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梳頭歌
轆轤咿啞轉鳴玉,驚起芙蓉睡新足。
雙鸞開鏡秋水光,解鬟臨鏡立象床。
一編香絲雲撒地,玉釵落處無聲膩。
紆手卻盤老鴉色,翠滑寶釵簪不得。
春風爛漫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力。
妝成婑鬌欹不斜,雲裾數步踏雁沙。
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折櫻桃花。
譯文及注釋
譯文
西施般的美女拂曉還做著夢在清冷的紗帳中,芳香的環形髮髻半覆著沉檀枕,蓬蓬鬆鬆。
室外響起了咿咿呀呀像玉鳴一樣的轆轤聲,把芙蓉般的美人從酣睡中驚醒。
打開雙鸞鏡套,鏡子像秋水般光潔,站在象牙床上,解開發髻面對明鏡。
一頭長長的香絲烏雲般一直撒落在地上,玉篦梳理著那細潤柔美的頭髮靜靜無聲。
細嫩的雙手推弄著烏黑的發盤,青翠滑潤,連寶釵都不能插定。
爛漫的春風吹得她嬌柔倦懶,十八歲的美人髮髻高高,好像力不能勝。
梳理成的髮髻美好而又齊正,穿著華美的服裝把腳步輕緩地移動。
背著人脈脈不語,她將去向何處?走下台階折枝櫻桃戴在頭頂。
注釋
⑴西施:春秋時越國美女,這裡代指所寫美女。綃帳:絲織的床帳。晉王嘉《拾遺記·蜀》:“ 先主甘後……至十八,玉質柔肌,態媚容冶。先主召入綃帳中,於戶外望者如月下聚雪。”
⑵香鬟(huán):古代婦女的環形髮髻。墮髻:墮馬髻的省稱,為一種髮式。《後漢書·梁冀傳》記冀妻孫壽“色美而善為妖態,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李賢注引《風俗通》:“墮馬髻者,側在一步……始自冀家所為,京師翕然皆放佼之。”沉檀:指用沉檀木做的枕頭。
⑶轆轤:井上汲水木。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排調》:“顧曰:‘井上轆轤臥嬰兒。’”咿啞:形容物體轉動或搖動聲,這裡指是轆轤轉動的聲音,其聲如玉之鳴。
⑷芙蓉:借指美人。《西京雜記》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後因以“芙蓉”喻指美女。
⑸雙鸞:指鏡蓋上所繡的鸞鳥。秋水光:形容明鏡的光芒像秋水一樣明淨。
⑹臨鏡:對鏡。唐元稹《三兄遺白角巾》詩:“暗梳蓬髮羞臨鏡,私戴蓮花恥見人。”
⑺香絲:指髮絲。絲、云:都指美女的頭髮。
⑻玉釵:玉制的釵。由兩股合成,燕形。漢司馬相如《美人賦》:“玉釵掛臣冠,羅袖拂臣衣。”或作“玉梳”。
⑼老鴉色:形容頭髮烏黑。
⑽翠滑:色黑而潤澤。多用以形容女人頭髮。簪(zān):插定髮髻。
⑾爛漫:形容光彩四射。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丹彩之飾,徒何為乎,浩浩汗汗,流離爛漫。”嬌慵:柔弱倦怠貌。宋柳永《臨江仙引》詞之三:“鮫絲霧吐漸收,細腰無力轉嬌慵。”
⑿鬟多無氣力:髮長髻高好像力不能勝。
⒀婑(此字應為“髟”下加“委”,音wǒ)鬌(duǒ):形容髮髻美好。欹(qī):傾斜之意。“欹不斜”,指髮髻似斜非斜。
⒁雲裾(jū):輕柔飄動如雲的衣襟。宋陳著《柳梢青·壽吳竹溪內》詞:“縹緲瑤城。客情春小,本分寒輕。霞佩雲裾,步聯西母,笑倚飛瓊。”
⒂背(bèi)人:避開別人。
⒃櫻桃:果木名。落葉喬木。花白色而略帶紅暈,春日先葉開放。核果多為紅色,味甜或帶酸。核可入藥。木材堅硬緻密,可制器具。亦指其果實或花。
鑑賞
