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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懿宗

王式之平裘甫,康承訓之平龐勛,史據私家之文,張大其功,詳著其略。嗚呼!是亦吹劍首者之一吷而已矣。但以一時苟且收拾之近效言之,則童貫之勦方臘,且非無可紀之績也;至於朱儁、皇甫嵩之平黃巾,則尤赫然矣。乃皆不鏇踵而大亂作,國隨以亡,爝火之溫,不能御冰雪,久矣!饑寒之民,猝起弄兵,志不固,力不堅,大舉天下之兵以臨之,其必克者勢也。所難者,盡取而斬艾之,則降不可殺,即盡取而斬艾之,而其潰逃以免者猶眾也。既不得為良民,而抑習於掠奪,則狂心不可卒戢,夫何能使之洗心浣慮以服勤于田畝哉!況有司之暴虐不革,復起而擾之,則乍息之火,得風而燎原,未可以賊首既俘,信煙波之永息也。

靖康之世,京東之賊亦蜂起矣,宗汝霖收之而帖然者,使自效於行伍,而拔用其梟雄,俾仍合其部曲也。汝霖卒,賊且復潰矣,重起而收之者韓、岳也,鹹有所歸,而不複雜之耕桑市肆之中,使鞅掌而思浮動,故宋以寧。王式乃於裘甫之既擒,不復問數萬之頑民消歸何處,爪牙乍斂,而睥睨於人閒,則後日之從龐勛以亂徐州,隨王仙芝、黃巢以起曹、濮者,皆脫網之魚,游沙汀而鼓浪。式曰非吾事也。甫一擒而策勛飲至,可以鳴豫於當時,書功於竹帛矣。

夫亂軍叛民與藩鎮異。藩鎮之反,雖舉軍同逆,而必倚節度使以起伏,渠帥既誅,新帥撫之,三軍仍安其故籍而不失其舊。故裴中立曰:“蔡人亦吾人也,綏之則靖矣。”亂軍叛民者,雖有渠帥,而非其夙奉之君長,人自為亂,渠帥自誅,眾志自競,非有以統攝之,而必更端以起。當斯時也,非分別其疆弱之異質,或使之歸耕,或使之充伍,又得良將吏以安存之,則愈散而禍愈滋。以式為將,以白敏中之徒為相,居中而御之,何功之足紀哉!徒以長亂而已矣。又況康承訓之進沙陀以亡唐邪?

古之稱民者曰“民岩”。上與民相依以立,同氣同倫而共此區夏者也,乃畏之如岩也哉?言此者,以責上之善調其情而平其險阻也。唐至懿宗之世,民果岩矣。裘甫方馘,而懷州之民攘袂張拳以逐其刺史,陝州繼起,逐觀察使崔蕘,光州繼起,逐刺史李弱翁,狂起而犯上者,皆即其民也。觀察刺史而見逐於民,其為不消,固無可解者。雖然,貪暴之吏,何代蔑有?一牓違其情,而遽起逐之,上且無如之何,天下惡得而不亡!夫民既如此矣,欲執民而治其逐上之罪,是不矜其窮迫而激之亂也;欲誅觀察刺史以撫民,而民之不道又惡可長哉?小失豪民之意,狺狺而起,脅天子以為之快志,抑不大亂不已。然則反此而欲靖之也無術,則抑追詰其所繇來,而知畏民之岩者,調製其性情於早,不可唯意以亂法也。

人君所恃以飭吏治、恤民隱者,法而已矣。法者,天子操之,持憲大臣裁之,分理之牧帥奉若而守之。牧帥聽於大臣,大臣聽於天子,綱也;天子咨之大臣,大臣任之牧帥,紀也。天子之職,唯慎選大臣而與之簡擇牧帥。既得其人而任以郡邑之治矣,則刑賞予奪一聽大臣。所訪於牧帥者,實考其淑慝功罪而決行之。於是乎民有受墨吏之荼毒者,昂首以待當守之斧鉞。即其疏脫而怨忿未舒,亦俯首以俟後吏之矜蘇。而大臣牧帥既得其人,天子又推心而任之,則墨吏之能疏脫以使民含怨者,蓋亦鮮矣。

而宣宗之為君也不然。其用大臣也,取其飾貌以求容者而已;其任牧帥也,取其拔擢自我無所推引者而已。至於州縣之長,皆自我用焉,而抑不能周知其人,則微行竊聽,以里巷之謠諑為朝章。李言、李君奭之得遷,惡知非賄奸民以為之媒介哉?乃決於信,而謂廷臣之公論舉不如塗人之片唾也,於是刑賞予奪之權,一聽之里巷之民。而大臣牧帥皆屍位於中,無所獻替。民乃曰此裒然而為吾之長吏者,榮辱生死皆操之我,天子而既許我矣。其黠者,得自達於天子,則訐奏而忿以泄,奸亦以讎;其很者,不能自達,則聚眾號呼,逐之而已。曰天子而既許我以予奪長吏矣,孰能禁我哉?不曰天子固愛我,即稱兵犯上而不忍加罰於我;則曰天子固畏我,即稱兵犯上而不敢加刑於我。長是不懲,又何有於天子哉?耰鉏棘矜以攻城掠野,無不可者。民非本碞,上使之碞;既碞,孰能反之蕩平哉?裘甫方平,龐勛鏇起,皆自然不可中止之勢也。山崩河決,周道荊榛,豈但如碞哉?宣宗導之橫流,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懿宗又以昏頑濟之,禍發遲久而愈不可息。民氣之不可使不靜,非法而無以靜之。非知治道者,且以快一時之人心為美談,是古今之大惑也。

