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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武帝

董仲舒請使列侯郡守歲貢士二人,賢者賞,所貢不肖者有罰,以是為三代鄉舉里選之遺法也,若無遺議焉。夫為政之患,聞古人之效而悅之,不察其精意,不揆其時會,欲姑試之,而不合,則又為之法以制之,於是法亂弊滋,而古道遂終絕於天下。

郡縣之與封建殊,猶裘與葛之不相沿矣。古之鄉三年而賓興,貢士唯鄉大夫之所擇,封建之時會然也。成周之制,六卿之長,非諸侯入相,則周、召、畢、榮、毛、劉、尹、單也。所貢之士,位止於下大夫,則雖賓興,而側陋顯庸者亡有。且王畿千里,侯國抑愈狹矣。地邇勢親,鄉黨之得失是非,且夕而與朝右相聞。以易知易見之人才,供庶事庶官之宂職,臧否顯而功罪微。賓興者,聊以示王者之無棄材耳,非舉社稷生民之安危生死而責之賓興之士也。

郡縣之天下,統中夏於一王。郡國之遠者,去京師數千里。郡守之治郡,三載而遷。地遠,則賄賂行而無所憚。數遷,則雖賢者亦僅采流俗之論,識晉謁之士,而孤幽卓越者不能遽進於其前。且國無世卿,廷無定位,士苟聞名於天下,日陟日遷,而股肱心膂之任屬焉。希一薦以徼非望之福,矯偽之士,何憚不百欺百讎以迎郡守一日之知,其誠偽淆雜甚矣。於是而懸賞罰之法以督之使慎,何易言慎哉!

知人則哲,堯所難也。故鯀殛,而僉曰試可者勿罪。生不與同鄉,學不與同師,文行之華實,孝友之真偽,不與從事相覺察,偶然一日之知,舉刑賞以隨其後,賞之濫而罰者冤,以帝堯之難責之中材,庸詎可哉?其弊也,必樂得脂韋括囊之士,容身畏尾,持祿以幸無尤。又其甚者,舉主且為交託營護,而擿發者且有投鼠忌器之嫌。則庸駑競乘,而大奸營窟,所必至矣。

聞鄉之有月且矣,未聞天下之有公論也。一鄉之稱,且有鄉原;四海之譽,先集偽士;故封建選舉之法,不可行於郡縣。易曰:“變通者時也。”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國彊秦以後之朝野,而豫建萬年之制哉?且其後漢固行之矣,而背公死黨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變。故任大臣以薦賢,因以開諸科目可矣。限之以必薦,而以賞罰隨其後,一切之法,必敝者也。

封建也,學校也,鄉舉里選也,三者相扶以行,孤行則躓矣。用今日之才,任今日之事,所損益,可知已。而仲舒曰:“王之盛易為,堯、舜之名可及。”談何容易哉!

鄉舉之法,與太學相為經緯,鄉所賓興,皆鄉校之所教也。學校之教,行之數十年,而鄉舉行焉。所舉不當者罰之,罰其不教也,非罰其不知人也。仲舒之策,首重太學,庶知本矣。不推太學以建庠序於郡國,而責貢士於不教之餘,是以失也。

經天下而歸於一正,必同條而共貫,雜則雖矩范先王之步趨而迷其真。惟同條而共貫,統天下而經之,則必乘時以精義,而大業以成。仲舒之策曰:“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此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義存矣。何也?六藝之科,孔子之術,合三代之粹而闡其藏者也。故王安石以經義取士,踵仲舒而見諸行事,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安石之經學不醇矣,然不能禁後世之醇,而能禁後世之非經。元祐改安石之法,而並此革之,不知通也。溫體仁行保薦以亂之,重武科以亢之,楊嗣昌設社塾以淆之,於是乎士氣偷、奸民逞,而生民之禍遂極。皆仲舒之罪人也,況孔子乎!若夫割裂鞶帨而無實也,司教者之過也。雖然,以視放言綺語、市心惡習、睨徑竇以徼詭遇者,不猶愈乎!習其讀,粗知其義,雖甚小人,且以是為夜氣之雨露,教亦深矣。

淮南王安之諫伐南越,不問而知其情也。讀其所上書,訐天子之過以搖人心,背漢而德己,豈有憂國恤民仁義之心哉!越之不可不收為中國也,天地固然之形勢,即有天下者固然之理也。天地之情,形見於山川,而情寓焉。水之所繞,山之所蟠,合為一區,民氣即能以相感。中國之形,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西隔大山,南窮炎海,自合浦而北至於碣石,皆海之所環也。形勢合,則風氣相為噓吸;風氣相為噓吸,則人之生質相為儔類;生質相為儔類,則性情相屬而感以必通。南越固海內之壞也。五嶺者,培塿高下之恆也,未能踰夫大行、殽函、劍閣、龜阨之險也。若夫東甌之接吳、會,閩、越之連餘干,尤股掌之相屬也。其民雞犬相聞,田疇相入,市買相易,昏姻相通,而畫之以為化外,則生類之性睽,而天地之氣閡矣。孟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帝王之至仁大義存乎變,而安曰:“天地所以隔內外。”不亦乎!顧其所著書,侈言窮荒八殥九州之大,乃今又欲分割天地于山海圍聚之中,“將叛之人其辭慚”,當亦內媿於心矣。

夫窮內而務外,有國之大戒,謂夫東越大海、西絕流沙也。書曰:“宅南交。”則交阯且為堯封,而越居其內。越者,大禹之苗裔,先王所以封懿親者也,非荒遠之謂也。新造之土,賦不可均,如安所云:“貢酎不輸大內,一卒不給上事。”誠有之矣。且城郭、兵防、建官、立學之費,仰資於縣官,以利計之,不無小損。然使盜我邊鄙,害我穡事,置兵屯戍,甚則興師御之,通計百年之利,小恡而大傷,明王之所賤,而抑豈仁人之所忍乎?