李賀以其穠麗的筆觸寫過一些堪稱“艷詩”的詩,如《洛姝真珠》、《惱公》、《夜飲朝眠曲》、《河陽歌》、《花游曲》、《石城曉》、《夜來樂》等等。其中的一些主人公是倡家者流,濃艷之外,略帶幾分輕佻;另一些是貴婦或名門閨秀,雖然俊俏,但貪圖享樂,貴族氣相當濃郁。這首詩屬於後者,它詠歌的“美人”嬌嗔慷懶,卻頗有風韻,顯得楚楚動人。詩人選擇的題材不是美人整個白天或夜晚的生活狀況,而是其中的一個片斷——梳頭。對於一般人來說梳頭是件小事,不值得一提;而于美人,卻是件不可等閒視之的大事,因為頭髮(包括髮式)的美,乃是女性最富特徵的方面,梳理頭髮,關係到能不能充分展示自己美麗的姿色和迷人的風韻。李賀巧妙地選取美人梳頭時的情狀,以表現她的整體美。
詩分三個部分,開頭四句寫梳頭前的情狀:“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墮髻半沉檀。”西施代指所寫美人。此時天色已明,而她還躺在薄薄的羅帳里週遊夢鄉哩。句中的“曉”字點明時間,曉而未起,見出其“嬌慵”。而“寒”字除標明節令是早春外,還暗示她是孤眠。孤枕寒衾,已是無耐,況值春天,尤其難堪。此處透露了“惱”的直接原因。“香鬟”句是梳頭的伏筆。睡在床上的她,鬟髻不整,欲墜未墜,散發陣陣清香,就像懸浮在水中的檀香木。此刻有人從井中汲水,那咿咿啞啞的轆轤聲傳來,把美人驚醒。她睜開惺忪的睡眼,容光煥發,恰似出水芙蓉。
中間八句正面寫梳頭。梳頭要臨鏡,不然就無法審視自己。這位美人下得床來,首先打開飾著雙鸞,像秋水般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明鏡,然後解開鬟髻,讓頭髮自然地披散下來。儘管她站立在象床上,那濃密如雲、纖細如絲的長髮,仍然拖至地面,散發出誘人的濃香。玉釵從長發上滑落下來,幾乎沒有聲響。“無聲膩”為“膩無聲”之倒裝,“膩”指長發柔細而滑,是“無聲”的緣由。接著動手梳理,把像烏鴉羽毛那樣黑中帶碧的長髮盤結起來,恢復鬟髻的原擇。由於梳得勻,盤得實,映著光線,如同碧絲一般,滑膩得連寶釵也插不穩。可見這位美人在梳理上花了不少功夫。此時她顯得既嬌美又疲憊:“春風爛漫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功。”這略帶誇張的筆墨,把主人公此時此刻特有的美充分表現出來。明代的評家丘象升、姚佺激賞此二句。丘就其中的“惱、嬌、慵”發表見解說:“三者美人之恆態也。”姚對美人梳頭後顯得“無氣力”作了這樣的分析:“雖緣鬟多,亦緣惱,亦緣嬌,亦緣慵也。”二人所論極是。“金屋藏阿嬌”,阿嬌之所以“嬌”,就因生活在“金屋”里,錦衣玉食,給寵壞了。嬌慣了就喜愛生氣,養成了懶散的習性。總而言之,這位美人身上有著濃烈的貴族氣。貴族氣固然不好,但美貌的少女或少婦帶點嬌嗔,卻也別有風致。其中或者含有美的價值的自我評估,通過心理傳導,使觀賞者於美感快感之外,產生一種仰慕之情。真正的美理應受到永恆的尊重。
末四句寫梳頭完畢後的身姿步態:髮式秀美大方,無論是鬟是髻,都不偏不倚。“婑(此字應為‘髟’下加‘委’)鬌”,音wǒduǒ,頭髮美好的樣子。此處,頭髮梳成後的狀貌只一筆帶過。接著描述她如何曳動雲裾,緩緩走下台階。“踏雁沙”是比喻,形容其步履所至,如大雁行於沙地,顯得勻緩從容。然後默默起走向庭院,採摘繁英如雪的櫻桃樹枝。詩歌結尾與杜甫的《佳人》頗有相似之處。凡是美人都有天生的麗質,這樣的“麗質”會在一舉一動中表現出來。不過杜甫寫的是落拓的佳人,她摘花、采柏的風姿儘管高雅,卻帶有清苦的況味;李賀筆下的這位美人的身姿步態則攙有優美與傲慢。這些是客觀環境影響所致,屬於“後天”。
