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僖宗
一
君暴而天下尚有生也,君貪而天下尚有財也,有司違詔令以橫征蠲免之稅,而後民乃無可免之死,國家重斂以毒民,而民知毒矣。乃且畏督責,避箠楚,食淡茹草,暑而披裘以負薪,寒而衣葛以履霜,薄昏葬之情,竭耕織之力,以冀免於罪罟,猶可逃也。既頒明詔予之蠲免矣,於是而心乃釋然,謂有僅存之力,可以飽一食而營一衣,而不知有司積累以督責其後者之尤迫也,夫乃無可以應,而伐木撤屋、鬻妻賣子,終不給而死於徽纆之下,是蠲免之令驅民於死之阱也。
僖宗元年,關東旱飢,有司征已蠲之稅倍急,盧攜痛哭陳之,敕已允停重征,而有司之追呼自如,是縱千百暴君貪主於天下,而一邑之長皆天子也,民其能不死,國其能不亂乎?
夫以天子而制有司甚易也,乃一墨敕下,吏敢於上方王命以下賊民而不忌者,何恃而然也?上崇侈而天下相習以奢,郡邑之長,所入凡幾,而食窮水陸,衣盡錦綺,馬飾錢珂,妾被珠翠,食客盈門,外姻麇倚,若一有不備,而憔悴不足以生,上吏經過之饔餼、賓客之贈賄、促之於外,艷妻逆子、驕仆汰妾謫之於內,出門入室,無往非脅之以剽奪,中人以下,且視死易而無以應此之尤難,尚何知有天子之詔?而小民之怨讀勿論已。
懿、僖之世,相習於淫靡,上行之,下師師以效之,率土之有司胥然,誅不勝誅,而無可如何者一也。
盡天下之吏,鹹習於侈以貪矣,前者覆車,後者知戒,抑豈無自艾以奉法而生不忍斯民之心者?乃自令狐綯、路嚴、韋保衡執政以來,唯貨是崇,而假刑殺以立威,莫之敢抗,宰相索之諸道,諸道索之州縣,州縣不索之窮民而誰索哉?執此以塞上官之口,而仰違詔旨,不得不為之護蔽,下虐窮民,不得不為之鉗服,天子孤鳴,徒勞筆舌而已,此其竟不能行者二也。
即以情理而論,出身事主,寓家於千里內外,耕桑之計已輟,仰事俯畜,冠昏喪祭姻亞歲時之酬酢,亦猶夫人也,又加以不時經過之貴顯,晨夕相偕之上官,巵酒簋飧,一縑一箑,無可絕之人理,既不可傲岸自矜,而大遠乎人情,又況學校橋樑舟車廨舍之修建,愈不可置之罔聞,馹遞戍屯轉漕之需,且相迫而固其官守,夫豈能捐家以代用哉?恃朝廷之制,儲有餘以待之耳。乃自宣、懿以來,括羨餘以充進奉,銖算尺量,盡輦而歸之內府,需者仍前而給之無策,唯取已蠲之稅以償之,而貪人因求盈以自潤,雖下蠲除之令,竟無處置之方,姑以虛文塞言路之口,而天子固有偷心,終不能禁之懲之,俾民受其實者三也。
懿、僖之世,三者備矣。盧攜雖痛哭流涕以言之,抑孰令聽之哉?天子不為有司坊,而有司無坊;天子不為有司計,而有司自為天子。害之積也,亂之有源也,非一天子暴且貪之故也。是以唐民迫於必死而揭竿以起也。
二
秦銷天下之兵而盜起,唐令天下鄉村各置弓刀鼓板而盜益橫,故古王者之訓曰“覿文匿武”。明著其跡曰覿,善藏其用曰匿。其覿之也,非能取五禮之精微大喻於天下也,宣昭其跡,勒為可興而不可廢之典,以徐引之而動其心。其匿之也,非能取五兵之為人用者遽使銷亡也,聽民置之可用不可用之閒以自為之,而知非上之所亟也。夫銷之則無可藏也,無可藏非匿也;令民置之,則覿之矣,雖覿之而固不為我用也。非上能匿,亦非上能覿也,是以其速亂以亡,均也。
秦並天下於一己,而信為無用武之日;唐見裘甫、龐勛、王仙芝之接跡以起,而遽驚為不可戢之亂。庸人無舒徐之識,有所見而暴喜,有所見而暴懼,事異情同,其速以亂亡,均也。秦銷兵而民操耰鉏棘矜以起,後世知鑒之笑之,而效之者鮮。唐令天下鄉村各置刀兵以導人於亂,其為亂政,有著見之禍矣;而後世言御盜之術,以鄉團保甲為善策,相師於不已,匪徒庸主具臣恃為不得已之計,述古昔、稱先王者,亦津津焉。嗚呼!無識而言政理,盈於古今,亦至是乎!
