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一行傳第二十二
作者:歐陽修
嗚呼,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 弒其君,子弒其父,而搢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吾 以謂自古忠臣義士多出於亂世,而怪當時可道者何少也,豈果無其人哉?雖曰干戈 興,學校廢,而禮義衰,風俗隳壞,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嘗無人也,吾意必有 潔身自負之士,嫉世遠去而不可見者。自古材賢有韞於中而不見於外,或窮居陋巷, 委身草莽,雖顏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況世變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時乎!吾 又以謂必有負材能,修節義,而沉淪於下,泯沒而無聞者。求之傳記,而亂世崩離, 文字殘缺,不可復得,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
處乎山林而群麋鹿,雖不足以為中道,然與其食人之祿,俯首而包羞,孰若無 愧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鄭遨、張薦明。勢利不屈其心,去就不違其 義,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獲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 此古之義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贇。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 不子,至於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矣。於此之時,能以 孝悌自修於一鄉,而風行於天下者,猶或有之,然其事跡不著,而無可紀次,獨其 名氏或因見於書者,吾亦不敢沒,而其略可錄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倫。作《一 行傳》。
○鄭遨 張薦明附
鄭遨,字雲叟,滑州白馬人也。唐明宗祖廟諱遨,故世行其字。遨少好學,敏 於文辭。唐昭宗時,舉進士不中,見天下已亂,有拂衣遠去之意,欲攜其妻、子與 俱隱,其妻不從,遨及入少室山為道士。其妻數以書勸遨還家,輒投之於火,後聞 其妻、子卒,一慟而止。遨與李振故善,振後事梁貴顯,欲以祿遨,遨不顧,後振 得罪南竄,遨徒步千里往省之,由是聞者益高其行。其後,遨聞華山有五粒松,脂 淪入地,千歲化為藥,能去三屍,因徙居華陰,欲求之。與道士李道殷、羅隱之友 善,世目以為三高士。遨種田,隱之賣藥以自給,道殷有釣魚術,鉤而不餌,又能 化石為金,遨嘗驗其信然,而不之求也。節度使劉遂凝數以寶貨遺之,遨一不受。 唐明宗時以左拾遺、晉高祖時以諫議大夫召之,皆不起,即賜號為逍遙先生。天福 四年卒,年七十四。
遨之節高矣,遭亂世不污於榮利,至棄妻、子不顧而去,豈非與世自絕而篤愛 其身者歟?然遨好飲酒弈棋,時時為詩章落人間,人間多寫以縑素,相贈遺以為寶, 至或圖寫其形,玩於屋壁,其跡雖遠而其名愈彰,與乎石門、荷之徒異矣。
與遨同時張薦明者,燕人也。少以儒學遊河朔,後去為道士,通老子、莊周之 說。高祖召見,問“道家可以治國乎?”對曰:“道也者,妙萬物而為言,得其極 者,屍居衤任席之間可以治天地也。”高祖大其言,延入內殿講《道德經》,拜以 為師。薦明聞宮中奉時鼓,曰:“陛下聞鼓乎?其聲一而已。五音十二律,鼓無一 焉,然和之者鼓也。夫一,萬事之本也,能守一者可以治天下。”高祖善之,賜號 通玄先生,後不知其所終。
○石昂
石昂,青州臨淄人也。家有書數千卷,喜延四方之士,士無遠近,多就昂學問, 食其門下者或累歲,昂未嘗有怠色。而昂不求仕進。節度使符習高基行,召以為臨 淄令。習入朝京師,監軍楊彥朗知留後事,昂以公事至府上謁,贊者以彥朗諱“石”, 更其姓曰“右”。昂趨於庭,仰責彥朗曰:“內侍奈何以私害公!昂姓‘石’,非 ‘右’也。”彥朗大怒,拂衣起去,昂即趨出。解官還於家,語其子曰:“吾本不 欲仕亂世,果為刑人所辱,子孫其以我為戒!”
