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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漢昭帝

金日磾,降夷也,而可為大臣,德威勝也。武帝遺詔封日磾及霍光、上官桀為列侯,日磾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磾病垂死,而後強以印綬加其身。日磾不死,光且憚之,況桀乎?桀之逆,日磾亡而光受其欺也。霍光妻子之驕縱,至弒後謀逆以亡其家,無日磾鎮撫之也。光之不終,於受封見之矣。日磾沒,而光施施自得,拜侯封而若不及,早已食上官桀之餌,而為其所狎。利一時之榮寵,喪其族於十年之後,“厲薰心”,鮮不亡矣。光之咎,非但不學無術也;利賴之情淺,雖有憸人與其煽妻逆子,惡得而乘之?若日磾者,又豈嘗學而有他術哉!

策者曰:“夷狄相攻,中國之利。”嗚呼!安所得亡國之言而稱之邪!孱君、懦將、痿痺之謀臣,所用以恣般樂怠傲而冀天幸者也。楚不滅庸、夔、群舒,不敢問鼎;吳不取州來、破越、勝楚,不敢爭盟;冒頓不滅東胡,不敢犯漢;女直不滅遼,蒙古不滅金,不敢亡宋。夷狄非能猝彊者也,其猝彊者,則又其將衰而無容懼者也。劉淵之鷙,不再世而即絕;元昊之凶,有寧夏而不敢踰環慶之塞,惟其驟起也。若夫若爝火在積薪之下,日吞其儔類,浸以熒熒,而中國不知。如或知之,覆以自慰曰:此吾之利也。乃地浸廣,人浸眾,戰數勝,膽已張,遂一發而不可遏。火蘊於積薪之下,燄既騰上,焦頭燦額而無所施救矣。趙充國藉藉稱夙將,而曰:“烏桓數犯塞,匈奴擊之,於漢便。”此宋人借金滅遼、借元滅金之禍本也。充國之不以此誤漢,其餘幾矣!霍光聽范明友追匈奴便擊烏桓,匈奴縣是恐,不能復出兵,韙矣哉!

人與人相於,信義而已矣;信義之施,人與人之相於而已矣;未聞以信義施之虎狼與蠭蠆也。楚固祝融氏之苗裔,而周先王所封建者也。宋襄公奉信義以與楚盟,秉信義以與楚戰,兵敗身傷而為中國羞。於楚且然,況其與狄為徒,而螫嘬及人者乎!

樓蘭王陽事漢而陰為匈奴間,傅介子奉詔以責而服罪。夷狄不知有恥,何惜於一服,未幾而匈奴之使在其國矣。信其服而推誠以待之,必受其詐;疑其不服而興大師以討之,既勞師絕域以疲中國,且挾匈奴以相抗,兵挫于堅城之下,殆猶夫宋公之自衄於泓也。傅介子誘其主而斬之,以奪其魄,而寒匈奴之膽,詎不偉哉!故曰:夷狄者,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何也?信義者,人與人相於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嚴延年劾奏霍光擅廢立無人臣禮,其言甚危,其義甚正,若有敢死之氣而不畏彊御。或曰:光行權,而延年守天下之大經,為萬世防。延年安得此不虞之譽哉!其後霍氏鴆皇后,謀大逆,以視光所行為何如,延年何以噤不復嗚邪?光之必有所顧忌而不怨延年,宣帝有畏於霍氏,必心利延年之說而不責延年,延年皆慮之熟矣。犯天下之至險而固非險也,則乘之以沽直作威,而庸人遂敬憚之。既熟慮誅戮之不加,而抑為庸人之所敬憚,延年之計得矣。前乎上官桀之亂,後乎霍禹之逆,使延年一訐其奸,而刀鋸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問也。矯詭之士,每翹君與大臣危疑不自信之過,言之無諱以立名,而早計不逢其禍,此所謂“言辟而辨,行偽而堅”者也。有所擊必有所避,觀其避以知其擊,君子豈為其所罔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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