馴良之民,授之兵而不敢持以向人,使之置兵,徒苦之而已,有司督之,猾胥里魁督之,小則罰,大則刑,輟衣食之資,棄耕耘之日,以求免於誅責,究則閉目搖手,雖有盜入其室,劫其父,縛其子,而莫敢誰何,鄉鄰又勿問也。其為疆悍勝兵之民與?則藉之以弄兵而爭習技擊,以相尋於私鬥,豪右之長,又為之渠帥以號召,奪朴民,抗官吏,大盜至,則統眾以應之,鄧茂七之首亂於閩者,其明驗已。
受命於天以為之君,弗能綏民使弗盜也;奉命於君以為之長,弗能衛民使盜戢也;資民之食以為將為兵,盜起殃民,弗能捕馘使民安也;乃取廛居井牧之編氓,操兇器以與不逞之徒爭生死,民何利乎有君,君何取於有吏,國何務於有兵哉?君不君,吏不吏,兵不衛民,瓦解競疆,不群起而逐中原之鹿,尚奚待哉?故言鄉團保甲者,皆唐僖宗、韋保衡之徒也。
三
陰符經,術人之書也,然其測物理之幾,以明吉凶之故,使知思患豫防之道,則君子有取焉。其言曰:“火生於木,禍發必克。”謂夫禍發於有本,資之起者,還以自賊而不可復撲也。盈天地之閒皆火也,而必得木以為其所生之本,故發而相害者果也。
古今亡國之禍,唯秦暴殄六國而天下怨,蒙古入主中原而民不從。則草澤之崛起者,足以相代而不必有所資。自非然也,亡漢者黃巾,而黃巾不能有漢;亡隋者群盜,而群盜不能有隋;亡唐者黃巢,而黃巢不能有唐。其為火也,非不烈也,而為雷龍之光、火井之焰,乍爾熺然而固易熸也。唯沙陀則能亡唐而有之者也,禍發之必克也。發而克矣,不可復撲,垂之數傳而余焰猶存。朱邪亡矣,邈佶烈、石敬瑭、劉知遠皆其部落也。垂及於宋太宗之世,而後劉鈞之餘焰熄焉。禍之必克,豈不信夫!
如黃巢者,何足為深慮哉?裘甫馘矣,龐勛斬矣,王仙芝死於曾元裕之刃,黃巢亦終懸首於闕下矣。浮動之害,氣已泄而還自燼,奚能必克也!沙陀據云中、塞之險,名為唐之外臣,薄效爪牙之力,而畜眾繕備,秣馬練士,收余蕃,結韃靼,聚謀臣,糾猛將,以伺中國之閒,為日久矣。介黃巢之亂,聚族而謀,李盡忠、康君立、薛志勤、程懷信、李存璋所共商擁戴者,與劉宣等之推戴劉淵也若出一轍。於是而奪唐之志,或伏或興,或挫或揚,或姑為順,或明為逆,三世一心,群力並聚,盤踞雲中,南據太原以為根本,雖欲拔之而必不勝矣。劉淵之在離石、西河也,爾朱榮之在六鎮、秀容也,唐高祖之在晉陽、汾陽也,皆此地也。外有北狄之援,內有士馬之資,而處於中國邊鄙之鄉,當國者置之度外,而不問其疆弱逆順之情勢。歲而積之,月而漸之,狎而親之,進而用之,虛吾藏以實之,偶一為功,而無識之士大夫稱說而震矜之。使之睥睨四顧,熟嘗吾之肯綮,幸一旦之有變,人方競逐於四戰之地,而已徐徐以起,是正所謂“厝火積薪之下”者也。然且合中外之早作夜思,竭四海、疲九州之力,以與無根之寇爭生死而亟求其安,夫惡知拊吾背、乘吾危以起者,火已得風而薪必盡也!木資火以生,而鏇以自焚,豈有爽哉?李克用殺段文楚以據大同,唐不知戒,他日寇急,又延之以入,而沙陀之禍,幾百年而始滅,悲夫?