君子之於禽獸也,以犬馬之近人,則勒之、靮之、馴之、撫之而登其用。顧使山圍海遶、天合地屬之人民,先王聲教所及者,悍然於彝倫之外,弗能格焉,代天子民者,其容恝棄之哉!武帝平甌、閩,開南越,於今為文教之郡邑。而宋置河朔、燕、雲之民,畫塘水三關以絕之,使漸染夷風,於是天地文明之氣日移而南,天且歆漢之功而厭宋之偷矣。安挾私以訐武帝,言雖辯,明者所弗聽也。

言有跡近而實異者,不可不察。申公曰:“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汲黯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於以責武帝之崇儒以虛名而亡實,相似也。然而異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誠之辭也;汲黯之言,異端賊道之說也。

黯之自為治也,一以黃、老為師,託病臥閨閤而任丞史,曹參之餘智耳,而抑佐以傲忽之氣。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則是直以唐、虞為不必效,而廢禮樂文章,苟且與民相安而已。內多欲,則仁義不能行,固也。乃匹夫欲窒其欲,而無仁義以為之主,則愈窒而發愈驟;況萬乘之主,導其欲者之無方乎。故患仁義之不行,而無禮以養躬,無樂以養心耳。如其日漸月摩,涵濡於仁義之腴,以莊敬束其筋骸,益以彊固;以忻豫滌其志氣,益以清和。則其於欲也,如月受日光,明日生而不見魄之闇也,何憂乎欲之敗度而不可制與!故救多欲之失者,唯仁義之行。而黃、老之道,以滅裂仁義,秕穅堯、舜,諭休息於守雌之不擾,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曠野以自詫無災也。黯挾其左道,非侮堯、舜,脅其君以從己,而毀先王僅存之懿典,曰:“仁義者,乃唐、虞、三代已衰之德。”孟子曰:“言則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謂之賊。”黯之謂與!武帝之不終於崇儒以敷治,而終惑於方士以求仟,黯實有以啟之也。

莊助稱“黯輔少主,賁、育不能奪”,恃其氣而已。劉安憚黯而輕公孫弘,安固黃、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輕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節而察弘之陋也。主少國疑,唯行仁義者可以已亂。周公几几於有踐之籩豆,沖人安焉。充黃、老之操,“泛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太史公言:“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樂從廣而苦程不識。”司馬溫公則曰:“傚不識,雖無功猶不敗;做李廣,鮮不覆亡。”二者皆一偏之論也。以武定天下者,有將兵,有將將。為將者,有攻有守,有將眾,有將寡。不識之正行伍,擊刁斗,治軍簿,守兵之將也。廣之簡易,人人自便,攻兵之將也。束伍嚴整,斥堠詳密,將眾之道也。刁斗不警,文書省約,將寡之道也。嚴謹以攻,則敵窺見其進止而無功。簡易以守,則敵乘其罅隙而相薄。將眾以簡易,則指臂不相使而易潰。將寡以嚴謹,則拘牽自困而取敗。故廣與不識,各得其一長,而存乎將將者爾。將兵者不一術,將將者兼用之,非可一律論也。人主,將將者也。大將者,將兵而兼將將者也。

三代而下,農不可為兵,則所將之兵,類非孝子順孫,抑非簡以馭之,使之樂從,固無以制其死命。則治軍雖嚴,而必簡易以為之本。非春秋、列國馳驟不出於畛軌,追奔不踰於疆域,賦農以充卒,夕解甲而旦相往來,可以準繩相糾,而但無疏漏即可固圉之比也。故嚴於守而簡於攻,閒其縱而去其苦,有微權焉,此豈可奉一法以為衡而固執之哉?

班超以簡,而制三十六國之命,子勇用之而威亦立。諸葛孔明以嚴,而司馬懿不敢攻,姜維師之而終以敗。古今異術,攻守異勢,鄰國與夷狄盜賊異敵。太史公之右廣而左不識,為漢之出塞擊匈奴也。溫公之論,其猶坐堂皇、持文墨以遙制閫外之見與!

王恢言:“全代之時,北有疆胡之敵,內連中國之兵,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匈奴不敢輕侵。”夫恢抑知代之所以安而漢之所以困乎?恢言以不恐之故,非也。漢窮海內之力,與匈奴爭,而勝敗相貿。夷狄貪鷙而不恥敗,何易言恐也!全代之安者,代弗系天下之重輕也。匈奴即有代,而南有趙,東有燕,不能震動使之瓦解。燕、趙起而為敵方新,勢且孤立而不能安枕於代,而覬覦之情以沮。天下既一於漢,則一方受兵而天下搖。率天下之力以與競,匈奴坐以致天下之兵,一不勝而知中國兵力止此也,惡得如全代之時,曾莫測七國之淺深哉?西漢都關中,而匈奴迫甘泉;東漢都雒陽,而上谷、雲中被其患;唐復都長安,而突厥、回紇、吐蕃乘西墉以入;宋都汴,契丹攻澶、魏,卒使女直舉河北以入汴,元昊雖屢勝而請和。天子之所在,鄭重以守之,彼即睨是為中國全力之所注,因殫其全力以一逞,幸覆敗之,則天下若棟折而榱自崩。且京師者,金帛子女之所輳也,其朵頤而甘心者,非且夕矣。繇此推之,代之所以捍匈奴而有餘者,唯無可欲而不系中國之安危,故不爭也。

