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大詩書女絲麻,公但讀書煮春茶。
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
酒澆胸次之磊塊,菊制短世之頹齡。
墨以傳萬古文章之印,歌以寫一家兄弟之情。
江山千里俱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
連床夜語雞戒曉,書囊無底談未了。
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遠別音書少。
炒沙作縻終不飽,縷冰文章費工巧。
要須心地收汗馬,孔孟行世目杲杲。
有弟有弟力持家,婦能養姑供珍鮭。
兒大詩書女絲麻,公但讀書煮春茶。
譯文及注釋
譯文
請你喝蒲城產的桑落美酒,再在酒杯里浮上幾片屈原曾經吃過的菊花。
送給你黟川出產的亮黑如漆的名墨,又送上曲淒涼動情的陽關曲催人淚下。
美酒使你胸中鬱塞的磊塊盡化,秋菊使你停止衰老壽數無涯。
名墨讓你寫下流傳萬古的佳作,歌曲使你感受到兄弟間情義無價。
我們都已頭髮斑白流落天涯,十年來骨肉情誼,青眼相加。
今天我們睡在一起徹夜長談,不覺雞已報曉;你滿腹詩書,口若懸河,說個不了。
學問精進到了這個地步,怎能為遠別後音書難通抱恨怨惱?
把沙石炒熱終究不能當飯謀求一飽,在冰塊上雕花只是白白地追求工巧。
請你收斂心神沉潛道義,定能體會出孔孟學術的精要。
你有弟弟能夠勤儉持家,妻子又賢惠孝敬婆婆從不怠懈。
兒子長大了能讀詩書,女兒能幹勤紡絲麻。你呢,只要安心地享樂,讀書之餘,品味新茶。
注釋
王郎:黃庭堅的妹夫王純亮,字世弼。
蒲城:即蒲坂,今山西永濟縣。
桑落酒:蒲城所產的名酒。《水經注》說蒲城民劉白墮,擅釀酒,在桑落時酒開始釀。後世因以其時釀的酒名桑落。
湘纍:屈原自沉於湘地之水,非罪而死稱累,後世因稱屈原為湘纍。
秋菊之英:菊花。《離騷》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句。
黟川:漢縣名,即今安徽歙縣,以產墨出名。
點漆:指上等好墨。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陽關:指王維所作《陽關曲》,一名《送元二使安西》,後人譜以樂,用作送別曲。
磊塊:胸中鬱結與不平。《世說新語·任誕》有“阮籍胸中磊塊,故須酒澆之”語。
制:制止,延緩。
短世:短暫的人生。
頹齡:衰老之年。陶淵明《九日閒居》:“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
印:痕跡。
眼青:即青眼,有好感,相契合。《晉書·阮籍傳》雲,阮籍不拘禮法,凡俗士來訪,以白眼對之,嵇康來,大悅,乃對以青眼。
連床夜語:狀親密相處情景。
炒沙作糜:炒沙成粥,比喻不可能的事。《楞嚴經》:“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砂石,欲成其飯,經百千劫,只名熱砂。何以故?此非飯,本砂石故。”
鏤冰文章:在冰上雕鏤,喻勞而無功。語出《鹽鐵論·殊路》:“內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
心地收汗馬:指內心有實在的收穫。黃庭堅在《與王子予書》中曾說:“想以道義敵紛華之兵,戰勝久矣。古人云:並敵一向,千里殺將。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
日杲杲(gǎo):如紅日一般光亮。
珍鮭:對魚菜美稱。
賞析
這首詩自起句至“骨肉十年終眼青”為第一段,寫送別。它不轉韻,穿插四句七言之外,連用六句九言長句,用排比法一口氣傾瀉而出;九言長句,音調鏗鏘,詞藻富麗:這在黃庭堅詩中是很少見的“別調”。這種機調和詞藻,頗為讀者所喜愛,所以此詩傳誦較廣,用陳衍評黃庭堅《寄黃幾復》詩的話來說,是“此老最合時宜語”。但此段前面八句,內容比較一般:說要用蒲城的美酒請王純亮喝,在酒中浮上幾片屈原喜歡吞嚼的“秋菊之落英”,酒可用來澆消王郎胸中的不平“磊塊”,菊可以像陶淵明所說的,用來控制人世因年齡增而早衰;要用歙州黟縣所產的好墨送王,用王維《渭城曲》那樣“陽關墮淚”的歌聲來餞別,墨好才能讓王郎傳寫“萬古文章”的“心印”(古今作家心心相印的妙諦),歌聲以表“兄弟”般的“一家”親戚之情。此外,這個調子,也非作者首創,從遠處說來自鮑照《擬行路難》第一首“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等句;從近處說,來自歐陽修的《奉送原甫侍讀出守永嘉》起四句:“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鬂之管。酒如長虹飲滄海,筆若駿馬馳平。”雖有發展,仍屬鋪張,不能代表黃庭堅寫詩的功力。到了這一段最後兩句“江山千里俱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才見黃詩功力,用陳衍評《寄黃幾復》詩的話來說,就是露出“狂奴故態”。這兩句詩,從杜甫詩“別來頭並白,相對眼終青”化出,作者還有類似句子,但以用在這裡的兩句為最好。它突以峭硬矗立之筆,煞住前面詩句的傾瀉之勢、和諧之調,有如黃河中流的“砥柱”一樣有力。從前面寫一時的送別,忽轉入寫彼此長期的關係,急轉硬煞,此其一;兩句中寫了十年之間,彼此奔波千里,到了頭髮發白,逼近衰老,變化很大,不變的只是親如“骨肉”和“青眼”相看的感情,內容很廣,高度壓縮於句內,此其二;詞藻仍然俏麗,筆力變為遒勁峭硬,此其三。這種地方,最見黃詩本領。
第二段八句,轉押仄韻,承上段結聯,讚美王郎,並作臨別贈言。“連床夜語”四句,說王郎來探,彼此連床夜話,常談到雞聲報曉的時候,王郎學問淵博,像“無底”的“書囊”,談話的資料沒完沒了;欣喜王郎讀書有得,功深如此,別後必然繼續猛進,就不用怨恨書信不能常通了。由來會寫到深談,由深談寫到欽佩王郎的學問和對別後的構想,筆調轉為順遂暢適,又一變。“炒沙作縻”四句,承上讀書、治學而來,發為議論,以作贈言,突兀遒勁,筆調又再變而與“江山”兩句相接應。這四句的意思是:追求寫“工巧”的文章,像“炒沙作縻”,無法填飽肚子,像鏤刻冰塊,不能持久;應該收斂心神,潛心道義,戰勝虛華,才能體會出孔子、孟子之道如日月經天。黃庭堅緻力於詞章,力求“工巧”,但又有文章要為“道”服務的觀念,所以認為讀書治學,要以身體力行孔、孟之道為主。實際上黃庭堅本身是詩人,不可能真正輕棄詞章,這裡只是表現他把儒家的修身、濟世之道放在第一位而已。
最後四句為第三段。說王郎的弟弟能替他管理家事,妻子能烹製美餐孝敬婆婆,兒子能讀詩書,女兒能織絲麻,家中無內顧之憂,可以好好烹茶讀書,安居自適。王郎曾經考進士不第,這時又沒有做官,閒居家中,所以結尾用這四句話勸慰他。情調趨於閒適,組句仍求精煉,表現了黃詩所追求的“理趣”。
這首詩多數人喜歡它的前半,其實功力見於“江山千里”以下的後半。方東樹《昭昧詹言》說:“入思深,造句奇崛,筆勢健,足以藥熟滑,山谷之長也。”要體會這種長處,主要在後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