四
無忘家為國、忘死為君之忠,無敦信及豚魚、執義格鬼神之節,而揮霍踴躍、任慧力以收效於一時者,皆所謂小有才也。小有才者,匹夫之智勇而已。小效著聞,而授之以大任於危亂之日,古今之以此亡其國者不一,而高駢其著也。唐自宣宗以後,委任非人,以啟亂而致亡也亦不一,而任高駢於淮南,兼領鹽鐵轉運,加諸道行營都統,其尤也。
使駢而無才可試,無功可錄,則雖暗主庸相,偶一任之而不堅。而駢在天平,以威名著矣;在嶺南;破安南矣;在西川,拒群蠻矣。計當日受命專征之將相,如曾元裕、王鐸者,聲望皆不能與之相伉,以跡求之,鄭畋且弗若也。而唐之分崩滅裂以趨於灰燼者,實駢為之。
何以明其然也?王仙芝、黃巢雖橫行天下,流寇之雄耳。北自濮、曹,南迄嶺海,屠戮數千里,而無尺地一民為其所據;即至入關犯闕,走天子、僭大號,而自關以東,自邠、岐以西北,自劍閣以南,皆非巢有;將西收秦、隴,而縱酒漁色於孤城,誠所謂游釜之魚也。使駢收拾江、淮,趨河、雒,扼其東奔之路,巢且困死於駢之掌上,而何藉乎逆蹙懷奸之朱溫,畜志窺天之李克用乎?唐可不亡矣。即不然,而若劉宏之在荊州;又不然,而若韓滉之在江東;息民訓士,峙芻粟以供匱乏。則溫與克用且仰哺於駢,而可制其生死。二凶亦不敢遽逞其欲,唐亦可不亡矣。而一矢不加於汴、蔡,粒粟不出於河、淮。夫駢固非有溫與克用乘時擅竊之成謀也,貴已極,富已淫,匹夫之情Q欲Y已得,情Q欲Y得而才亦窮矣。
駢之所統,天下之便勢也。有三吳之財賦,有淮、徐之勁卒,而繇後以觀,若錢鏐、楊行密、王潮者,皆可與共功名者也。駢忠貞不足以動人,淡泊不足以明志,偃蹇無聊,化為妖幻,閉於閨中,邑邑以死,回視昔之懸軍渡海、深入蠻中者,今安在哉?受制妖人,門無噍類,一旦而為天下嗤笑,繇是觀之,才之不足任也審矣。
但言才,則與志浮沈,與情張弛,一匹夫而已矣。童貫亦有平方臘之功,而使當女直;熊文燦亦有定海寇之效,而使撫流賊;乃至朱儁、皇甫嵩之盪除黃巾而束縛於董卓。亂國之朝廷所倚賴,亂世之人心所屬望,皆其不可與有為者也。然後知狄公之能存唐,唯有保全流人、焚毀淫祠之大節;汾陽之靖亂,唯其有聞亂即起、被謗不貳之精忠。大人君子,德牣於中而後才以不窮。富貴不淫,衰老不怯。偶然奮起之小績,遽委以大猷,“鼎折足,覆公,其形渥,”此之謂已。
五
劉巨容大破黃巢於荊門,追而殲之也無難;即不能殲,亟躡其後,巢亦不敢輕入兩都。而巨容曰:“國家喜負人,有急則撫存將士,不愛官賞,事寧則棄之。”遂逸賊而任其馳突,使陸梁於江外。此古今武人養寇以脅上之通弊也。國亡而身家亦隕,皆所弗恤,武人之愚,武人之悍,不可瘳已!