南蠻之悍,雖不及控弦介馬之猛,然其凶頑奰發而不畏死,亦何憚而不為。乃間嘗竊發,終不出於其域。非其欲有所厭也,得滇、黔、邕、桂而於中國無損,天子遙制於數千里之外,養不測之威,則據非所安,而夢魂早為之震疊。中國之人心亦恬然,俟其懈以制之,而不告勞,亦不失守以土崩。滇、粵可以制南,燕、代可以制北,其理一也。

女直、蒙古之都燕,所以遠南方也。中國之全力在於南,天子孤守於北,何為者乎?代以一國制匈奴則有餘,秦以天下則不足,漢、唐任之邊臣而苟全,天子都燕,一失而不復收,其效大可睹矣。威以養而重,事以靜而豫,如是者之謂大略。

主父偃、徐樂、嚴安,皆天下之憸人也。而其初上書以徼武帝之知,皆切利害而不悖於道。然則言固不足以取人矣乎?夫人未有樂為不道之言者也,則夫人亦未有樂為不道之行者也。士之未遇,與民相邇,與天下之公論相習。習而欲當於人心,則其言善矣。言之善也,而人主不得不為之動。迨其已得當於人主,而人主之所好而為者不在是;上而朝廷,下而郡邑,士大夫之所求合於當世者,又不在是;遂與人主之私好,士大夫懷祿結主之風尚相習。習而欲合乎時之所趨,則其行邪而言亦隨之。故不患天下之無善言也,患夫天下之為善言者行之不顧也。不患言之善而人主不動也,患夫下之動上也,以諤諤於俄頃;而下之動於上也,目熒耳易,心傾神往,而不能自守也。

中人者,情生其性,而性不制其情。移其情者,在上之所好、俗之所尚而已。使天下而有道,徐樂、嚴安、主父偃亦奚不可與後先而疏附哉!故文之有四友,惟文王有之也。若夫窮居而以天下為心,不求當於天下之論;遇主而以所言為守,不數變以求遂其私;此龍德也,非可輕責之天下者也。

徐樂士崩瓦解之說,非古今成敗之通軌也。土崩瓦解,其亡也均,而勢以異。瓦解者,無與施其補葺,而坐視其盡。土崩者,或欲支之而不能也。秦非土崩也,一夫呼而天下蠭起,不數年而社稷夷、宗枝斬,亡不以漸,蓋瓦解也。棟本不固,榱本不安,東西南北分裂以墜,俄頃分潰而更無餘瓦,天下視其亡而無有為之救者;蓋當其瓦合之時,已無有相浹而相維之勢矣。隋、元亦猶是也。

周之日削,而三川之地始入於秦;漢之屢危,而後受篡於魏;唐之京師三陷,天子四出,而後見奪於梁;宋之一汴、二杭、三閩、四廣,而後終沈于海。此則土崩也。或支庶猶起於遐方,或孤臣猶守其邱壟,城陷而野有可避之寧宇,社移而下有逃祿之遺忠;蓋所以立固結之基者雖極深厚,而齧蝕亦曆日月而深,無可如何也。土崩者,必數百年而繼以瓦解,瓦解已盡而天下始寧。際瓦解之時,天之害氣,人之死亡,彝倫之戕賊,於是而極。其圮壞而更造之,君相甚重矣,固有志者所不容不以敍倫撥亂自責也。

主父偃之初上書曰:“蒙恬攻胡,闢地千里,以河為境,暴兵露師,死者不可勝計,蜚芻輓粟,百姓靡敝,天下始畔秦。”立論嚴矣。迨其為郎中,被親幸,乃言“河南地肥饒,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廣中國,減胡之本。”遂力請於武帝,排眾議,繕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漕運山東,民勞國虛。同此一人,同此一事,不數年,而蒙恬之功罪,河南之興廢,自相攻背如此其甚。由是言之,辨奸者豈難知哉?聽之勿驟,參酌之勿忘,而已曙矣。武帝兩聽而不疑,其為江充所惑以戕父子之恩,宜矣哉!

一○

分藩國推恩封王之子弟為列侯,決於主父偃,而始於賈誼。誼之說至是而始讎,時為之也。當誼之時,侯王彊,天下初定,吳、楚皆深鷙驕悍而不聽天子之裁製,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國敗亡之餘,諸侯之氣已熸,偃腳踏車臨齊而齊王自殺,則諸王救過不遑,而以分封子弟為安榮,偃之說乃以乘時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復也,勢已積而俟之一朝也。

高帝之大封同姓,成周之餘波也。武帝之眾建王侯而小之,唐、宋之先聲也。一主父偃安能為哉!天假之,人習之,浸衰浸微以盡泯。治天下者,以天下之祿位公天下之賢者,何遽非先王之遺意乎?司馬氏懲曹魏之孤,欲反古而召五胡之亂,豈其智不如偃哉?不明於時故也。

一一

公孫弘請誅郭解,而遊俠之害不滋於天下,偉矣哉!遊俠之興也,上不能養民,而遊俠養之也。秦滅王侯、獎貨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無歸,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俠遂橫於天下。雖然,逆彌甚者失彌速,微公孫弘,其能久哉?

