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沉潛的龍,姿態是多么的幽閒多么的美妙啊!高飛的鴻鳥,聲音是多么的響亮多么的傳遠啊!我想要停留在天空(仕進功名),卻愧對天上的飛鴻;我想要棲息川谷(隱退沉潛),卻慚對深淵的潛龍。我仕進修德,卻智慧拙劣;我退隱耕田,卻又力量無法勝任。為了追求俸祿,我來到這偏遠的海邊做官,兼又臥病在床,面對著光禿禿的樹林。(每天)蒙著被子,睡著枕頭,渾不知季節氣候的變化。偶然間揭開窗帷,暫且登樓眺望。傾耳細聽有那流水波動的聲音,舉目眺望有那巍峨高峻的山嶺。初春的陽光已經代替了殘餘的冬風,新來的陽氣也更替了去冬的陰冷。(不知不覺)池塘已經長滿了春草,園中柳條上的鳴禽也變了種類、換了聲音。想起《出車》這首豳詩,真使我傷悲,想到《春草生兮萋萋》這首楚歌,更是讓我感慨。唉!獨居的生活真容易讓人覺得時間難捱、特別長久,而離開群體的處境也真是讓人難以安心。堅持節操那裡僅僅是古人才做得到呢?所謂的“遯世無悶”今天在我的身上已經驗證、實踐了。
注釋
池:謝靈運居所的園池。
潛虬媚幽姿:潛游的虬龍憐惜美好的姿態。
響:發出
遠音:悠遠的鳴聲。
薄:迫近,靠近。
愧:慚愧
棲川:指深淵中的潛龍
怍:內心不安,慚愧。
進德:增進道德,這裡指仕途上的進取。
徇祿:追求祿位。
疴:病
衾枕昧節候:臥病衾枕之間分不清季節變化。衾,大被。昧,昏暗。
褰開:揭開帷簾,打開窗子。
嶇嶔:山勢險峻的樣子。
初景革緒風:初春的陽光消除了冬季殘留下來的寒風。
新陽改故陰:新春改變了已過去的殘冬。
塘:堤岸
祁祁傷豳歌:“采蘩祁祁”這首豳歌使我悲傷。祁祁,眾多的樣子。豳歌,指《詩經·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的句子。
萋萋感楚吟:“春草兮萋萋”這首楚歌使我感傷。萋萋,茂盛的樣子。楚吟,指,《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淒淒”的句子。
索居:獨居。
群:朋友
處心:安心
持操:保持節操
無悶:沒有煩悶。出自《易經·乾卦》:“遁世無悶。”意為賢人能避世而沒有煩惱。
征:驗證,證明。
賞析
全詩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寫他出任永嘉大守的矛盾心情,懊悔自己既不能像潛藏的虬那樣安然退隱,又不可能像高飛的鴻那樣聲震四方,建功立業。第二層寫他在病中臨窗遠眺。第三層寫他的思歸之情。
前八句為第一層,主要寫官場失意後的不滿與當時矛盾的處境。魏晉南朝時代權力鬥爭激烈,仕途風波險惡,因此士族文人既有進取之志,又有企羨隱逸之心,而詩人所面臨的,卻是兩者俱無所得的困境。詩一開頭即由此下筆:“潛虬”一句喻深藏不露、孤高自賞的生活,“飛鴻”一句喻奮進高飛、聲名動世的境界;下面兩句說無論前者還是後者,自己都不能做到,深感慚傀。四句中,第三句緊接第二句,第四句遠承第一句,詩意連貫而有變化。以上四句用形象的比喻寫出自己的困境,但為何會這樣,並未交代清楚,所以又有後四句把前四句加以落實。“進德”謂進取功業,施恩德於世人,與“飛鴻”一句相應。——但雖有此志,卻是才智不及。這句實際的意思,是說自己耿直守正,乃至受人陷害。“退耕”謂退隱田園,以耕作自資,與“潛虬”一句相應。——但徒懷此願,卻是力所未能。以謝氏的富有,當然談不上“退耕力不任”的問題。這句實際的意思,是說自己頗有退隱之心,只是為形勢所格,無法實現。因為當時謝靈運如果拒絕赴任,就是公開表示與當權者對抗,極可能招致更大麻煩。下面進一步寫自己於無奈中來到這偏僻的海隅,入冬後久臥病床,所對唯有蕭索枯瑟之空林。全詩由虛入實,由遠及近,氣氛漸漸降到最低點。
自“衾枕”以下八句為第二層,寫登樓所見滿目春色。“衾枕昧節候”緊承前一句”臥疴對空林”而來,寫臥病中不知不覺,已是冬去春來,同時自然而然引出下旬“褰開暫登臨”。“暫”謂短時間,有抱病強起之意。“傾耳”、“舉目”兩句,寫出詩人對自然風光的極度喜愛。池塘水波輕拍,在傾耳細聽之際,令人慮澄意解;遠山參差聳立,於放眼遙望之中,使人心曠神怡。眼前是一派景色:“初景”即新春的陽光,正在革除“緒風”即殘冬的餘風,“新陽”即春代替了“故陰”即冬的統治。“初景”、“新陽”寫出總體的感受,是虛筆,下面“池塘”、“園柳”兩句,轉為近景的具體描繪。“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謝詩中最著名的詩句之一,曾引起很多人的讚賞,甚至引出一些帶有神秘性的傳說。但也有人提出:這二句實在很平常,沒有什麼可誇耀的。究竟應如何看待,頗可稍加分析。
