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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出自南北朝的《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思念梅花很想去西洲,去折下梅花寄去長江北岸。
(她那)單薄的衣衫像杏子那樣紅,頭髮如小烏鴉那樣黑。
西洲到底在哪裡?搖著小船的兩支槳就可到西洲橋頭的渡口。
天色晚了伯勞鳥飛走了,晚風吹拂著烏桕樹。
樹下就是她的家,門裡露出她翠綠的釵鈿。
她打開家門沒有看到心上人,便出門去采紅蓮。
秋天的南塘里她摘著蓮子,蓮花長得高過了人頭。
低下頭撥弄著水中的蓮子,蓮子就像湖水一樣青。
把蓮子藏在袖子裡,那蓮心紅得通透底里。
思念郎君郎君卻還沒來,她抬頭望向天上的鴻雁。
西洲的天上飛滿了雁兒,她走上高高的樓台遙望郎君。
樓台雖高卻看望不到郎君,她整天倚在欄桿上。
欄桿曲曲折折彎向遠處,她垂下的雙手明潤如玉。
捲起的帘子外天是那樣高,如海水般蕩漾著一片空空泛泛的深綠。
如海水像夢一般悠悠然然,伊人你憂愁我也憂愁啊。
南風若知道我的情意,請把我的夢吹到西洲(與她相聚)。

注釋
《西洲曲》:選自《樂府集·雜曲歌辭》。這首詩是南朝民歌。西洲曲,樂府曲調名。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意思是說,女子見到梅花又開了,回憶起以前曾和情人在梅下相會的情景,因而想到西洲去折一枝梅花寄給在江北的情人。下,往。西洲,當是在女子住處附近。江北,當指男子所在的地方。
鴉雛色:像小烏鴉一樣的顏色。形容女子的頭髮烏黑髮亮。
兩槳橋頭渡:從橋頭划船過去,劃兩槳就到了。
伯勞:鳥名,仲夏始鳴,喜歡單棲。這裡一方面用來表示季節,一方面暗喻女子孤單的處境。
烏臼:現在寫作“烏桕”。
翠鈿:用翠玉做成或鑲嵌的首飾。
蓮子:和“憐子”諧音雙關。
青如水:和“清如水”諧音,隱喻愛情的純潔。
蓮心:和“憐心”諧音,即愛情之心。
望飛鴻:這裡暗含有望書信的意思。因為古代有鴻雁傳書的傳說。
青樓:油漆成青色的樓。唐朝以前的詩中一般用來指女子的住處。
盡日:整天。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意思是說,捲簾眺望,只看見高高的天空和不斷蕩漾著的碧波的江水。海水,這裡指浩蕩的江水。
海水夢悠悠:夢境像海水一樣悠長。

鑑賞

《西洲曲》,五言三十二句,是南朝樂府民歌中少見的長篇。全文感情十分細膩,“充滿了曼麗宛曲的情調,清辭俊語,連翩不絕,令人‘情靈搖盪’。”《西洲曲》可謂這一時期民歌中最成熟最精緻的代表作之一。

首句由“梅”而喚起女子對昔日與情人在西洲遊樂的美好回憶以及對情人的思念。自此,縱然時空流轉,然而思念卻從未停歇。接下來是幾幅場景的描寫:西洲遊樂,女子杏紅的衣衫與烏黑的鬢髮相映生輝、光彩照人;開門迎郎,滿懷希望繼而失望,心情跌宕;出門採蓮,借採蓮來表達對情人的愛慕與思念;登樓望郎,憑欄苦候,寄情南風與幽夢,盼望與情人相聚。這其中時空變化,心情也多變,時而焦慮,時而溫情,時而甜蜜,時而惆悵,全篇無論是文字還是情感都流動纏綿。

《西洲曲》在藝術上有以下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是善於在動態中表達人物的思想感情。比如“門中露翠鈿”一句,生動形象地通過動作表達出了人物的心情,而“採蓮南塘秋”六句,是全篇的精華所在,它集中筆墨描寫主人公的含情姿態,借物抒情,通過“採蓮”“弄蓮”“置蓮”三個動作,極有層次地寫出人物感情的變化,動作心理描寫細緻入微,真情感人。

