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待日開,榮華照當年。
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
枯枝無醜葉,涸水吐清泉。
大力運天地,羲和無停鞭。
功名不早著,竹帛將何宣。
桃李務青春,誰能貰白日。
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
金石猶銷鑠,風霜無久質。
畏落日月後,強歡歌與酒。
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桃李花得日而開,花朵繽紛,裝點新春。
東風已經復甦萬物,草木皆似欣欣欲語。
枯枝上發出了美麗的新葉,涸流中也清泉汩汩,一片生機。
造化運轉著天地,太陽乘著日車不停地飛奔。
如果不早立功名,史籍怎能寫上您的名字?
桃李須待春天,但誰能使春日永駐不逝?
時不我待,富貴與神仙兩者皆會錯肩而過。
金石之堅尚會銷蝕殆盡,風霜日月之下,沒有長存不逝的東西。
我深深地畏俱日月如梭而逝,因此才歡歌縱酒,強以為歡。
就像是秋天寒霜下的蒲柳,倏忽之間,老之將至,身已衰矣!
注釋
長歌行:樂府舊題。《樂府詩集》卷三十列於《相和歌辭·平調曲》,屬樂府相和歌平調七曲之一。題解云:《樂府解題》曰:“古辭雲‘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言芳華不久,當努力為樂,無至老大乃傷悲也。”魏改奏文帝所賦曲“西山一何高”,言仙道茫茫不可識,如王喬、赤松,皆空言虛詞,迂怪難言,當觀聖道而已。若陸機“逝矣經天日,悲哉帶地川”,則復言人運短促,當乘間長歌,與古文合也。《長歌行》古曲今不傳,惟留歌辭近十首,李白這首為其中之一。
待:一作“得”。
榮華:草木茂盛、開花。《荀子·王制》:“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
東風:春風。李白《春日獨酌》詩之一:“東風扇淑氣,水木榮春暉。”百物:猶萬物。《禮記·祭法》:“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脩之。”
“枯枝”句:謂枯枝生新葉,皆可愛也。
羲(xī)和: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駕御日車的神。《楚辭·離騷》:“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註:“羲和,日御也。”
竹帛(bó):竹簡和白絹,古代初無紙,用竹帛書寫文字。引申指書籍、史乘。《史記·孝文本紀》:“然後祖宗之功德著於竹帛,施於萬世,永永無窮,朕甚嘉之。”
務:需要。青春:指春天。春季草木茂盛,其色青綠,故稱。《楚辭·大招》:“青春受謝,白日昭只。”王逸註:“青,東方春位,其色青也。”
貰(shì):出借,賒欠。
蹉(cuō)跎(tuó):失意;虛度光陰。南朝齊謝朓《和王長史臥病》:“日與歲眇邈,歸恨積蹉跎。”
銷鑠(shuò):熔化,消磨。漢枚乘《七發》:“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鑠而挺解也。”
歡:一作“飲”。
倏(shū)忽:迅疾貌,形容出乎意外之快。《呂氏春秋·決勝》:“倏忽往來,而莫知其方。”蒲柳:即水楊,一種入秋就凋零的樹木。蒲與柳都早落葉,這裡用來比喻人的早衰。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篇》:“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姿,經霜彌茂。”
賞析