若夫荀悅三游之說,等學問志節之士於儀、秦、劇、郭之流,誣民啟亂,師申、商之小智,而沿漢末嫉害黨錮諸賢之餘習爾。曹操師之以殺孔融、奪漢室;朱溫師之以殲清流、移唐祚;流波曼衍,小人以之亂國是而禍延宗社。韓侂胄之禁偽學,張居正、沈一貫之毀書院,皆承其支流余裔以橫行者也。

雖然,郭解族而遊俠不復然於後世。若夫學問志節之士,上失教,君子起而教之,人之不淪胥於禽獸者賴此也。前禍雖烈,後起復盛,天視之在人心,豈悅輩小人所能終揜之乎!遊行之譏,只見其不知量而已矣。

一二

汲黯責公孫弘布被為詐,弘之詐豈在布被乎?黯不斥其大而擿其小,細矣。黯非翹細過以訐人者。黯之學術,專於黃、老,甘其食,美其衣,老氏之教也。以曾、史為桎梏,以名教為蹄衡羈絡,為善而不欲近名,大白而欲不辱,故黯之言曰:“柰何欲效唐、虞之治。”弘位三公,祿甚多,布被為詐。堯、舜富有四海而茅茨土階,黯固以為詐而不足效也。弘起諸生,四十而貧賤,安於布被,則布被已耳,弘之詐豈在此乎?黯沈酣於黃、老,欲任情以遠名,而見以為詐焉耳。

一三

淮南王安著書二十篇,稱引天人之際,亦云博矣。而所謀興兵者,率兒戲之策;所與偕者,又童昏之衡山王賜及太子遷爾。叛謀不成,兵不得舉,自剄於宮庭,其愚可哂,其狂不可瘳矣。

成皋之口何易塞,三川之險何易據,知無能與衛青敵,而欲徼幸於刺客,安即反,其能當青乎?即刺青,其能當霍去病乎?公孫弘雖不任為柱石臣,而豈易說者?起貧賤為漢三公,何求於淮南,而敢以九族試雄主大將之歐刀邪?內所恃者,徒巧亡實之嚴助;外所挾者,輕僄亡賴之左吳、趙賢、朱驕;首鼠兩端之伍被,懷異志於肘腋而不知。安之愚至於如此,固高煦、宸濠之所不屑為,而安以文詞得後世之名。由此言之,文不足以辨人之智愚若此乎!

而非然也。取安之書而讀之,原本老氏之言,而雜之以辯士之游辭。老氏者,挾術以制陰陽之命,而不知其無如陰陽何也。所挾者術,則可以窺見氣機盈虛之釁罅,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動靜之大經,而無如陰陽何矣;則其自以為窺造化而盜其藏、而天下無不可為者,一如嬰兒之以廷擊賁、育,且自雄也。率其道,使人誕而喪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安是之學,其自殺也,不亦宜乎!夫老氏者,教人以出於吉凶生死之外,而不知其與凶為徒也。讀劉安之書,可以鑒矣。

一四

張湯治獄為酷吏魁,而其決於誅伍被也,則非酷也,法之允也。被者,反覆傾危之奸人,持兩端以貿禍者也。不誅之,又且詭遇於漢廷,主父偃、江充之奸,被任之有餘矣。被之始諫安也,非果禁安使勿反,稱引漢德,為他日兔脫計耳。已而為安盡反謀矣,俄而又以謀反蹤跡告矣。“宮中荊棘”之諫,“侯無異心、民無怨氣”之語,蓋亦事後自陳、規救其死之游辭,而誰與聽之哉!與人謀逆而又首告,縱舍勿誅,則讒賊相踵,亂不可得而弭矣。故湯之持法非過,而被之誅死允宜也。

嗚呼!為伍被者不足道,君子不幸陷於逆亂之廷,可去也,則亟去之耳。不然,佯狂痼疾以避之;又不然,直詞以折之;弗能折,則遠引自外而不與聞。身可全則可無死;如其死也,亦義命之無可避者,安之而已;過此則無術矣。謀生愈亟,則逢禍愈烈;兩端不寧,則一途靡據。故曰“有道則知,無道則愚”。誠於愚者,有全生,無用術以求生;有義死,無與亂以偕死者也。

一五

遐荒之地,有可收為冠帶之倫,則以廣天地之德而立人極也;非道之所可廢,且抑以紓邊民之寇攘而使之安。雖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強也。天欲開之,聖人成之;聖人不作,則假手於時君及智力之士以啟其漸以一時之利害言之,則病天下;通古今而計之,則利大而聖道以弘。天者,合往古來今而成純者也。禹之治九州,東則島夷,西則因桓,南暨於交,北盡碣石,而堯、舜垂衣裳之德,訖於遐荒。禹乘治水之功,因天下之動而勞之,以是聲教暨四海,此聖人善因人以成天也。

漢武撫已平之天下,民思休息。而北討匈奴,南誅甌、越,復有事西夷,馳情宛、夏、身毒、月氏之絕域。天下靜而武帝動,則一時之害及於民而怨讀起。雖然,抑豈非天牖之乎?玉門以西水西流,而不可合於中國,天地之勢,即天地之情也。張騫恃其才力強通之,固為亂天地之紀。而河西固雝、涼之餘矣。若夫駹也、冉也、邛僰也、越巂也、滇也,則與我邊鄙之民犬牙相入,聲息相通,物產相資,而非有駤戾冥頑不可嚮邇者也。武帝之始,聞善馬而遠求耳,騫以此而逢其欲,亦未念及牂柯之可辟在內地也。然因是而貴築、昆明垂及於今而為冠帶之國,此豈武帝、張騫之意計所及哉?故曰:天牖之也。