第二是疊字和頂真的運用。“開門迎郎”場景中,四個“門”字的疊用,強化了女子急切盼望心上人的到來,而不時從門縫向外張望的焦慮心情。“出門採蓮”場景中,又連用七個“蓮”字,著意渲染女子纏綿的情思。而頂真的運用使得句子靈活生動,朗朗上口。

第三是雙關隱語的運用。雙關隱語,是南朝樂府民歌中一個顯明的特徵,它在經時代的民歌和漢魏樂府民歌中很少見。一說“蓮”與“憐”字諧音雙關,而“憐”又是“愛”的意思,隱語極言女子對情人的愛戀。同時,“蓮子清如水”暗示感情的純潔,而“蓮心徹底紅”是說感情的濃烈。這些雙關隱語的運用使詩歌顯得含蓄多情。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此詩以“難解”著稱,有研究者將其稱之為南朝文學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比如關於此詩的敘述視角就有不同解讀,多數人從女子的視角來理解,也有人從男子的視角入手,認為“憶梅下西洲”中的“梅”指代男主角所寄情的心上人。常言道,詩無達詁,我們在解讀的時候也可以嘗試多種新的視角,從而使詩歌的意蘊更加豐富。

創作特點

1.心思巧藏,以動作展現心境
“折梅寄江北”,女主人公折梅一枝,喚起對過去西洲梅下相會的回憶,因思念情人想去西洲,於是穿上了“杏子紅”的“單衫”,梳起了“鴉雛色”的頭髮。一折、一穿、一梳,動作看似隨意,卻展現出痴心女子對愛人思念之深的心境。歌的第七句至第十二句,寫出少女沉浸於憶念、相思中。風吹葉落,她誤以為情人足音,乃“門中露翠鈿”,從門縫中探出頭等候情人的到來。一“露”,表露了急切、害羞的少女情懷,但情人依舊是無影無蹤,心中的焦急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了。“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為了掩過鄰人的耳目,只好藉故出門去採蓮。此刻的她,百感交集:深切的思念,失意的感覺,受窘為難的心態,一起湧向心頭。這種含羞的姿態,渴慕相思的神色,一系列巧作掩飾的動作,描繪的惟妙惟肖,躍然紙上。於平常的動作中,巧妙地刻畫出女子微妙的心理,及對愛情胸懷一顆赤誠之心。

2.托物寄情,巧借景物吐真情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李白)“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民歌《子夜四時歌》)這些詩句是托月寄情,而這一作品則是托“梅”托“蓮”來表達相思。“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折梅表達思念之情,以自然景物起興。“蓮花”、“蓮子”、“蓮心”,由外而內“徹底紅”。“蓮心”即“憐心”,“徹底紅”即紅得透徹,喻愛情的赤誠堅貞,語意雙關。“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雁可傳情,然而,“鴻飛滿西洲”,卻沒有傳來情人的音訊,極寫相思之深;“海水夢悠悠”,“海水”“悠悠”,喻終年的相思沒有窮盡,托物寄情。總之,詩歌善於以眼前的尋常之物,或起興抒情,或比喻言志,或語意雙關,婉轉傾吐真情,耐人尋味。

3.時節變遷,巧用民間詞語
早春時節可“折梅”,春夏之交穿“單衫”,仲夏之時“伯勞飛”,於初秋“采紅蓮”,值仲秋“弄蓮子”,到深秋“望飛鴻”。詩中巧妙地運用民間豐富的詞語,表明了季節的變換,條理井然,時序漸進。女子相思懷念的深情,娓娓動聽地敘述在詩的字裡行間。

4.蟬聯而下,巧“接字”
全詩三十二句,四句一解,用蟬聯而下的接字法,頂針勾連,技法之“巧”,真令人拍案叫絕。“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等等詩句,如此環環相扣,接字成篇,不僅聲情搖曳,情味無窮,而且節奏和諧,優美動聽。

爭議

這首《西洲曲》,郭茂倩編的《樂府集》收入“雜曲歌辭”類,認為是“古辭”。《玉台新詠》作江淹詩,但宋本不載。明清人編的古詩選本,或作“晉辭”,或以為是梁武帝蕭衍所作。這個問題,很難成定論。但從內容和風格看,它當是經文人潤色改定的一首南朝民歌,十分精緻流麗,廣為後人傳誦。

此詩以四句為一節,基本上也是四句一換韻,節與節之間用民歌慣用的“接字”法相勾聯,讀來音調和美,聲情搖曳。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說它“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搖曳無窮,情味愈出”,確實道出了它在藝術上的特色。然而,如何正確理解這首詩的內容,卻是學術界爭議已久的問題,直到目前為止,也未能統一認識。

