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
昔日含紅復含紫,常時留霧亦留煙。
春景春風花似雪,香車玉輿恆闐咽。
若個遊人不競襻,若個倡家不來折。
倡家寶襪蛟龍帔,公子銀鞍千萬騎。
黃鶯一向花嬌春,兩兩三三將子戲。
千尺長條百尺枝,丹桂青榆相蔽虧。
珊瑚葉上鴛鴦鳥,鳳凰巢里雛鵷兒。
巢傾枝折鳳歸去,條枯葉落狂風吹。
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炬知?
人生貴賤無終始,倏忽須臾難久恃。
誰家能駐西山日?誰家能堰東流水?
漢家陵樹滿秦川,行來行去尺哀憐。
自昔公卿二千石,鹹擬榮華一萬年。
不見朱唇將白貌,惟聞素棘與黃泉。
金貂有時須換酒,玉塵但搖莫計錢。
寄言坐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處。
蒼龍闕下君不來,白鶴山前我應去。
雲間海上邈難期,赤心會合在何時?
但願堯年一百萬,長作巢由也不辭!
鑑賞
從漢“柏梁體”開始,嘆收六朝聲律對仗,七言詩逐漸趕上五言詩;並從初唐開始分流,為新興近體律絕,和樂府歌行。“初唐四傑”對七言古詩也作出巨大貢獻。盧照鄰的《長安古意》與《行路難》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行路難》是《樂府·雜曲歌辭》舊題,在盧照鄰之前,鮑照就作過一首七言《行路難》,仄聲促韻與長句宛轉,充分表達悒鬱不平之氣。盧照鄰這一首從容舒展,徐緩不迫,多次轉韻;其聲律、修辭、與對仗明顯受六朝詩歌影響,從中也反映了詩風轉變期的藝術特點。
全詩共四十句,分兩大部分。
第一部分,從開頭到“萬古摧殘君詎知?”“長安城北渭橋邊”為虛指,即物起興,從眼前橫槎、枯木倒臥古田引起聯想,“昔日”領起下文十六句,對“枯木”曾經擁有的枝繁葉茂,溢彩流芳的青春歲月,進行淋漓盡致的鋪陳與渲染。圍繞著它“千尺長條百尺枝”,有黃鶯戲春,鳳凰來巢,鴛鴦雙棲,高貴的丹桂青榆也依附庇蔭,更有香車寶馬時常經過,馬蹄聲斷續相聞;富有而輕薄的公子,妖冶的倡女,紛趨競騖,攀龍附鳳。詩人以工整的結構,華麗的語言,為我讀者展現了初唐長安城內繁榮市井,驕奢生活的世態風情全卷,讀者仿佛身臨其境,卻又清醒地感覺到詩人冷靜的態度。從行文遣辭看,整齊的偶句與變換的角度,避免了呆滯散亂;層迭的詞句增添了構圖的對襯感與節奏感。末兩句是全詩關鍵,也是主旨所在。從現實的“一朝零落無人問”,由此及彼提出“萬古摧殘君詎知”,已如桓溫當年“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普遍人生感喟,將比興之義進一步升華了。
第二部分從“人生貴賤無終始”到末句,由隱而顯,喻體“枯木”顯現為本體“人生”。“終始”指無限。轉瞬即逝的人生與悠久無限的歲月,這對亘古不變的自然矛盾造成人們心靈的困惑,一系列抒情意象即由此展開。“誰家”以下(至“赤心會合在何時”)運用逾時空框架,不斷變換敘述角度,使生死枯榮的單一主題,形成多元層次與豐富內涵。先寫時光流水,無人能阻,再寫改朝換代,秦川漢陵,無可奈何;再寫富貴公卿,頃刻歸於青棘黃泉。由此進一步指出富貴不可驕,交情不足恃,都用復迭或對比手法。金貂換酒為李白《將進酒》所本;“玉塵”指玉驄馬揚起的飛塵,狂飲與遊冶似乎已解生死,其實正說明了無法排遣的苦悶。既然功名利祿都只是過眼雲煙,就只好求友訪仙以解心中積怨。因此,唐代盛行道教,許多官僚士大夫接受道教。詩人說:縱然平日有生死交情,但只要大限到來,你未抵“蒼龍闕下”(蒼龍,東方之神,二十八宿東七星總稱),我則已羽化白鶴山前。至於雲間海上的仙山,長生不死的仙丹,更是飄緲難覓。
道家與佛家都有轉世說,即使退一步尋求“赤子”重生,要到什麼時候呢?表面是消極、苦悶乃至放浪形骸,其實仍融注了對人生熱烈執著的追求,因此結末兩句“但願堯年一百萬,長作巢由也不辭!”堯年,代長壽;巢由,巢父與許由,古時隱士。“但願”“長作”可見其辭情懇切。盧照鄰因服丹中毒,手足痙攣,最終不堪惡疾所苦,自投潁水,這裡似有懺悟,只祈求正常人的健康長壽,不奢求富貴榮華與長生不死。
初唐四傑對於詩體詩風的轉變,最突出之貢獻是擴大了時空境界,將目光由宮廷移向社會,轉向豐富多彩的現實人生。他們對歷史、對人生、對物質、對理想都常常有發人深省的理解與闡釋,使詩歌氣勢宏遠,哲理性強,有很深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