乃考唐之於功臣也,未嘗有醢菹之禍,而酬之也厚,列土封王,澤及子孫,汾陽、臨淮、西平赫然於朝右,懿、僖無道,抑未嘗輕加罪於效績之臣,康承訓之貶,固有逗撓之實,非厚誣之也,朱邪赤心、辛讜皆褎然節鉞矣。巨容所云負人者,奸人之游辭耳,豈果負之哉?則巨容負國之罪,無可逃於天憲矣。
雖然,抑豈非為之君者弗能持正以正人,有以致之乎?人君操刑賞以御下,非但其權也,所以昭大義於天下而使奉若天理也。天下莫喻乎義,則上以勸賞刑威、悚動其心,而使行其不容已。故口“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一。巨容曰:“有急則撫存將士,不愛官賞。”是以官賞誘將士於未有勳勞之日使喻於利而歆動之。寇賊方起,爵賞先行,君臣之義,上先自替以市下。唯天下有亂,不必有功,而可以徼非分之寵榮,賊一日未平,則可脅一日之富貴,惡望其知有君臣之義,手足頭目之相衛者乎?巨容之情,非以防他日之見薄也,實以要此日之見重也。
如使寇難方興之日,進武臣而責以職分之所當為,假之事權,而不輕進其爵位。大正於上,以正人心,獎之以善,制之以理,而官賞之行,必待有功之日。則義立於上,皎如日星,膏血塗於荒郊,而亦知為義命之不容已。及其策勛拜命,則居之也安而受之也榮。雖桀驁之武人,其敢有越志哉?宋太祖以河東未平,不行使相之賞,而曹彬不曰國家負人,誠有以服之者也。
六
取亡唐之賊加之李克用,非深文也。克用父子潰敗奔韃靼,語韃靼曰:“黃巢北來,必為中原患,一旦天子赦吾罪,與公輩南向共立大功,誰能老死沙漠。”論者謂以此慰安韃靼而自全者,非也。克用之持天下也固,而知必入其掌中,揣之深、謀之定、而言之決也。故其後所言皆驗,而卒以此陵唐室,終為己有,夫豈姑以此慰韃靼之心哉?
當李琢、李可舉討之之日,國昌已老,克用之力未固,黃巢尚在江、淮之閒,唐室尚寧,合西北之全力以攻新造之一隅,不敵也。克用知所可用者,從未挫於中國之韃靼也,故不難捨兩鎮以去,而北收韃靼以為己資;又遣李友金偽背己以降而為之內謀;其布腹心之黨於忻、代、雲中以結人心者,秘密而周悉。可舉、琢一勝而幸其逃,弗能問也,赫連鐸乃欲賂韃靼以取之,為其所笑而已。及巢已陷京,李友金募雜胡三萬,睥睨偃蹇,陽不聽命,而曰:“若奏天子赦吾兄罪,召以為帥,則代北之人,一麾回響。”既得召命,克用果以韃靼萬人疾驅而入,士卒皆為用命。則內外合謀,玩唐於股掌,卒如其意,豈一朝一夕之能得此哉?外有韃靼,內有友金,雖逃奔,愈於固守以抗爭也多矣。此克用之險狡,人莫能測其藏者也。
嗚呼!使當日者,唐室文武將吏能合困黃巢於長安而殲夷之,則克用之謀奪矣,唐以存,而沙陀之禍息矣。然而克用料之而必中、圖之而必成者,何也?沙陀自隨康承訓立功於徐、泗之日,已目空中國之無人,不能如黃巢何,而必資於己也。奸人持天下之短長,以玩而收之,至克用而極,非劉淵、石勒之能及也。所據者一隅,而睨九州如橐中之果餌,視盈廷之將吏如痿痹之病夫,黃巢、朱溫皆其藉以驅人歸己之鸇獺,是之謂狼子野心,封豕之方伏、長蛇之方蟄者也。
七