君臣父子之倫,詩書禮樂之化,聖人豈不欲普天率土而沐浴之乎?時之未至,不能先焉。迨其氣之已動,則以不令之君臣,役難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為得,即其罪也以為功,誠有不可測者矣。天之所啟,人為效之,非人之能也。聖人之所勤,人弗守之,則罪在人而不在天。江、浙、閩、楚文教日興,迄於南海之濱、滇雲之壞,理學節義文章事功之選,肩踵相望,天所佑也,漢肇之也。石敬瑭割土於契丹,宋人棄地於女直,冀州堯、舜之餘民,化為禽俗,即奉冠帶歸一統,而黨邪醜正,與宮奄比以亂天下,非天也,人喪之也。將孰俟焉以廓風沙霾噎之宇,使清明若南國哉!

一六

武帝游宴後宮閱馬,嬪御滿側,金日磾於數十人之中獨不敢竊視,武帝以此知日磾,重用之而受託孤之命,非細行也。蓋日磾非習於君子之教,而規行矩步以閒非禮者也。不期而謹於瞻視焉,不期而敦其敬畏焉,不期而非所視者勿視焉,勿曰細行也。神不守於中,則耳目移於外而心不知。讓千乘之國,而變色於簞豆;卻千金之璧,而失聲於破甑;才足以解紛,勇足以卻敵,而介然之頃,莫能自制其耳目;豈細故哉!君子黈纊以養目,琇瑩以養耳,和鸞佩玉以養肢體,兢兢乎難之,而恐不勝於俄頃。貞生死、任大任,而無憂惑,此而已矣。武帝之知人卓矣哉!諸葛公年廿七而昭烈倚為腹心,關羽、張飛所莫測也。武帝舉日磾於降胡,左右貴戚所莫測也。知人之哲,非人所易測久矣。諸葛公之感昭烈,豈僅以三分鼎足之數語哉!神氣之間,有不言而相喻者在也。乃既有言矣,則昭烈之知益審,而關、張之疑益迷。日磾之受知,非有言也,故武帝之知深矣。衛、霍之見知,猶眾人之常也。心持於黍米,而可以動天地,自非耳食道聽之庸流,豈待言而後相知。

一七

武帝之勞民甚矣,而其救饑民也為得。虛倉廥以振之,寵富民之假貸者以救之,不給,則通其變而徙荒民於朔方、新秦者七十餘萬口,仰給縣官,給予產業,民喜於得生,而輕去其鄉以安新邑,邊因以實。此策,黽錯嘗言之矣。錯非其時而為民擾,武帝乘其時而為民利。故善於因天而轉禍為福,國雖虛,民以生,邊害以紓,可不謂術之兩利而無傷者乎!史譏其費以億計,不可勝數,然則疾視民之死亡而坐擁府庫者為賢哉?司馬遷之史謗史也,無所不謗也。

一八

以名譽動人而取文士,且也躋潘岳於陸機,擬延年於謝客,非大利大害之司也,而軒輊失衡,公論猶絀焉,況以名譽動人而取將帥乎!將者,民之死生、國之存亡所系者也。流俗何知而為之流涕,士大夫何知而為之扼腕。浸授以國家存亡安危之任,而萬人之揚詡,不能救一朝之喪敗。故以李廣之不得專征與單于相當為憾者,流俗之簧鼓,士大夫之臭味,安危不系其心,而漫有雲者也。

廣出塞而未有功,則曰“數奇”,無可如何而姑為之辭爾。其死,而知與不知皆為垂涕,廣之好名市惠以動人,於此見矣。三軍之事,進退之機,操之一心,事成而謀不泄,悠悠者惡足以知之?廣之得此譽也,家無餘財也,與士大夫相與而善為慷慨之談也。嗚呼!以笑貌相得,以惠相感,士大夫流俗之褒譏僅此耳。可與試於一生一死之際,與天爭存亡,與人爭勝敗乎?衛青之令出東道避單于之鋒,非青之私也,陰受武帝之戒而慮其敗也。方其出塞,武帝欲無用,而固請以行,士大夫之口嘖嘖焉,武帝亦聊以謝之而姑勿任之,其知廣深矣。不然,有良將而不用,趙黜廉頗而亡,燕疑樂毅而僨,而武帝何以收絕幕之功?忌偏裨而掣之,陳余以違李左車而喪趙,武侯以沮魏延而無功,而衛青何以奏寘顏之捷,則置廣於不用之地,姑以掣匈奴,將將之善術,非士大夫流俗之所測,固矣。東出而迷道,廣之為將,概可知矣。廣死之日,寧使天下為廣流涕,而弗使天下為漢之社稷、百萬之生靈痛哭焉,不已愈乎!廣之為將,弟子壯往之氣也。“輿屍”之凶,武帝戒之久矣。

岳飛之能取中原與否,非所敢知也;其獲譽於士大夫之口,感動於流俗之心,正恐其不能勝任之在此也。受命秉鉞,以軀命與勁敵爭死生,樞機之制,豈談笑慰藉、苞苴牘竿之小智,以得悠悠之歡慕者所可任哉!