昂父亦好學,平生不喜拂說,父死,昂於柩前誦《尚書》,曰:“此吾先人之 所欲聞也。”禁其家不可以佛事污吾先人。
晉高祖時,詔天下求孝悌之士,戶部尚書王權、宗正卿石光贊、國子祭酒田敏、 兵部侍郎王延等相與詣東上閣門,上昂行義可以應詔。詔昂至京師,召見便殿,以 為宗正丞。遷少卿。出帝即位,晉政日壞,昂數上疏極諫,不聽,乃稱疾東歸,以 壽終於家。昂既去,而晉室大亂。
○程福贇
程福贇者,不知其世家。為人沉厚寡言而有勇。少為軍卒,以戰功累遷洺州團 練使。晉出帝時,為奉國右廂都指揮使。開運中,契丹入寇,出帝北征,奉國軍士 乘間夜縱火焚營,欲因以為亂,福贇身自救火被傷,火滅而亂者不得發。福贇以為 契丹且大至,而天子在軍,京師虛空,不宜以小故動搖人聽,因匿其事不以聞。軍 將李殷位次福贇下,利其去而代之,因誣福贇與亂者同謀,不然何以不奏。出帝下 福贇獄,人皆以為冤,福贇終不自辨以見殺。
○李自倫
李自倫者,深州人也。天福四年正月,尚書戶部奏:“深州司功參軍李自倫六 世同居,奉敕準格。按格,孝義旌表,必先加按驗,孝者復其終身,義門仍加旌表。 得本州審到鄉老程言等稱,自倫高祖訓,訓生粲,粲生則,則生忠,忠生自倫,自 倫生光厚,六世同居不妄。”敕以所居飛鳧鄉為孝義鄉,匡聖里為仁和里,準式旌 表門閭。九月丙子,戶部復奏:“前登州義門王仲昭六世同居,其旌表有聽事、步 欄,前列屏,樹烏頭正門,閥閱一丈二尺,烏頭二柱端冒以瓦桶,築雙闕一丈,在 烏頭之南三丈七尺,夾樹槐柳,十有五步,請如之。”敕曰:“此故事也,令式無 之。其量地之宜,高其外門,門安綽楔,左右建台,高一丈二尺,廣狹方正稱焉, 圬以白而赤其四角,使不孝不義者見之,可以悛心而易行焉。”
譯文
唉,五代的禍亂到了極點,是《易傳》所說的“天地閉塞,賢人隱退”的時代吧!當這個時候,臣子殺死他的君主,兒子殺死他的父親,而官吏們安享自已的俸祿而立身於朝廷,心滿意足地不再有廉潔知恥的品質,這種人到處都是。
我認為自古忠臣義士大多出在亂世,因而奇怪當時值得稱道的人多么少,難道果真沒有這樣的人嗎?雖然說干戈興起,學校廢置,而禮義衰微,風俗敗壞,到了這樣的地步,然而自古以來天下不曾沒有賢人,我想一定有潔身自持的士人,痛恨世俗,遠遠離去而不能考見的。
自古賢才有蘊藏在心中而不表露在外面,有的困居在狹陋的街巷,棄身在荊棘草莽之中,即使像顏子那樣有德行,沒有遇上仲尼聲名就不能顯揚,何況社會多變故,而君子之道消亡的時候呢!我還認為必定有懷持才能,培養節義,卻沉淪於下層,泯沒無聞的人。
在傳記中尋找這樣的人,而混亂之世分崩離析,文字記載殘缺不全,不能再找到,僅僅得到四五個人罷了。
身處山林之中而和麋鹿作伴,雖不足以作為正道,但與其享用別人的俸祿,低頭忍辱,內含羞愧,哪比得上心中無愧,放縱身心而開懷自得的人呢?我獲知有兩個人,名叫鄭遨、張薦明。
權勢和利誘不能使他意志屈從,仕途去留不違背正義,這樣的人我找到一個,名叫石昂。
如果對君主有利,因為忠誠而遭受罪罰,又何必替自己辯白,有到死也不申辯的人,這是古代的義士,這樣的人我找到一個,名叫程福贊。
五伐亂世,君主不像君主,臣子不像臣子,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至於兄弟、夫婦間的人倫關係,沒有不敗壞無餘的,而天理幾乎滅亡了。
在逭個時代,能夠在某一個地方自我修養孝順父母敬愛兄長,而影響流傳於天下的人,或許還有,但他們的事跡不昭著,因而無可記述,只有他們的名字姓氏有的因記載在書上,我也不敢讓他們泯沒,而其中粗略可記的,我找到一個人,名叫李白倫。
編寫《一行傳》。
鄭遨字雲叟,滑州白馬人。
唐明宗的祖廟避諱遨,因此當時通用他的字。
鄭遨年輕時好學,文辭敏捷。
唐昭宗時,考進士沒中,見天下已亂,產生了拂衣遠去的打算,準備帶上他的妻子兒女和他一道歸隱,他的妻子不願跟隨,鄭遨於是進少室山做道士。
他的妻子多次寫信勸鄭遨回家,他都把信扔進火中,後來聽說他的妻子、兒女死了,大哭一場作罷。
鄭遨和李振在過去相友善,李振後來在梁做官,地位顯貴,想讓鄭遨做官,鄭遨不理睬,後來李振獲罪流放南方,鄭遨步行一千多里去探望他,因此知情的人更加稱頌他的德行。
後來,鄭遨聽說華山有五粒松,松脂流進地下,一千多年後變成藥,能去除在人體肉作祟的三屍神,於是移居到華陰,想得到這種藥。