這首詩主要是寫一個少女,刻劃她思念情侶的熾熱而微妙的心情。然而,它既不是以少女自述的第一人稱口吻來寫,也不作詩人第三人稱的客觀描述,而是讓這位少女的情侶用“憶”的方式來抒寫,所以全詩都作男子訴說的口氣。後來杜甫的《月夜》,寫詩人對月懷念妻子,卻構想妻子對月懷念自己,正是使用同樣的手法。通過她的種種情況的描寫,生動地塑造了一位美麗輕靈、純潔多情的少女形象。這是全詩在藝術構思上的總的構想;若不這樣理解,那將是越理越亂,最終變成一團亂麻,使人讀來神秘恍惚,造成似懂非懂的印象。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民歌中最長的抒情詩篇。詩中描寫了一位少女從初春到深秋,從現實到夢境,對鍾愛之人的苦苦思念,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感情色彩。表現出鮮明的民族特色和純熟的表現技巧。

全詩三十二句,四句一解,用蟬聯而下的接字法,頂真勾連。全詩技法之“巧”,真令人拍案叫絕。

最早著錄於徐陵所編《玉台新詠》的《西洲曲》,歷來被視為南朝樂府民歌的代表作。沈德潛稱其“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搖曳無窮,情味愈出”(《古詩源》卷十二),陳祚明則謂之“言情之絕唱”(《采菽堂古詩選》),其藝術魅力自不容置疑。但與一般南朝樂府民歌不同的是,《西洲曲》極為難解,研究者甚至稱之為南朝文學研究的“歌德巴赫猜想”(見《漢魏六朝詩歌鑑賞集》陳志明文)。《西洲曲》的語言一如民歌的清新質樸而少用事典,所以其難解並不在字詞的生僻、晦澀,而是整首詩的詩意難以得到一個貫通全篇的暢達的解釋。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詩歌所涉時間、地點、人物、情節等,都有幽暗不明之處,難以得到一個一致的解釋。也許正因如此,“有人說這詩是若干短章的拼合,內容未必是完整統一的”(余冠英《談西洲曲》)。但誠如余先生所言:“這話我卻不敢信,因為詩的起訖都提到‘西洲’,中間也一再提到‘西洲’,分明首尾可以貫串,全篇必然是一個整體,且必然道著一個與西洲有關的故事。”(同上)可以說,如果《西洲曲》不是一個整體,那么所謂“《西洲曲》標誌著南朝民歌在藝術發展上的最高成就”(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便無從談起。因此,求得《西洲曲》詩意的完整而暢達的解釋,便直接關乎其文學史地位的評價。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對《西洲曲》這篇名作的“猜想”遠未完成,而不僅僅是一個“詩無達詁”的問題。

余冠英先生在《西洲曲》的注釋中說:這首詩寫一個女子對所歡的思和憶。開頭說她憶起梅落西洲那可紀念的情景,便寄一枝梅花給在江北的所歡,來喚起他相同的記憶,以下便寫她從春到秋,從早到晚的相思。詩中有許多辭句表明季節,如“折梅”表早春,“單衫”表春夏之交,“采紅蓮”應在六月,“南塘秋”該是早秋(因為還有“蓮花過人頭”),“弄蓮子”已到八月,“鴻飛滿西洲”便是深秋景象。(《漢魏六朝詩選》第三卷)

這一具有經典性的解釋,至少意在解決這樣三個問題:第一,這首詩是一個多情女子對自己情郎的思念之歌。游國恩先生曾以為《西洲曲》從開頭到“海水搖空綠”句皆為男子口氣,只有末四句為女子自道心事;葉玉華先生則認為全詩部是女子的口吻(參見余冠英《古代文學雜論·談西洲曲》)。余冠英先生確定“這首詩寫一個女子對所歡的思和憶”,而以為“篇末四句當然是女子的口氣,這四句以上卻不妨都作為第三者的敘述”(同上),可以說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研究者已無疑義。第二,詩中女子居於江南,而其情郎住於江北,西洲則是二人共同紀念的地方。余先生說:“西洲固然不是詩中女子現在居住之地,也不是男子現在居住之地,它是另一個地方。……它何妨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江中的洲呢?”(同上)第三,這首詩寫的是“四季相思”。