看起來,這一聯詩(特別是前一句)確實很平常,毫無錘鍊之功,所寫景色亦並無特別之處.但應該注意到,它很好地表現了初春之特徵及詩人當時的心情。池塘周圍(尤其是向陽處)的草,因為得池水滋潤,又有坡地擋住寒風,故復甦得早,生長得快,其青青之色也特別的鮮嫩,有欣欣向榮的生氣。但它委實太平常,一般人都注意不到。謝靈運久病初起,這平時不太引人注意的景色突然觸動了他,使之感受到春天萬物勃發的生機,於是很自然地得到這一清新之句。“園柳變鳴禽”,寫柳枝上已有剛剛遷徙來的鳥兒在鳴叫,這同樣是細微而不易察覺的變化。兩句詩表現了詩人敏銳的感覺,以及憂鬱的心情在春的節律中發生的振盪。再有,宋初詩壇,以謝靈運其人為代表,有一種追求佳句的風氣,而通常的佳句,都以反覆雕琢、精於刻畫取勝。在這樣的風氣中,此種自然生動而富有韻味的詩句,更顯得特出。總之,放在特定的文學環境和具體的詩篇之中來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確不失為佳句,單獨抽出來加以評論,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從全詩來看,寫到這裡,情緒漸漸轉向開朗欣喜的暖色調。
第二層是全詩最精彩的部份。詩人在病榻上度過了一個冬天,現已是初春時節了。他憑窗而坐,傾耳細聽遠處波濤拍岸之聲;舉目遠望群山起伏之影。而近處所見的景致則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詩人從冬去春回的眾多景象中選擇了一個細小而典型的鏡頭:不知不覺間樓外枯草瑟瑟的池塘里竟然春草繁生了;小園垂柳叢中禽鳥鳴聲也已變換。正是從池塘小園的變化中,久病的詩人突然意識到,外面已是一派濃郁的春意。這裡寫景,有聲有色,遠近交錯,充滿了蓬勃生氣。“池塘”二句為歷來詩論家交口讚賞。它的妙處就在於自然清新,不假繩削。
最後六句為第三層。開頭兩句由登樓觀春聯想到古代描寫春景的詩,借用典故表示自己的感慨,情緒又轉向感傷。“祁祁傷豳歌”的“豳歌”,指《詩經·豳風·七月》一篇,詩中有“采蘩祁祁”等描寫春景之句。“傷豳歌”,按照《毛詩序》《詩譜》等傳統的解釋,《七月》是周公在遭受流言、出居東都以避讒害時作的,謝靈運用此典故,帶有暗喻的意思。“萋萋感楚吟”的“楚吟”,指《楚辭·招隱士》一篇,其中有“春草生兮萋萋”之句。所謂“感楚吟”,是說有感於隱士的生活。這兩句回復到第一層的內容,但並非單純的重複,而是表示要從困窘的處境中擺脫出來,決心走隱居的道路。接著“索居”“離群”兩句,寫隱居生活令人難以接受的一面,意思是:離群索居的生活,使人容易感到歲月漫長,枯索無味,難以安心。這兩句從詩意上說,是指一般人的想法,並非說自己。但在潛在心理上,這種被否定的想法,也隱約透露了他自己的某種疑慮。謝靈運出身華胄,為世人所重,且驕縱自負,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對於他確非易事。但不管怎祥,他歸隱的決心已下。全詩結束兩句說:“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無悶”語出《周易·乾卦》,意謂大德之人,避世而無所煩憂。這兩句意思是:堅持節操豈止古人能夠做到,《周易》所謂“遁世無悶”在今人身上同樣可以得到徵驗!這樣,詩的情緒便從進退維谷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以高亢的聲調收結全篇。也就在這大約半年之後,謝靈運終於稱疾辭職,歸隱到始寧的祖居。
在這首詩中,詩人用各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鬱悶,或是比興,用虬和鴻的進退得所來說明自己進退失據;或是直抒胸臆,訴說獨居異鄉的孤苦;或是以景寫情,用生趣盎然的江南春景,來襯托詩人內心的抑鬱。
此詩以登池上樓為中心,抒發了種種複雜的情緒。這裡有孤芳自賞的情調,政治失意的牢騷,進退不得的苦悶,對政敵含而不露的怨憤,歸隱的志趣等等,雖然語言頗覺隱晦,卻是真實地表現了內心活動的過程。詩中寫景部分與抒情結合得相當密切,並且成為詩中情緒變化的樞紐。對景物的描繪,也體現出詩人對自然的喜愛和敏感,而這正是他能夠開創山水詩一派的條件。只是,語言過於深奧、句式缺少變化,因求對仗而造成某些重複,也是顯著的弱點。這些都有待於詩歌的發展來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