龐勛之亂,崔彥曾以軍帑空虛不能發兵留戍而起,蓋至是而唐之所以立國者,根本盡矣。夫財上不在國,下不在民,為有國者之大蠹,而唐養天下之力以固國者,正善於用此。其賦入之富有,自軍府以至於州縣,皆有豐厚之積,存於其帑,而節度、觀察、刺史、縣令、皆得司其出納之權。故一有意外之變,有司得以鏇給,而聚人以固其封守。乃至內而朝廷亂作,外而寇盜充斥,則隨所取道因便以輸者,舟車銜尾而相繼。而不但此也,官用所資,不責以妄支之罪,則公私酬贈宴犒、輿服傔從,沛然一取之公帑,軍吏不待削軍餉以致軍懟,守令不致剝農民以召民怨。故唐無孤清之介吏,而抑無婪縱之貪人。官箴不玷,官秩不鐫,則大利存焉。雖貪鄙之夫,亦以久於敭歷為嗜欲之谿壑,而白畫攫金、褫奪不恤之情不起。觀於李萼所稱清河一郡之富,及劉晏、韓滉咄嗟而辦大兵大役之需者可知已。

自德宗以還,代有進奉,而州郡之積始虧。然但佞臣逢欲以邀歡天子,為宮中之侈費;未嘗據以為法,斂積內帑,恃以富國也。宣宗非有奢侈之欲,而操綜核之術,欲盡攬天下之利權以歸於己。白敏中、令狐綯之徒,以斗筲之器,逢君之欲,交贊之曰:業已征之於民,而不歸之於上,非陳朽於四方,則侵漁於下吏,盡輦而輸於天府者,其宜也。於是搜括無餘,州郡皆如懸罄,而自詡為得策,曰:吾不加斂於民,而財已充盈於內帑矣。亂乃起而不可遏矣。唯其積之已盈也,故以流艷懿宗之耳目,而長其侈心。一女子子之死,而費軍興數十萬人之資。帛腐於笥,粟陳於廩,錢苔於砌。狡童何知,媚子因而自潤,狂盪之情,泰然自得,復安知天下之空虛哉?一旦變起,徵發繁難,有司據空帑而無可如何,請之於上,而主暗臣奸,固不應也號呼已亟,而或應之,奏報彌旬矣,廷議又彌旬矣,支放轉輸又彌旬矣。兵枵羸而不振,賊乘敝以急攻,輦運未集,孤城已潰,徒遲回道路,為賊掠奪,即捐鉅萬,何當一錢之用哉!

且當官而徒守空橐也,公私之費,未能免也;貪慾之情,未可責中人之能窒也。必將減額以剝其軍,溢額以奪其民。此防一潰,泛濫無涯,田野之雞豚,不給追胥之酒食,寡妻弱子,痛哭郊原,而貪人之谿壑,固未厭也。揭竿而起,且以延旦夕之生命,而以敝襦敗甲、茹草啜之疲卒御之,有不倒戈而同逆者乎?官貧而民益貧,兵亂而民胥亂。徒聚天下之財於京邸,一朝失守,祗為盜資。綜核之政,攬利權以歸一,敗亡合轍,今古同悲。然後知唐初之積富于軍府州縣者,誠官天府地四海為家之至術也。

故曰“財散則民聚”。散者,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抑使郡邑之各有之也。“財聚則民散”。聚者,既不使之在民,又不使之給用,積之於一帑,而以有用者為無用也。散則以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聚則廢萬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貪吝之說,一中於君相之心,委生人之大計,為腐草塊石以侈富,傳及子孫,而驕淫奢溢,為天下僇,不亦傷乎!故有家者,惡其察雞豚也;有國者,惡其畜聚斂也。庶人盡力以畜財,囤粟而朽蠹之,則殃必及身;窖金而土壞之,則子孫必絕。以有用為無用,人怨之府,天之所怒也,況有天下者乎?

唐之亡不可救,五代之亂不可止,自康承訓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討龐勛始。滅唐者,朱溫也,而非溫之能滅唐也。溫自起為賊,迄於背黃巢而降之日,未嘗有窺天之志也。僖、昭以為之君,時溥高駢以為之將,張、崔胤為奧援於內,而李克用、李茂貞、王行瑜各挾逐鹿之心,溫乃內動於惡而無所忌。若沙陀者,介吐蕃、回紇之衰,自雄於塞上,固將繼二虜而與中國為敵者也。羽翼未成,而陽受羈縻,與劉淵之在河西也無以異。因其未叛,聊使僦居沙徼,絕其窺覦,目不知中國之廣狹,心不喻唐室之疆弱,則自以為僅可奡立於邊陲,而忘情於中夏。則唐之不振,雖有朱溫輩之梟逆,且將與朱泚同其銷歸。唐即不足以自存,尚可苟延以俟命世之英以代興,而中原之禍不極。承訓乃揖而進之,使馳騁於河、淮、江、海之閒,與中國之兵相參而較勇怯,平賊之功,獨居最焉,禍其有能戢之者乎?