黃巢之亂,唐中外諸臣戮力以效節者,唯鄭畋一人而已。畋以將佐不聽拒賊,悶絕仆地,刺血書表,誓死以斬賊使,不可謂非忠之至;以文吏率數千人拒尚讓五萬之眾,敗之於龍尾陂,傳檄天下,諸道爭應,貢獻蜀中者不絕,不可謂非勇之甚,抑不可謂非智之尤;然而一向長安,鏇即潰敗,鳳翔內亂,孤城不保,諸鎮寒心,賊益鞏固,卒使王鐸假手於反覆橫逆之朱溫、包藏異志之李克用,交起滅賊,因以亡唐,而畋忠勛之成效亦毀,則唯不明於用兵之略也。
郭汾陽之收西京、李西平之擒朱泚也,奮臂以前,氣可吞賊,而遲回鄭重,合兵四集,旁收其枝蔓,乃進而拔其根本,夫豈怯懦而忘君父之急、虛士民之望乎?賊之初終疆弱,洞然於心目之閒,如果之在枝,待其熟而撲之,易落而有餘甘,斯以定紛亂而措宗社於磐石,所謂用兵之略也。
善制勝者,審之明,持之固,智無所矜,勇無所恃,靜如山而後動如水,不可御矣。而畋異是。唐弘夫龍尾陂之捷,尚讓恃勝而驕,故弘夫得施其智,惡足恃為常勝哉?賊之據長安也方五月,其獷悍之氣未衰,其剽掠之毒未徧,其荒淫之欲未逞,其睽離之心未生,畋收新集之孤旅,王處存、王重榮之眾方鳩,高駢擁兵而觀望,王鐸遲鈍而不前,乃欲遽入長安,搏爪牙方張之鷙獸,宜其難矣。
且黃巢之易使坐斃也,非祿山、朱泚之比也。祿山植根於幽、燕者已固,將士皆其部曲,結之深、謀之協矣。而自燕徂秦,收地二千餘里,逐在皆布置軍糧以相給,祿山且在東都,為長安之外援,而不自試於羅網。朔方孤起,東北無援,以寡敵眾,以五圍十,猶似乎宜急攻而不宜圍守以待其困。朱泚雖乍起為逆,而朱滔在盧龍以為之外援,李納、王武俊與為唇齒,李希烈又梗汴、蔡以斷東南之策應,泚雖孤守一城,固未困也。則李西平以一旅孤懸,疑持久而生意外之變。若黃巢,則陷廣州鏇棄之矣,蹂湖、湘鏇棄之矣,渡江、淮鏇棄之矣,申、蔡、汴、宋無尺地為其土,無一民為其人,無粒粟為其饋,所倚為爪牙者朱溫、尚讓,皆非素所統御,同為群盜,偶相推奉爾。而以官軍計之,王鐸擁全師于山南,未嘗挫衄,固可以遏賊之逸突。藉令畋戢其怒張之氣,按兵而逼其西,處存、重榮增兵以壓其北,檄鐸自商、雒扼同、華以絕其歸路,縈之維之,蹙之淩之,思唐之民,守壁塢以絕其芻粟。夫黃巢者,走天子,據宮闕,僭大號,有府庫,褒然南面,而賊之量已盈矣。淫縱之餘,加以震疊,眾叛群離,求為脫鉤之魚,萬不得矣。朱溫即降,而魄落情窮,但祈免死,貸其命而授以散秩,且弭耳而聽命。沙陀後至,知中國之有人,亦得赦前愆、復徼邊鎮之為厚幸,何敢目營四海,竊賜姓以覬代興乎?斯時也,誠唐室存亡之大樞,而畋未能及此也,深可惜也。
古今文臣授鉞而墮功者,有通病焉,非怯懦也。怯懦者,固藏身於紳笏,而不在疆場之事矣。其憂國之心切,而憤將士之不效死也,為懷已夙,一旦握符奮起,矜小勝而驚喜逾量,不度彼己而目無勍敵,聽慷慨之言而輕用其人,冒昧以進,一潰而志氣以頹,外侮方興,內叛將作,士民失望而離心,奸雄乘入而斗捷,乃以自悼其失圖,而嘆持重者之不可及,則志氣愈沮而無能為矣。易折者武士之雄心,難降者文人之躁志。志節可矜,尚不免於僨敗,況其忠貞果毅之不如畋者乎?用兵之略,存亡之介也,豈易言哉!豈易言哉!