和道士李道殷、羅隱之相交好,世人把他們看成三個高士。
鄭遨種田,羅隱之責藥為生,李道殷有釣魚術,下鉤不用魚餌,又能點化石頭成金子,鄭遨曾核驗確實如此,但沒有向他求教。
節度使劉遂凝多次拿寶物送給他,鄭遨一樣也不接妥。
唐明宗時以左拾遣、晉高祖時以諫議大夫宣召他,都不應召,就賜號叫逍遷先生。
天福四年死,享年七十四歲。
鄭遨的節操高尚,遭逢亂世而不被榮利玷污,以至於棄妻子、兒女於不顧而隱去,難道不是自絕於世而十分珍愛自身的人嗎?但鄭遨喜好飲酒下棋,常常寫詩在人世間流傳,人們常把他的詩抄寫在白色綢絹上,作為寶貝互相贈送,甚至於有人畫下他的像,掛在屋壁上審視玩味,他的行蹤雖遠離世人但名聲卻更加彰著,與石門守門人、荷葆丈人之類不同。
和鄭遨同時的張薦明,是燕地人。
年輕時以儒學遊歷河朔,後來去做道士,精通老子、莊周的學說。
漢高祖召見他,問他道家可以治國不。
回答說:“道是體察萬物微妙處而形成的學說,學到它的極深處,坐在鋪席之間不動,就能治理天下。”漢高祖覺得他的話博大宏深,請到內殿講授《道德經》,拜他為師。
張薦明聽到宮中演奏時鼓,說:“陛下聽到鼓聲了嗎?鼓聲只是一種聲音罷了。
五音十二律呂,鼓聲沒有一樣,但伴和它們的卻是鼓聲。
一,是萬事萬物的根本,能堅守根本的人就能夠治理天下。”漢高祖認為他說得對,賜號為通玄先生,後來不知道他的去向。
石昂是青州臨淄人。
家中有藏書幾千卷,喜歡招延四方賢士,士人無論遠近,不少人到石昂處做學問。
在他門下謀生就食的人有時幾年不離去,石昂不曾露出怠慢的神色。
但石昂不求做官。
節度使符習讚賞他的品行,召他任臨淄令。
符習去京師朝拜,監軍楊彥朗主持節度使留後的事宜,石昂因公事到府上謁見,引見的人因楊彥朗避諱“石”字,就改稱他的姓叫“右”.石昂快步走到庭中,抬頭斥責楊彥朗說:“你怎么能因私害公!我石昂姓‘石,,不是‘右’。”楊彥朗大怒,拂衣起身離去,石昂就快步出去了。
辭去官職回到家中,對他的兒子說:“我本來就不願在亂世做官,現在果然受到宦官的侮辱,子孫們要以我為戒啊!”石昂的父親也好學,一生不喜歡佛學,父親死後,石昂在靈柩前誦讀《尚書》,說:“這是我的父親想聽的。”告誡他的家人不能讓佛事玷污他的父親。
登壹祖時,下韶求天下忠信孝悌的士人,戶部尚書王權、宗正卿石光贊、國子祭酒田敏、兵部侍郎王延等人一起到束上合門,上奏石昂的品行道義可以應詔。
詔令石昂到京師,在便殿召見他,任命他為宗正寺丞。
升遷少卿。
晉出帝登位,晉的朝政日益衰敗,石昂多次上疏極力勸諫,不被採納,於是稱病束歸,在家壽終正寢。
程福贊,不知道他的家世。
為人沉穩忠厚少言語而有勇力。
年輕時當兵,因戰功累官升遷沼州團練使。
晉出帝時,任奉國右廂都指揮使。
開運年問,契丹軍隊入侵,晉出帝北征,奉國士兵乘機在晚上放火焚毀營寨,想藉機作亂,程福簧親自救火受傷,火被撲滅,作亂的人沒能起事。
程福贊認為契丹大軍將到,而天子在軍隊中,京師空虛,不應因小事情動搖人心,因而隱瞞了這件事沒有上奏。
軍將李殷的位次排在程福簧之下,利於程福贊離去而由他取代,於是誣告程福費和作亂的人合謀,要不然為什麼不上奏。
晉出帝把程福蟹投進獄中,人們都認為他冤枉,程福簧始終沒有為自己辯白而被殺害了。
李白倫,是深州人。
天福四年正月,尚書戶部上奏說:“深州司功參軍李白倫六代人同住,奉詔按規定旌賞。
依照規定,表彰忠孝仁義之人,必定要首先加以核查,忠孝的人終身免除徭役,全家仁義的一併加以表彰.得到本州島審察到鄉中老人程言等人稱說,李白倫的高祖叫李訓,李訓生李粲,李粲生李則,李則生李忠,李忠生李白倫,李白倫生李光厚,六代人同居屬實。”下詔以他們居住的飛堯鄉為孝義鄉,匡聖里為仁和里,按規定立牌坊賜匾額加以表彰。
九月丙子,盧部又上奏說:“前登州孝義人家王仲昭六代人同住,為表彰他忠孝建有廳堂、步欄,前面樹立屏風,修建烏頭正門,門前兩柱高一丈二尺,墨染的柱子頂端覆蓋瓦桶,修築雙闕高一丈,在烏頭正門南面三丈七尺,兩旁種上槐樹柳樹,相距十五步,請仿照這一形式為李白倫旌表門間。”下韶說:“這是從前的事,沒有令格。
依據地勢所宜,外門修高些,門兩旁安放旌表木柱,左右修建台,高一丈二尺,長寬方正相稱,塗成白色而四角用紅色,使不孝不義的人看見,可以產生悔改之心而改變他們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