龐勛擁數萬之眾橫行,殫天下之師武臣力,莫能挫抑,而沙陀以千騎馳突其閒,如薙靡草。固將睥睨而笑曰:是區區者而唐且無如之何,吾介馬奔之而遽成齊粉,則唐之為唐可知矣。舉江、淮、沂、泗千里之郊,堅城深池,曾不足以御藐爾之龐勛,而待命於我,則唐之唯我所為而弗難下也,又可知矣。澤潞、淄青,所稱東西之藩屏也,坐擁旌旄,據千里之疆,統甲兵以自固,坐視逆寇之披猖,曾莫肯以一矢相加,而徒仰待於我,則中國之眾叛孤立、弗為捍衛也,又可知矣。振旅而歸,分茅朔野,吾亦何求而不得哉?國昌老而克用興,目已無唐,固將奮袂而起曰:是可取而代也。沙陀可以主中國,則契丹、女直、蒙古之疆倍於沙陀者,愈無不可也,而禍延於無極矣。乃論者曰:克用父子盡忠於唐,以賜姓而收為宗支。又何陋邪?然則承訓召寇以入,為滅唐之戎首,罪其可逭乎?朱溫甫滅,沙陀鏇竊,石敬瑭、劉知遠皆其部落,延至於郭威,而中國始有得主之望,禍亦烈矣哉!

夫承訓之力,即不足以敵龐勛,而河北諸帥,自張仲武、王元逵、何敬弘歸命以來,皆有效順之成勞,無抗衡之異志。則胡不請移鎮魏、淄青之兵,下兗南,出曹、宋,拊勛之背,承訓從汝、亳以搗其膺,少需日月,游魚之釜,可坐待其焦也。而承訓貪功亟進,當國大臣又茸鄙無謀以聽之,爝火入積薪之下,沃之以膏,待其燄發而始悔,莫能及也。故唐之滅,非朱溫滅之,沙陀滅之也;非沙陀之能滅之也,唐自滅也。而承訓其禍原矣。

穆宗、敬宗之無道也,諫之者極言其失,雖不能行,未嘗不以為允而矜全之也。至於懿宗,私路嚴而流陳蟠叟於愛州;同昌公主死,欲族醫官,而貶溫璋為振州司馬,使仰藥以死,且寄恨於劉瞻而再貶之;傳及僖宗,侯昌業、孟昭圖、張道古皆死焉。溫璋臨仰藥而嘆曰:“生不逢時,死何足惜。”嗚呼!生不逢時,而林泉可以養志,上有耽欲無人理之君,下有黷貨無人心之相,以項領試之,憤不自惜,將弗過乎?故傳春秋者,以泄冶不去而諫死,為不合於默語死生之道。則此數子者,其不免於譏矣。抑考春秋書殺大夫泄冶於前,而記陳平國身弒國亡於後。比事以觀,則聖人以大洩之死,為陳存亡之本,固未嘗以責備賢者之例責冶也。

夫人臣之諫君,有愛君無已而諫者,有自伸其道、自不忍違其心而諫者。君而可諫與?或有所不審而違於圖存之理,或不戒而心佚於道以成乎非僻;為臣者,不忍其誤入於邪,而必檠括之以歸於正。則危言亟進,不避惡怒而必爭。君為重也,而身輕矣。君而不可諫矣,乃吾性之清,不能受物之濁,吾學之正,不能同世之邪,生而為士,仕其義矣,出而事君,忠其節矣,立於人之廷,與鄙夫旅進,視其淫昏而固若汙濊之加於其身,有言不可隱也,有心不可昧也,所學不可忘也。以畏禍為情而有懷不吐,笑當世之迷而全身以去,則七尺之軀,無以答上天,生我之恩,無以酬父母;內顧此心,無可容其洨沕者,憤盈以出而不能緘。等死耳,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而此不可忍也?則危言切論之,死而無憾者。心為重也,而身尤輕矣。

韓偓、司空圖處無可救藥之時也,君即唯我之是聽,而我固無如之何也,去之可也。蟠叟諸人,君聽我而亂猶可治也,亡猶可存也,望望然而去之,匪君是愛,固不可以為心矣。

夫泄冶當春秋之世,大夫於諸侯,不純乎為臣,故禮有不用而去之,去猶可也。四海一王,寰宇士大夫共戴一主,不能南走粵、北走胡,而即其宇內之林泉以偷生,而坐視其敗,斯亦不成其丈夫矣。傳春秋者,謂非貴戚之卿則去,亦據侯國之有世臣者言耳。後世同姓之支庶,食祿而不與國政,天子所倚為心膂股肱者,皆草茅之士也,將誰諉而可哉?故諸君子之或竄或死而不去以全身也,不系乎君之可諫與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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