八
朱溫夜襲李克用,其凶狡固不待論,雖然,克用、溫之曲直,亦奚足論哉!蓋克用溫自決雌雄以逐唐已失之鹿而不兩立,猶之乎袁紹、曹操之爭奪漢,沈攸之、蕭道成之爭奪宋也。故曰其曲直不足論也。
當是時,黃巢雖敗,而僖宗之不能復興,王鐸輩之不能存唐也,已全墮溫與克用心目之中。溫目無唐之君臣,克用之目更無溫,又豈復有唐之君臣乎?使克用不得脫於溫之鋒刃,則溫之篡也必速。然而篡之速,則其敗也可立待也。為賊初降,無功可紀,未得一見天子、受朝廷之命,但仰濡沫於王鐸,一旦而襲殺援己之功臣,早已負不直於天下而為眾所指攻,即逼天子而奪之,亦黃巢之續,不鏇踵而亡,唐尚可存也。且沙陀之眾為克用效命也久矣,存勗、嗣源俱年少而有雄才,溫亦奚足以逞哉?藉此以正溫之罪,奮起而誅權藉未成之奸,而唐亡一賊矣;克用死,而唐固亡一賊矣。唯其襲殺之不克也,遲溫之篡以養其奸,挫克用之逆而歸謀自固,是以唐再世而後亡,一亡而不可復。若夫二人之曲直,亦惡足論哉!
無克用而溫之篡也不必成;成溫之篡者,僖宗之昏,昭宗之躁,自延而進之,張、崔胤之徒,又多方以搆成之。抑且指沙陀以為兵端,而唐君臣不愜於沙陀者,假手於溫以成其惡。不然,則溫且不能為董卓,而其乞降之初志,固望為田承嗣、李寶臣而志已得矣。
無溫而克用之為劉淵,必也。首發難於大同,其志不吞唐而不已,從韃靼以來歸,一矢未加於賊,早已矯偽詔,脅帥臣,掠太原,陷忻、代,自立根本。及其歸鎮也,乘孟方立之內亂,奪取潞州,歲出兵爭山東,而三州皆為俘掠,野絕稼穡。使不忌朱溫之險悍,則回戈內向,僖之青衣行酒於其庭,旦暮事也。
溫賊耳,狡詐而無定情,呂布之儔也。克用以小忠小信布私恩,市虛名,而養叵測之威,卒使其部落四姓代興,以異族而主中夏,流毒數世,豈易制哉!豈易制哉!要此二賊之狂奰,皆王鐸無討賊之力,委身而假借之,及其相攻,坐視而不能制,則鐸延寇之罪,又出康承訓之上。使二賊者,視唐為虛懸之器,相競以奪,其曲其直,又孰從而辨之乎?
九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善不善之分歧不一矣,而彝倫為其綱。彝倫攸敘,雖有不善者寡矣;彝倫攸斁,其於善也絕矣。君臣者,彝倫之大者也。“君非民,罔與立;民非君,罔克胥匡以生。”名與義相維,利與害相因,情自相依於不容已,而如之何其斁之!君惟縱慾,則忘其民;民惟趨利,則忘其君。欲不可遏,私利之情不自禁,於是乎君忘其民而草芥之,民忘其君而寇讎之,夫乃殃不知其所自生,而若有鬼神焉趨之而使赴於禍。君之身弒國亡、子孫為戮,非必民之戕之也,自有戕之者矣;民之血膏原野、骴暴風日者,非必君之勦絕之也,自有勦絕之者矣。故曰百殃。百雲者,天下皆能戕之、勦絕之,而靡所止也。
唐自宣宗以小察而忘天下之大恤,懿、僖以淫虐繼之,民怨盜起,而亡唐者非叛民也,逆臣也。奔竄幽辱,未酬其怨,而昭宗死於朱全忠之手,十六院之宗子,駢首而受彊臣之刃,高祖、太宗之血食,一旦而斬。君不仁以召百殃,既已酷矣,而豈徒其君之酷哉?李克用自潞州爭山東,而三州之民俘掠殆盡,稼穡絕於南畝;秦宗權寇掠焚殺,北至滑、衛,西及關輔,東盡青、齊,南屆江、淮,極目千里,無復煙火,車載鹽屍以供糧;孫儒攻陷東都,環城寂無雞犬;楊行密攻秦彥、畢師鐸於揚州,人以堇泥為餅充食,掠人殺其肉而賣之,流血滿市;李罕之領河陽節度,以寇鈔為事,懷、孟、晉、絳數百里閒,山無麥禾、邑無煙火者,殆將十年;孫儒引兵去揚州,悉焚廬舍,驅丁壯及婦女渡江,殺老弱以充食;朱溫攻時溥,徐、泗、濠三州之民不得耕穫,死者十六七。若此者凡數十年,殃之及乎百姓者,極乎不忍見、不忍言之慘。夫豈僅君之不善、受罰於天哉?不善在君而殃集於君,殺其身,赤其族,滅其宗祀,足相報也。天豈無道而移禍於民哉?則民之不善自貽以至於此極,而非直君之罪矣。
