步寫詞人之愁。春雨磁潤,新綠遍生,花兒卻受到摧殘,脫離枝葉,帶著愁意,隨著流水飄向遠處。言下之意,春雨隔人,除了相思,別無他法。猶如春雨摧殘下的花兒,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帶將愁去”。無可奈何之情,溢於言表。其愁思之深長,讀來真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之感。
最後兩句以回想從前之事作結,依然不離雨景。“記當日門掩梨花”,化用李重元《憶王孫》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剪燈深夜語”,則脫胎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對”詩句。兩句回憶往事:也是這樣的春日,雨打梨花,院門深閉,自己和心愛的女子歡聚一起,剪著燈花促膝夜語。史詞兩句的意境,卻是作者已經經歷過的,是回憶的產物。作者化用前人詩詞,靈活通脫,不僅不離詠雨及思人的本旨,而且還藉此更為真切地反映了自己的心情。李商隱之詩本系懸想,是想像將來歡聚,而史達祖卻用以憶昔,傷嘆歡聚長敘已成往事,眼前他只是孤身一人,悵對沉沉大江,綿綿春雨。經過如此組合化用,形成新的境界,和全詞所要傳達的情緒契合無間,渾然一體。這樣用事,達到古人所謂“渾化無跡”的地步。
綜觀全詞,構思措辭都很工巧,沒有一字說出“雨”字,卻句句不離春雨。同時,全詞發抒愁情,寫得婉轉層折,情致深厚。張炎認為此詞好在; “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這是有一定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