一九

忠佞不並立。立人之廷者,讒不必憂,譏不可避,而必為國除蟊賊以安社稷,斯國之衛也。雖然,食其祿不避其難,居其職不委其責,去而隱,屏而在外,則亦終遠小人而不與為緣爾,非取於必勝以自快也。所惡於佞者,惡其病國而己不可浼也,非與為仇讎而必欲得位以與勝也。汲黯之惡張湯,允矣。君任之以諷,則攻擊之無餘,以報君之知。既無言責,而出守外郡,則抑效忠於淮陽而臣道以盡。復固請為中郎,補過拾遺,以冀與湯爭榮辱,何為者邪?引國家之公是公非為一己之私恨,乾求持權,以幾必勝,氣矜焉耳,以言乎自靖則未也。或曰:屈原放而不忘蕭艾之怨,非乎?曰:屈原,楚之宗臣也,張儀、靳尚之用,楚國危亡之界也,而黯豈其倫哉?婞婞然屬李息以攻排,而必快其志,氣矜焉耳,非君子之道也。

二○

張湯治囚“導官”,見魯謁居之弟,陰為之而佯不省,奸人詭秘之術也。而謁居弟以之而怨湯,湯以之而死。詐者卒死於詐,鬼神不可欺,而人不可術御也。禍生非所能測矣,奸人挾此術以讎奸,而終以自覆也,固然。曾君子而為之乎?

周顗弗擇而以施之王導,遂與湯同受其禍,愚矣哉!王敦之罪,不加於導,身為大臣,何嫌何疑,不引以自任,而用奸人之詐乎!陽與陰取,欲翕固張,顗沈溺於老氏之教,而不知其蹈張湯之回遹。為此術者,小以滅身,大以僨國,是以君子惡夫術之似智而賊智也。節之初六曰:“不出戶庭,無咎。”密也。密者,慎之謂也,非隱其實、顧反用之、以示不測之謂也。秘而詭,雖無邪而犯神人之忌,可不戒哉!

二一

樂成侯丁義薦欒大,大詐窮而義棄市。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小懲而大誡,小人之福也;懲一人而天下誡,國家之福也。義之薦大,非武帝獎之弗薦也。弗與懲之,繼義而薦者相踵矣。義既誅,大臣弗敢薦方士者,畏誅而自不敢嘗試也。義誅,而公孫卿之寵不復如文成、五利之烜赫。其後求僊之志亦息矣,無有從臾之者也。故刑賞明而僉壬戢。武帝淫侈無度而終不亡,賴此也夫!

二二

鬼神日流行於兩間,而以怳忽無象、搖天下之耳目而疑之。立教者不能矯謂之無,精意莫傳,淺陋者遂托焉。佛、老之教雖詖也,然其始教未嘗倚乎鬼神。乃其流裔一淫於鬼神,而並悖其虛無寂滅之初心。豈徒佛、老然哉!君子之道,流而誣者亦有之。魏、晉以下,佛、老盛,而鬼神之說托佛、老以行,非佛、老也,巫之依附於佛、老者也。東漢以前,佛未入中國,老未淫巫者,鬼神之說,依附於先王之禮樂詩書以惑天下。儒之駁者,屈君子之道以證之。故駁儒之妄,同於緇黃之末徒,天下之愚不肖者,有所憑藉於道,而妖遂繇人以興而不可息。漢之初為符瑞,其後為讖緯,駁儒以此誘愚不肖而使信先王之道。嗚呼!陋矣。

武帝之淫祠以求長生,方士言之,巫言之耳。兒寬,儒者也,其言王道也,琅琅乎大言之無慚矣;乃附會緣飾,以贊封禪之舉,與公孫卿之流相為表里,武帝利賴其說,采儒術以文其淫誕,先王之道,一同於後世緇黃之徒,而滅裂極矣。沿及於讖緯,則尤與蓮教之託浮屠以鼓亂者,均出一軌。嗚呼!儒者先裂其防以啟妄,佛、老之慧者,且應笑其狂惑而賤之。漢儒之毀道徇俗以陵夷聖教,其罪復奚逭哉!

蓋鬼神者,君子不能謂其無,而不可與天下明其有。有於無之中,而非無有於無之中,而又奚能指有以為有哉!不能謂其無,六經有微辭焉,郊廟有精意焉,故妄者可托也。天下之喻微辭、察精意以知幽明之故者,鮮矣。無已,則寧聽佛、老之徒徇愚不肖而誘之,俾淫妄者一以佛、老為壑,而先王之道,猶卓然有其貞勝。則魏、晉以下,儒者不言鬼神,迄於宋而道復大明,佛、老之淫祀張,聖道之藩籬自固,不猶愈乎!

二三

治河之道,易知而無能行。盤庚曰:“無總於貨寶,生生自庸。”古今之通弊盡此矣。中國之形如箕,西極之山,箕之膺也;南北交夾,連山以趨于海,箕之兩脅也;其中為汗下平衍,達於淮、泗之浦,箕之腹與舌也。近山者,土潤而黏以堅;汗下而平衍者,土燥而輕以脃。蓋墳散沙塵自高迤下,而積以虛枵,河出山而徑其中,隨所衝決而皆無滯,若有情焉,豫審其易歸於海之地,而唯便以趨耳。當堯之時,未出山而先阻,故倚北山之麓,奪濟、漯以入海,其地堅也。是以垂之千餘年,至周定王之世而始決,因其倚山也。禹乘之而分二渠,疏九河,紓豫、徐之災。河偶順而禹適乘之,有天幸焉,非禹可必之萬世者也。南岸本弱也,日蝕日薄而必決,至決而南而不可復北,神禹生於周、漢之餘,且將如之何哉!漢武之塞瓠子而可塞也,其去決也未久,北河尚浚,而可強之使從也。不百年而終不可挽矣。則梁、楚、淮、泗之野,固河所必趨之地,雖或強之,終必不從。至於宋,而王安石尚欲回使北流,其愚不可瘳矣。