李白這首《長歌行》深受同題古辭的影響。長歌行古辭或寫及時建功立業,不要老大傷悲;或寫遊仙服藥,延年長壽;或寫遊子思鄉,感傷人命短促。陸機《長歌行》恨功名薄,竹帛無宣;謝靈運《長歌行》感時光流速,壯志消磨;梁元帝《長歌行》寫及時行樂;沈約《長歌行》寫羈旅行後倦戀金華殿,功名未著,竹帛難宣。總之李白之前運用長歌行古題者,均觸景感時,抒寫悲傷之情,寄寓著他們對美好人生的追求,以及追求不得的悵惘感傷的心靈。李白由此感悟人生,聯想反思自己功業無成,遊仙不果,重蹈古人的覆轍,陷入痛苦之中,不抒不快。於是盡情傾吞,激昂文字,悲歌式的心靈,融匯著千古人所共有的情愫,感發著人意,體驗著人生的苦樂。
此詩前十句為第一段。開端兩句,總述桃李迎春得朝陽而鮮花怒放,爭芳吐艷,然而它也只是榮華當年。一年一度春芳桃李,這是自然規律,因而桃李花開是春天的象徵,是美好的象徵。經過幽閉冬藏的寒日籠照之後,轉而接受春日溫暖的朝陽撫摸,使大地萬物頓感復甦,呈現了活躍的旺盛的生命力,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精神倍增,昂揚奮進,這是物之常理與人之常情。故人們把人生美好時刻稱之為青春。可是作者認知不限於此,而更深入探索桃李迎春吐艷,其條件是須春陽細膩的化育,苦心無私地用功,生存發展離不開春日陽光。由此作者更悟出君臣關係的相互依存的道理,預伏後面“功名不早著”之因。日這個描寫意象在古詩中曾有象徵君王之意。桃李遇春陽而開,賢相逢明君而榮,自然常律與人事常理,有其相似之點,明寫桃李,暗喻君臣事理。這可能是用“得日開”的甘苦用心吧!美好意象的描寫,深含著美好感情與對美好事物的追求。美雖美;但尤感不足之處,只是榮華當年,因而更值得珍惜。接著作者連用四句詩讚美春光之妙用,“東風動百物,草木盡欲言。枯枝無醜葉,涸水吐清芬。”東風送暖,遍吹大地萬物,陽氣萌發,萬物從蟄伏中甦醒,爭現新姿,構成了一個生命律動的美的境界。因而草木盡欲顯露英姿,冬日的枯枝醜葉敗落淨盡。“無醜葉”的對應之意是“竟美葉”。已經乾涸的水泉,也噴吐著清香的水柱。這四句從開端的桃李花開一點,鋪敘春回大地的全景。桃李艷美又襯托東風不停地化育萬物,草木換新顏,涸泉復吐清芬,盡現出春之美,寫出春之境界。總上六句詩正是詩人觸景所生之美感,又以平淡自然的文字與詩句,繪成春光美的形象與意境,詩人入於境中,而又出於境外,妙筆生花,與境冥合。於平淡的描寫中凝聚著深蘊美與哲理性認知,然而它絕不同於自然教科書的說理。這一段後四句則由上面春光境界的描寫而轉入討論,發抒感慨,尋求造成這一美景的力量來源。“大力運天地,羲和無停鞭。功名不早著,竹帛將何宣。”作者依據中國古代哲學家見解,也認為這是自然界的神力,運轉天地,故而有春、夏、秋、冬四季,因而也就生成了宇宙中萬物的自然生存、發展、死亡的各自規律,形成了不同季節的不同景象。不過人們總是偏愛春日,而厭惡冬日,不過這是當時人們無法改變這一陰陽變化的規律。當然他們也從天地運行不止,時光流速,永無停止中,觀察萬物的生衰,包括人的生老病死,悟出了一個人生道理,人亦應如春日桃李花一樣,要在青春的美好時刻,展示懷抱,建立豐功偉業。生時為人們仰慕讚美,死後美名留青史,千古流芳。可是在現實中的李白,雖有美好的理想和作人的價值觀,以及奮進不止的精神,但由於得不到“日”(皇帝)的溫暖撫育,年華老大,駕著六龍的日神車,馭手羲和又催趕不停,如不能在青春時早立功名,就更不能留名於竹帛的史書之中。默默無聞地離開人世,故深為痛恨。外在的無形壓力與內在憤激之情的積鬱,終於迸發出憂患不平的心聲。從過去的借鑑,目前的現狀,到未來的預測,拓展時空,言淺而意深,雅正而渾厚,發展了五言古詩的傳統特點。詩寫到這裡詩情與意旨都該停頓,但留給人們的是為何功名不早立,結局又是如何的懸念。