顯然,上述三個問題正是理解《西洲曲》的關鍵。如果說,第一個問題已不成問題,研究者早已取得共識;那么,後兩個問題雖很少有人再有疑問,但筆者感到,要想貫通全詩,其中仍有阻隔。首先,女子居於江南,其情郎居於江北,這是沒有問題的;但西洲與江南、江北的關係是什麼呢?一般據詩中“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二句,認為西洲距女子居處不遠,或謂即在江南,或謂距江南岸不遠而兩槳可渡。那么,其與江北便相距甚遙。但是,詩末卻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兩句千古傳頌,正因其涉想新奇,情思無限;它寄託的顯然是這位女子對情郎的思念之情,如果西洲離女子居處不遠,“吹夢”又有何必要?其次,正如余冠英先生所說:“這首詩表面看來像是若干首絕句聯接而成,其實是兩句一截。”(同上)所謂“兩句一截”,正是從詩意著眼的;所謂“續續相生,連跗接萼”,正說明整首詩詩意的完整、統一而渾然一體。以“兩句一截”的形式而寫“四季相思”,不僅少見,而且很可能會破壞詩意的完整、統一。詩歌所寫,乃一位女子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尤其是她的一連串的動作;這一連串的動作怎么會分到四季寫呢?比如,從開門盼郎至出門採蓮.從採蓮南塘至低首弄蓮,這顯然是這位女子的一系列連貫的動作,怎么可以分散到幾個月去寫呢?現代影視藝術有所謂“蒙太奇”的藝術手法,通過鏡頭的剪接、組合,可以有較長時間的跨越、銜接而產生連貫的效果。但省略的時間亦必須有結果體現出來,連貫只是效果的連貫,決不可一個連續的動作跨越很長時間。因此,如果說《西洲曲》寫的是“四季相思”,即在現代藝術也是頗難理解的,更何況它是千餘年前的作品呢?不過最後一句說“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我想也可以理解為本詩描寫的是一個人的夢境,這樣詩中四季更迭的紛亂意象就不難理解了。

以上兩個問題是密切相關的。詩歌所涉地點不確或理解有誤,便難以真正弄清其所涉時間。這兩個問題的幽暗不明,便使得整首詩詩意難以連貫,許多解釋也就齟齬難合。其實,詩歌的末四句為女子自道向無異議,而“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則明確地顯示出西洲即是這位女子的情郎所居之地,它正在江北。只有如此理解,才能真正確切把握“南風吹夢”的詩意。范雲《閨思》詩有“幾回明月夜,飛夢到郎邊”句,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詩有“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句,皆從《西洲曲》化出;他們對“南風吹夢”詩意的理解,正說明西洲只能是情郎所居之地。溫庭筠《西洲曲》謂“西洲風色好,遙見武昌樓”。武昌在長江南岸,既雲“遙見”則西洲可能正在江北。而據“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之句,可知詩中女子距南塘之地不遠。《新唐書·地理志》說:“鍾陵,貞元中又更名,縣南有東湖。元和三年,刺史韋丹開南塘斗門以節江水,開陂塘以溉田。”耿湋《春日洪州即事》亦云:“鍾陵春日好,春水滿南塘。”可見南塘在鍾陵附近,即在今江西南昌附近。因此,詩中女子乃居於南昌附近,其與西洲相去遠矣;所謂“南風”、“吹夢”,正以此也。借用余冠英先生的話說:“‘江北’可不見得近啊!要是近,就不會有這許多夢,許多愁,也就沒有這首詩了。”(《談西洲曲》)筆者以為,西洲正在江北,《西洲曲》所謂“江北”亦正指西洲。