徐、豫、兗南之境,是天所使受河之歸者也。河之赴海也,必有所奪以行,而後安流而不溢。所奪者必大川也,漯也、濟也、漳也,皆北方之大川也。自河陰而東,南迤於徐,北迤於汶,水皆散而無大川以專受其奪,則唯意橫流而地皆可奪矣。顧其地沙鹵磽脃,不宜於稻粱,抑無金錫楩相竹箭桑麻之利,而其人嗜利懷奸,狡者日富而拙者日瘠,蓋中國之陋壤也。然則河既南而不可復北,而南山之麓,順汝、蔡以東,帶灊、霍而迤於江浦,抑河所必不能齕蝕之者,後世弗庸治也。棄數邑之汙壤,并州縣而遷之,減居者之賦,制遷者之產,於國家所損者無幾,而治河之勞永弛矣。然而不可行者,在廷惜田賦之虛籍,憚建置之暫費,而土著之豪,肩貨賄、戀田廬以疾呼而相撓也。

孟諸,藪也;濠、泗之野,牧豕之地也;為萬世之利,任其為河可也。故苟無貪水利之心,河可無治;如其大有為也,因河之所沖,相其汙下,多為渠以分釃之,而盡毀其隄,神禹再興,無以易此。抑必待泛濫之時,河自於徐、泗曠衍之浦,盪滌而有大川之勢,於以施功,尤自然之獲矣。如其未也,姑捐利以釋河勿治,而徐俟之後世,其猶愈乎!瓠子宣防,數十年之塗飾,為戲而已矣。

二四

旅之象曰:“先王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離,明也;艮,止也;明而慎,可以止矣,而必求明於無已,則留獄經歲,動天下而其害烈矣。漢武帝任杜周為廷尉,一章之獄,連逮證佐數百人,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里,奔走會獄,所逮問者幾千餘萬人。嗚呼!民之憔悴,亦至此哉!緣其始,固欲求明慎也。非同惡者,不能盡首惡之凶;非見知者,不能折彼此之辯;非被枉者,不能白實受之冤。三者具,而可以明慎自旌矣。居明慎之功,謝虛加之責,而天下絡繹於徽纆,明慎不知止而留獄,酷矣哉!

且夫證佐不具,而有失出失入之弊,不能保也。雖然,其失出也,則罪疑而可輕者也;即其失入也,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無纖過而陷大刑者也。若夫賕吏豪民之殃民也,民既受其殃矣,朝廷苟有以暴明其罪,心已恔矣,奚必廷指之而後快?其所朘削於弱民者,已失而固無望其復得;安居休息,而凋殘之餘,尚可以蘇。復驅之千里之勞,延之歲月之久,迫之追呼之擾,困之旅食之難,甚則拘之於犴獄,施之以五木;是飲堇幸生而又食之以附萴,哀我憚人,何不幸而遇此明慎之執法邪!故台諫之任,風聞奏劾,巡察之任,訪逮豪猾,事狀明而不煩證佐,其得無留之旨與!法密而天下受其茶毒,明慎而不知止,不如其不明而不慎也。

二五

治奸以迫,則奸愈匿,而盜其尤者也。盜之初覺也,未有不駭而急竄者也。當其為盜之日,未有不豫謀一可匿之穴以伏者也。求之愈急,則匿益固,匿之者亦恐其連坐而固匿之。則雖秦政之威,不能獲項伯於張良之家,況一有司而任數不可詰之隸卒乎?迨其漸久,而上之求之也舒,則盜不能久處橐閉之中,匿者亦倦而厭之,則有復歸田裡、翱翔都市而無忌者,於是而獲之易於圈豕。夫不才之有司,豈以盜之賊民病國為憂哉?畏以是為罪謫耳。

武帝之發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則欲吏之弗匿盜不上聞、而以禁其竊發也,必不可得矣。秦之亡於盜也,吏匿故也。故高帝三章之法,唯曰“盜者抵罪”,而責之不急。盜者,人之所眾惡者也,使人不敢惡盜,而惡逐盜之法,盜惡得而不昌?善治盜者,無限以時日,無寬以赦後,獲之為功,而不獲無罪,人將唯盜是求而無所憚,盜乃惡得而不絕?嗚呼!上失其道而盜起,雖屢獲伏法,仁者猶為之惻然。況憑一往之怒,立一切之法,以成乎不可弭之勢哉!漢武有喪邦之道焉,此其一矣。

二六

善者非以賞故善也,王者以賞勸善,志士蒙其賞而猶恥之。小人則懷賞以飾善,而偽滋生,而賞滋濫。乃流俗復有陰德之說,謂可勸天下以善,而挾善以求福於鬼神,俗之偷也,不可救藥矣。

陰德之說,後世浮屠竊之,以誘天下之愚不肖,冀止其惡。然充其說,至於活一昆蟲、施一簞豆,而豫望無窮之利;迨其死無可徼之幸,而又期之他生。驅愚民,脅君子,而道遂喪於人心。東漢以上,浮屠未入中國,而先為此說者史氏也,則王賀陰德之說是也。

賀逐盜而多所縱舍。法之平也不可枉,人臣之職也;人之無罪也不可殺,並生之情也。而賀曰:“所活者萬人,後世其興乎?”市沾沾之恩,而懷私利之心,王莽之詐,賀倡之矣。故王氏之族終以滅,而為萬世亂賊之渠魁,以受春秋之鈇鉞。史氏以陰德稱之,小人懷惠,壞人心,敗風俗,流為浮屠之淫辭,遂以終古而不息。近世有吳江袁黃者,以此惑天下,而愚者惑焉。夫亦知王賀之挾善徼天而終赤其族乎?