詩的後十句為第二段。頭兩句照應開端,深化詩意。桃李既然是專在追求青春,應青春而顯美容。那么有人能賒取太陽,使其不動,青春不是永在嗎?“誰”字有疑問之情,本是不能之事,構想其能,從幻想中慰勉自己,從幻境中享受快感,從而減輕了心裡壓力,從困境得到解脫。然而幻想是暫時的,當其轉化為現實之時,也就從狂熱轉化為冷靜,用理智濾取生活的軌跡,明確是非與得失,於是鑄成“富貴與神仙,蹉跎兩相失”的痛定思痛的詩句。對於自己的言行作出了新的判斷,知昨日之非。追求富貴功名,神仙長生,這是統治階級的享樂意識和人生價值觀。當了官是實現人生價值的標誌,自然富而且貴。於此又滋生長生不死的幻想和妄求,目的永遠保持自己的權貴地位與富裕的生活條件,名與利兩收。求官不得則遊仙,表示超然物外,清高自恃,平等官吏,也能獲得美名。可在唐代它又是作官的終南捷徑,初盛唐的封建士人多通此徑。李白亦不例外,拜謁官吏,尋訪名山高僧仙師,獲取功名富貴。於今兩相失敗,一事無成,虛度年華,悔恨不及,再次跌入痛苦的深淵之中。進而想到古人曾說的“人生非金石,”“壽無金石固,豈能長壽考”,於是發展成為“金石猶銷鑠,風霜無久質”。就算人生如金石之固,可金石在長久的風霜侵襲與磨蝕之下,也會使完整之體粉碎為沙礫,更不用說人又不是金石。春之桃李、草木、清泉等也自然難以保持它們春日美姿了。言外之意,人不能長生,其功名富貴就要及早得到,否則就有得不到危險;既或得到了也難以長存。所以古人求仕的經驗,“早據要路津”,實現竹帛留名的人生價值。表面上看這兩句與前兩句無關,然而它是似斷實連,是對遊仙長生的否定。詩意的發展,感情跳蕩,思潮起伏的寫照,因而表現為詩句的跳躍性,留給人們以懸念,追求究竟,誘人深入,弄得水落石出。當其悔恨昨非之時,必然改弦更張,作出新的抉擇,“畏落日月後,強歡歌與酒。”及時行樂,縱情歌唱,酣飲消憂。否則就要落在時間的後面,衰朽之軀,想行樂也不可能了,空空地走向死亡世界,白活了一生。一個“強歡”,透露出其內心曲隱之愁情,是不情願地造作歡情,是無歡心地造作歡情,是借歌與酒消解胸中愁情,是一時的麻醉。這種有意識麻醉自己是心靈更痛苦的表現,這是李白藝術上超常的表現,發人人所感而尚未意識到的內心深曲。這是大家路數,而非小家捉襟見肘的手法。然而,就是這一點強作排解的自我克制的希望,也難以達到與滿足,痛心地寫下了結尾詩句:“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嚴酷的秋霜從無仁愛之心,蕭殺萬物,於人也無所惜,突然間降臨,侵害蒲柳之姿。蒲柳為草木之名,體柔弱而經不起風霜,經霜而枯枝敗葉,苦無生機。這裡是用典,《世說新語》記載,顧悅與梁簡文帝同歲,而顧發早白。簡文帝問顧“卿何以先白?”顧答:“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姿,經霜彌茂。”蒲柳之姿是顧自指,松柏之姿喻簡文帝。李白用此典切合自己身份,微賤之軀,經不得風霜摧殘。秋霜這裡既是自然的威力,同時又是象徵邪惡的政治勢力的殘酷打擊。以不可抗禦的力量打擊毫無準備的柔弱微賤之軀,其結果不言自明。結句不僅含蘊豐厚,而感情也至痛。令人不平,催人淚下。真是可以稱作長歌當哭之作。
李白這篇樂府詩綜合前人同題之作的長處,而自成一格,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清新俊逸,奇偉特出,是大家手筆。詩以比興詩句開其端,觸景生情,但它並非泛詠桃李榮謝,人生無常,及時行樂之作,而是表現出用常得奇,抒寫出超出常人的胸懷壯思,生命的價值。絕非庸庸碌碌的小人私慾,它是盛唐時代精神的高揚。它描寫出一代人的精英的愛國衷腸,對美好的自然春景的讚頌,對愛美與追求美好理想的傾訴,對自己事業無成的憤懣及自我解脫不成的痛苦,敞開心扉,讓人們盡情了解他的內心衷曲。一顆跳蕩的心,激盪的變化,萬端的感情,牽動著優美的自然畫面,透視出社會的不公正。美好理想總是難以兌現,為此而憂患著,抗爭著,終不免遭受秋霜的厄運。美好的人性遭受摧殘,不是一個時代的現象,而是階級社會中共有的現象。盛唐社會尤其如此,令人深思。
李白成功地塑造這天才者遭受厄運的心象,還藉助於他熔鑄古詩的敘事、抒情、議論手法於一爐,運用得出神入化,揮灑自如,成為一個完整藝術表現體系,只見詩境美,而不見技法。這正是李白所追求的清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