確定了詩歌所涉地點,則詩意的貫通便較為容易了。首二句“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並非寫梅落西洲、女子折梅。“下”者,到也。溫庭筠《西洲曲》謂:“悠悠復悠悠,昨日下西洲。”“下”正是“到”的意思。南朝民歌《那呵灘》亦有:“聞歡下揚州,相送江津灣。”其意甚明。但“憶梅下西洲”也並非這位女子要到西洲去折梅花,而是說這位女子想到自己所寄梅花可能早已到了西洲,到了情郎的手中。“折梅寄江北”是對“憶梅下西洲”的補充說明,或謂首二句就是一個倒裝句。“折梅”是過去所為,“憶梅“才是此時所思。只有如此理解,方與下文所寫季節相合。如上所述,謂此詩為“四季相思”實難講通,這不僅因為詩意難貫,而且通常所謂詩中表明季節的辭句,其實不然。如謂“單衫”句表春夏之交或春天,“單衫”豈止春天可穿?“杏子紅(黃)”與“鴉雛色”相對而言,所指為“單衫”色彩,亦不表明季節。又如謂“日暮伯勞飛”表夏天,更屬望文生解。《禮記·月令》誠有“仲夏鵙始鳴”之載,《詩·豳風·七月》亦有“七月鳴鵙”之句,“鵙”即為伯勞;但伯勞“始鳴”與“伯勞飛”井非一回事是顯然可見的。因此,《西洲曲》所涉時節決不用“猜”,“採蓮南塘秋”已作了明確說明;至於採蓮時節又有“蓮花過人頭”亦並不奇怪,故亦不必再分初秋、中秋和深秋。所以,秋天便是《西洲曲》的季節背景。“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江淹《別賦》),正是在秋日懷人時節,這位女子想起自己曾寄梅花一事,從而有所盼望。先說“憶梅下西洲”,而後補充自己曾經“折梅寄江北”,正表明心情的迫切和思念之深重,極為切合此時女子的心態。實際上,憶及折梅、寄梅之事,只是一個“引子”,是綿綿之思的開始。

詩篇在寫了女子想到西洲以後,插敘了一下女子的打扮及其美麗的容貌,即“單衫杏子紅(黃),雙鬢鴉雛色”,這可以說是一種體察入微的心理描繪或烘托。本來,“西洲在何處”的交代緊承“折梅寄江北”正合乎邏輯;然而女主人公既想起了情郎,想起了自己曾折梅寄往江北,因而她多少抱有情郎可能歸來的希望,下文所謂“開門郎不至”正說明了這一希望的存在。正因有這個希望,她才在想到了情郎之後,立即注意到自己的裝束和姿容,所謂“女為悅己者容”,要是情郎已站在門外了呢?所以這兩句正絕妙地刻畫出女主入公此時的心理活動,而不只是對其裝束的簡單交代。“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二句,既交代了西洲之位置,亦表現出此女子對其掛懷之情;之所以值得如此魂牽夢繞,正因其為情郎所在地。所謂“兩槳橋頭渡”,一般釋為劃兩下槳就到了,所距很近。其實這是誤解。南朝民歌的《西曲歌》中有《莫愁樂》二首,其一云:“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所謂“兩槳”,指的就是船的兩個槳;在《西洲曲》中,藉以指船。其意是說,要到西洲去,需要乘船過江,此亦正說明西洲在江北。以上六句所描繪的乃是一個靜坐相思的女子的形象,而非正乘船到西洲采梅的女子形象。如此理解,則與下文正好貫通。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是對女主人公居住環境的描寫。《古微書》說:“博勞好單棲。”所以,這裡的環境描寫也是一種象徵,顯示了這位女子的孤獨和淒清。“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則靜坐相思的女子形象方直接呈現出來。如上所說,盼望郎歸已在情理之中,而歸來又並不是現實;“開門郎不至”就既寫了現實的嚴酷,又暗含了女主人公的希望。靜坐相思無望,便“出門采紅蓮”,以遣不盡的相思之情。然而,既然帶著思念的心情“出門”,則相思之情注定非但難以去除,反而因採蓮而加重。以下對採蓮情節的細緻描繪,正體現了這種情形。研究者早已指出,“蓮”與“憐”諧音雙關,則“青如水”的“蓮子”正是女主人公純潔愛情的象徵,也就難怪其如此愛憐,以至於“置蓮懷袖中”了;“蓮心徹底紅”,可以說是他們之間愛情的象徵。在此情形之下,這位女子盼郎歸的心情也就更加迫切,以至於“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了。詩歌對女主人公翹首以望飛鴻的描繪可謂生動傳神,韻味悠長。“望飛鴻”既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然動作,又是一種有目的的盼望——盼郎不至而盼有信來,所謂“鴻雁傳書”。然而信也沒有。以下所謂“鴻飛滿西洲”,並非女主人公看到了大雁飛滿西洲,而是一種猜度之詞。其意是說,時值秋日,“鴻飛應滿西洲”,而人皆謂“鴻雁傳書”,為何你竟無音信?正是帶著這種疑惑的心情,這位女子“望郎上青樓”了。“青樓”,漆成青色的樓,在南朝所指不一。曹植《美女篇》雲;“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則“青樓”指顯貴家之閨閣。《南齊書·東昏侯紀》謂:“世祖興光樓上施青漆,世謂之青樓。”則“青樓”指帝王所居。梁詩人劉邈《萬山見採桑人詩》有:“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青樓”便指妓院了。“望郎上青樓”句顯示了《西洲曲》帶有文人詩的色彩。青樓雖高卻仍然望不見,望不見又並不甘心,便有了“盡日欄桿頭”的執著。所謂“盡日”,乃誇飾之詞,是說凝望有時,而非終日佇立。較長時間的扶欄眺望,自然會注意到平常所不注意的事情;所謂“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正寫出女主人公此時百無聊賴的心境,與上文“單衫”兩句恰成鮮明的對照。“雙鬢鴉雛色”還顯示著自信和希望,而“垂手明如玉”則表現出愁悵和怨恨,因為此時是空有“垂手明如玉”,盡日望郎郎不歸!這種心理活動的描繪是白描式的,甚至“不著一字”,然而又是細緻入微的,可謂“盡得風流”,體現出中國古代詩歌的獨特風韻。“欄桿”二句寫女主人公對近景的仔細而又是漫不經心的注意,“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二句則
是對眼前遠景的觀察。余冠英先生說:“以上二句似倒裝。秋夜的一片藍天像大海。風吹簾動,隔簾見天便覺似海水滉漾。一說內地人有呼江為海者,‘海水’即指江水。”(《漢魏六朝詩選》第三卷)魯迅先生在小說《白光》中有這樣的描繪:“空中青碧倒如一片海……”其境正似“秋夜的一片藍天像大海”的“海水搖空綠”。不過.從下文“海水夢悠悠”句看,“海水”似有實指,而不僅僅是一個比喻。與其說“海水”即指江水,勿寧說它指的是湖水。這不僅因為內地許多湖即名為海,而且上文所引《新唐書·地理志》正指出南塘附近有一“東湖”。