二七

漢發七科讁充戰士征胡,法已苛矣,乃猶有正俗重農之意焉。吏有罪,一也;使為吏者惜官箴而重自愛也。亡命,二也;使民有罪自伏而不逃亡以詭避也。贅壻,三也;使民不捨其父母而從妻以逆陰陽之紀也。賈人,四也;故有市籍,五也;父母有市籍,六也;大父母有市籍,七也。農人力而耕之,賈人詭而獲之,以役農人而驕士大夫,壞風俗,傷貧弱,莫此甚焉。重其役者,猶周制賈出車牛乘馬之賦、以抑末而崇本也。漢去古未遠,政雖苛暴,不忘賤貨利、重天倫、敦本業之道焉。至於唐,承五胡十六國之夷習,始驅農民以為兵。讀杜甫石壕吏之詩,為之隕涕。漢即不可法,成周之遺制,甲兵之資取之於商賈,萬世可行之法乎!

二八

情之所發,才之所利,皆於理有當焉。而特有所止以戒其流,則才情皆以廣道之用。止才情之流者,性之貞也。故先王之情深矣,其才大矣,以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務,而一順乎道。武帝曰:“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有是心,為是言,而豈不賢乎?戒後世以為情,立大法、謹大防以為才,固通志成務者所不廢也。然而終以喪德而危天下者,才利而遂無所擇,情動而因濫於他也。因是而慕神仟、營宮室、侈行游,若將見為遊刃有餘之資,可以唯吾意而無傷;而淫侈妖巫之氣,暗引之而流。無他,才無所詘而忘其詘於道,情無所定而不知定以性也。固其得於天者,偏於長而即有所短。而方其崇儒訪道,董仲舒、兒寬之流,言道言性,抑皆性道之郛郭,而味其精覈,無能儆所不逮,而引之深思以自樂其天也。

雖然,武帝之能及此也,故昭帝、霍光承之,可以布寬大之政,而無改道之嫌。宋神宗唯不知此,而司馬君實被三年改政之譏,為小人假紹述以行私之口實。則武帝之為此言也,其賢矣乎!

二九

劉屈氂之攻戾太子也,非果感於周公誅管、蔡之言而行辟也。武帝曰:“丞相無周公之風矣。”其詞緩,未有督責屈氂之意,則陳大義以責太子而徐為解散也,豈繄無術?而必出於死戰,此其心欲為昌邑王地耳。太子誅,而王以次受天下,路人知之矣。其要結李廣利,徇姻亞而樹庶氂,屈氂之慝,非一日之積矣。然而屈氂鏇誅,奸人戕天性以徼非望,未有能倖免者矣。顧孰使險如屈氂而為相也,則武帝狎寵姬、任廣利、而為之左右也。用人假耳目於私昵,而不保其子,悲夫!

三○

司馬遷挾私以成史,班固譏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罪較著而不可揜。如謂其孤軍支虜而無援,則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衒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獲辭也。陵之族也,則嫁其禍於李緒;迨其後李廣利征匈奴,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轉戰九日,亦將委罪於緒乎?如曰陵受單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轉戰者,匈奴豈伊無可信之人?令陵有兩袒之心,單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與漢將相持乎!遷之為陵文過若不及,而抑稱道李廣於不絕,以獎其世業。遷之書,為背公死黨之言,而惡足信哉?

為將而降,降而為之效死以戰,雖欲浣滌其污,而已緇之素,不可復白,大節喪,則余無可浣也。關羽之復歸於昭烈,幸也;假令白馬之戰,不敵顏良而死,則終為反面事讎之匹夫,而又奚辭焉?李陵曰:“思得當以報漢”媿蘇武而為之辭也。其背逆也,固非遷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三一

忠邪亦易辨矣,而心跡相疑,當其前者亦易惑焉。武帝所託孤者三人,而上官桀為戎首,與霍光、金日磾若緇素之別。乃自其得當於帝者推之,其跡顯,其心見矣。光出入殿門,進止有常度;日磾在上左右,目不忤視者數十年;非以逢帝之欲而為爾也,以自敦其行而不失為履之貞也。桀謝馬瘦之責,而曰:“聞上不安,日夜憂懼,意不在馬。”言未卒,泣數行下。桀非與國休戚之臣,廄令之職,在馬而已,其泣也,何為而泣也?慎以自靖者,君子之徒也;佞以悅人者,小人之徒也。君子知有己,故投之天下之大,而唯見己之不可失;小人畏罪徼寵,迎人之喜怒哀樂,而自忘其躬。於此審之,忠邪之不相雜久矣。

唯我為子故盡孝,唯我為臣故盡忠。顧七尺之躬,耳目在體而心函於內,忠臣孝子,非以是奉君父,而但踐其身心之則。光與日磾天性近之,而特未學耳,桀烏足與齒哉?武帝以待光、日磾者待桀,不知桀也,且不知光、日磾也。知人之難,唯以己視人,而不即其人之自立其身者視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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