這首詩主要表述行動過程,按照通常寫法,當以賦筆為主,詩人卻純用畫筆把它表現出來。全詩十六句,句句是畫,或者說句句有畫,即是像“背人不語向何處”也是一幅無聲的畫。這位美人的氣質、情緒和心性,通過“不語”更加充分地顯現出來。
賞析二
這首詩寫美人曉妝之狀。
“西施”二句寫美人春睡未醒。雖說春意闌珊,但曉晨綃帳猶寒。第二句描寫美人睡態。發沐香膏,故曰“香鬟”。“墮髻”這種髮式大致是似墮非墮之狀。“沉檀”指美人所用枕頭,“半沉檀”是寫美人長發半堆於枕間之狀。
“轆轤”二句寫美人夢醒。唐明皇曾喻楊貴妃醉狀說:“直是海棠睡未足耳。”“驚起”一句寫如玉之鳴的轆轤聲,驚醒了沉睡中的美人。
以上四句是鋪敘,下面始寫美人梳頭。“雙鸞”一句寫開鏡。美人解開了發鬟,長發委地,所以立於象床上照鏡梳頭。接下“一編”數句細寫美人梳頭過程。古代詩人常以濃雲、綠雲喻女子秀髮,“雲撒地”即美人長發委地。“玉釵落處無聲膩”句寫美人秀髮之濃。有人解“落處無聲”謂“釵墜無聲”。王琦說:“落處謂梳頭,凡梳頭原無聲,無聲是襯帖字,下著一膩字,方見其發之美。”美人秀髮豐膩,玉釵落處,自然是無聲無息。“縴手”二句接上,寫梳理完後的盤髻。“老鴉色”,言發色之黑。南朝樂府《西洲曲》:“雙鬢鴉雛色。”“縴手”一句顯從《西洲曲》變化而來。“翠滑”句寫美人發濃,以至寶釵時或不能扣住髮髻。以上“雙鸞”六句,詳細描述美人梳頭過程。”
“春風”句描繪美人嬌慵之態。春風爛漫,暖意薰人,美人精心梳妝完後,已是懶漫不可收拾了。“無氣力”三字,刻畫出了美人的嬌懶神態。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寫美人晨妝云:“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李賀此詩中的“春風”句,可與溫庭筠詞對照來讀。
“妝成”二句寫美人梳頭完後走路的姿態。鬌是式樣美好的髮髻。“欹不斜”,美人的髮髻,似墮非墮,似斜非斜,別有一番風情。下句中的“雲裙”指美人衣衫飄逸如雲。“踏雁沙”三字則形容美人步履緩慢輕盈,如雁足踏沙。此時,梳妝已畢的美人,開始緩步走向春光明媚的庭園。
最後二句,通過美人自折櫻桃花的動作描寫,刻畫美人的內在情思,成為這首詩最有價值的部分。從“背人不語”四字可見這位美人性格內向。她有一腔幽怨,但不肯公諸世人。她只是將全身心投向春光、投向自然。白雪般盛開的櫻桃花,觸發起美人自憐的情感。櫻桃花潔白,一塵不染,多像美人的素淨高雅。可嘆春色易逝,花落有日,美人折花、憐花,也就是自憐。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註《美人梳頭歌》說:“寫幽閨春怨也,結尾、櫻桃花三字才點睛。花至櫻桃,好春己盡矣;深閨寂寂,亦復何聊!”這段話,基本上指明了此詩寫幽閨春怨的主題。結尾一句確實是點睛之筆,不過,這一幽閨春怨的旨意無一字明白道及,它是隱然見之於言外的。美人閒寂無聊的情思,僅僅是通過自折櫻桃花的優雅動作傳達出來。這是詩人的高明之處。比較李白的《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宮女的幽怨也僅從“望秋月”中見出。在通過人物的神情動作,含而不露地刻畫人物內在情思這點上,李賀與李白是相通的。
李賀詩語言總的特色是奇險、穠艷。《美人梳頭歌》屬穠艷一類。整首詩色澤嬌艷,與南朝樂府民歌有明顯的繼承關係。這首詩的題材是平凡的,色澤是鮮艷的。其中層出不窮的比喻,如以鳴玉喻轆轤聲,芙蓉喻美人,“秋水光喻明鏡,“雲撒地”喻長發委地,“老鴉色”喻黑髮,“踏雁沙”喻緩步,在相當程度上給人以新鮮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