詩歌至此,女主人公盼君君不歸,等書書不到,心情陷入無端的愁悵。“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她不僅自己愁思綿綿,而且也想到了情郎同樣會愁緒滿懷;他們的愁思像藍天、湖水,無邊無際,纏綿不絕。此時,便只有在夢中相見的希望了。“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這是想像,更是希望;這一想像和希望既合情合理,是情之所至、不得不然,又新奇鮮美、生動感人。它是情之所至,那是因為女主人公自“日暮”盼郎,經歷了南塘採蓮、望郎登樓等一系列活動,至此天色已晚,她必須就寢休息了,盼望夢中相見是所剩惟一的希望;它涉想新奇,乃是因為她並非如一般所謂自己多么希望能夢見情郎,而是把自己的心事訴諸南風,請南風把自己的夢吹往西洲,帶到情郎的身旁。這種含蓄、細膩、婉轉的表情方式,集中而典型地體現出南方民歌的藝術特色及其獨特的藝術風格。

綜上可見,《西洲曲》乃心繫西洲、懷念郎君之作。其所涉地點只有兩處,一是郎君所在地西洲,一是女子所在地南塘附近;一在江北,一在江南,且相距甚遙。其中人物,出場的是女子,幕後的是情郎;全詩既可以看成以第三人稱而寫女子,亦可視為女子自道,或者其中既有女子自道,亦有以第三人稱而作的敘述,但其中沒有男子的聲音或描寫,則是顯然的。本詩的時間,不是寫四季,也不是寫春夏秋三季或夏秋兩季,而就是寫秋天;而且其中所寫,只是秋日某天下午至天黑這段時間裡,女主人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所有這些,實際上又可歸結為一點,那就是這位女子的相思之情。《西洲曲》可謂中國詩歌史上的“言情之絕唱”。

創作背景

《西洲曲》是南朝樂府民歌中的名篇,也是樂府民歌的代表之作。寫作時間和背景沒有定論,一說是產生於梁代的民歌,收入當時樂府集,另一說是江淹所作,為徐陵《玉台新詠》所記載。還有一說在明清人編寫的古詩選本里,又或作“晉辭”,或以為是梁武帝蕭衍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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