天子失道以來,民之苦其上者,進奉也,復追蠲稅也,額外科率也,榷鹽稅茶也。民輒疾首以呼、延頸以望,曰:惡得天誅奄至,易吾共主,殺此有司,以舒吾怨也!及乎喪亂已酷,屠割如雞豚,野死如蛙蚓,驚竄如麇鹿,餒瘠如鳩鵠,子視父之剖胸裂肺而不敢哭,夫視妻之彊摟去室而不敢顧,千里無一粟之藏,十年無一薦之寢,使追念昔者稅斂取盈、桁楊乍系之苦,其甘苦何如邪?則將視暗君墨吏之世,如唐、虞、三代而不可復得矣。乃一觸其私利之心,遽以不能畜厚居盈為大怨,詛君上之速亡,競戴賊而為主,舉天下狺狺薨薨而相怨一方,忘乎上之有君也。忘乎先世以來,延吾生以至今者,君也;忘乎偷一日之安,而尚田爾田、廬爾廬者,君也。其天性中之分誼,泯滅無餘,而成乎至不仁之習也,久矣!積不善而殃自集之,天理周流,以類應者不測,達人洞若觀火,而怙惡者不能知,一旦沓至,如山之隕,如水之決,欲避而無門,故曰百殃也。
夫民之愚夙矣,移之以使作善者君也,則君固不得辭其咎矣。而匡維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於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責乎?從君於昏以虐民者,勿論已;翹然自好者,以詆訐為直,以歌謠諷刺為文章之樂事,言出而遞相流傳,蠱斯民之忿懟以詛呪其君父,於是乎乖戾之氣充塞乎兩閒,以乾天和而獎逆叛,曾不知莠言自口而彝倫攸斁,橫屍流血百年而不息,固其所必然乎!古之君子,遇無道之君,去國出奔,不說人以無罪,故三代立國千年,而無屠割赤地之慘。作善之祥,豈徒在一人哉!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因時之論也。當其時,文、武之澤已斬,天下忘周而不以為君,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為君,則君子雖欲自我君之而不能。若夫六王者,非篡逆之臣,則介在戎狄,無異於酋帥,殺人盈野,以求君天下而建社稷,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故輕也。君與社稷輕,而天所生之人,不可以無與立命,則苟有知貴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復以君臣之義責之,而許之以為民主可也。
黃巢既滅之後,僖宗樂禍以逞志,首挑釁於河東。朱溫,賊也;李克用,狄也;起而交爭。高駢、時溥、陳敬瑄各極用其虐;秦宗權、孫儒、李罕之、畢師鐸、秦彥之流,殺人如將不及。當是時,人各自以為君,而天下無君。民之屠剝橫屍者,動逾千里,馴朴孤弱之民,僅延兩閒之生氣也無幾。而王潮約軍於閩海,秋毫無犯;王建從綦毋諫之說,養士愛民於西蜀;張全義招懷流散於東都,躬勸農桑;楊行密定揚州,輦米賑饑;成汭撫集凋殘於荊南,通商勸農。此數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順民物之欲,予之焉可矣。存其美,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帥之罪罪王潮,不得以黨賊之罪罪全義,不得以僭號之罪罪王建,不得以爭奪之罪罪行密,不得以逐帥自立之罪罪成汭。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專者,概可勿論也。
非王潮不能全閩海之一隅,非王建不能保兩川於已亂,非全義不能救孫儒刃下之餘民,非行密不能甦高駢虐用之孑黎。且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覬中原,以糜爛其民,與暴人爭衰王。以視朱溫、李克用之竭民肝腦、以自為君而建社稷,仁不仁之相去,豈不遠哉?嗚呼!至是而民為重矣。非倚之以安君而衛社稷之謂也,視其血染溪流、膏塗原草者,雖欲不重之,而有人心者固不忍也。君怙惡以殃民,賊乘時而行其殘忍,民自不靖而鏇以自戕,三者皆禍之府也。而民為可矜也。何也?屠刈流離之民,固非盡怨上行私、延首待亂之民也。天且啟數子之心,救十一於千百,而亦可以為民之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