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法華寺西亭
步登最高寺,蕭散任疏頑。
西垂下斗絕,欲似窺人寰。
反如在幽谷,榛翳不可攀。
命童恣披翦,葺宇橫斷山。
割如判清濁,飄若升雲間。
遠岫攢眾頂,澄江抱清灣。
夕照臨軒墮,棲鳥當我還。
菡萏溢嘉色,篔簹遺清斑。
神舒屏羈鎖,志適忘幽潺。
棄逐久枯槁,迨今始開顏。
賞心難久留,離念來相關。
北望間親愛,南瞻雜夷蠻。
置之勿復道,且寄須臾閒。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如同逃竄一樣,我被放逐到楚國的最南端,永州的環境極其險惡艱難。
一步步登上最高的法華寺,閒散時,我又率性疏放頑劣一番。
寺廟的西邊下面是陡峭的山崖,高得好似從天上俯窺人寰。
反過來,如果處於幽谷之中,榛莽繁茂遮蔽,誰也不能攀緣。
我吩咐童僕盡力地砍開雜木野草,橫對著斷崖把一座小亭修建。
山上山下,隔開來有如天壤之別,登上山頂,如飄飄然升上了雲間。
遠方的山頭朝著這裡靠攏,澄清的瀟水抱著東山繞彎。
夕陽臨照著軒窗,漸漸地沉落,歸鳥直朝著我們陸續地飛還。
池塘里的荷花散射出一片鮮艷的色彩,山林間的竹枝留下了湘妃清清的淚斑。
精神舒暢,如同除掉了韁繩枷鎖,心情安適,因而忘記了愁苦辛酸。
遭到遺棄和放逐,身心早已憔悴,到今天才開始有些愉悅開顏。
可惜賞心的時光難以久留,離鄉的愁緒總是如藉絲一般連而難斷。
舉頭北望,親人們相隔千里,回視南方,我卻雜居在夷蠻。
還是放下這些事,不要再提,借著這須臾的悠閒,忘掉憂煩。
注釋
[1]構:建造。
[2]竄:逃匿。這裡形容被放逐的狼狽。極:終極,盡頭。
[3]山水:指環境。窮:極其。
[4]蕭散:閒逸。任:任意,率性。疏:疏放,放誕。頑:頑劣,頑皮不順從。
[5]垂:通“陲”,邊。斗:通“陡”。
[6]欲似:好像。欲,似。
[7]反:相反,指與從山上俯視相反,從山下往上看。
[8]榛翳(yì):叢生的草木濃密覆掩。
[9)童:仆。恣:任意,盡力的。披翦(jiǎn):砍削。披,砍伐。翦,同“剪”,削。
[10]葺(qì):蓋房。宇:屋檐,指亭閣。橫:橫對著。
[11]割:切開,劃開。判:分開,差別。清濁:天地。古代認為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
[12]岫(xiù):峰巒。攢(cuán):聚集,湊攏。頂:峰頂,山頭。
[13]抱:環繞。
[14]臨:對著。軒:窗。
[15]當:對著。
[16]菡萏(hàn dàn):荷花。溢:流出。嘉:美好。
[17]篔簹(yún dāng):一種竹子,莖粗而節長,這兒泛指竹子。遺清斑:留下了清晰的斑痕。指湘妃在竹枝上灑下血淚,化為竹上的斑痕。
[18]屏:除去。
[19]志適:心情安適。志,心理活動或思想。適,安寧,舒適。幽潺:憂愁。潺,愁苦,煩惱。
[20]枯槁:憔悴。
[21]迨(dài):到。始:才。
[22]間:隔離。
[23]夷蠻:古代稱少數民族,東方為夷,南方為蠻。這兒泛指南方各種少數民族。
[24]置:放下。
[25]寄:托,靠,憑藉。須臾:片刻。
創作背景
此詩當作於公元806年(元和元年)夏。法華寺西亭建於元克己謫永前二年。而元克己至永州不遲於公元808年(元和三年),推之,法華寺西亭建於公元806年。因為此詩中提及“菡萏溢嘉色”,故知作詩之時為夏天。賞析
理解這首詩並不難。首四句,寫遭貶後出遊而自嘲自慰。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心情苦悶憂憤,感到環境十分艱險。於是常出遊以求排遣,要趁著蕭散閒逸之時,更加放縱自己的疏頑之性。其實,柳宗元不是真的蕭散,而是被剝奪了參與政事的權利。柳宗元也不是真的疏頑,而是保守派打擊迫害他的藉口託辭。柳宗元強壓滿腔怒火,故作輕鬆調侃,自嘲自慰,表明了毫不屈服的內心思想。接著六句,寫東山的高峻和構建西亭。柳宗元《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曾提及構建西亭的事:“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廡之外有大竹數萬,又其外山形下絕。然而薪蒸蓧簜,蒙雜擁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將有見焉。……余時謫為州司馬,官外乎常員,而心得無事。乃取官之祿秩,以為其亭,其高且廣,蓋方丈者二焉。”可知柳宗元構建西亭,是因為東山高峻,砍伐榛莽雜草之後,可以飽覽風物,賞心悅目。一來算是蕭散無事時做了一件自己樂意做而且能夠做的事,二來證明自己確實生性疏頑,不思改過,反而變本加厲,孤傲山林,樂山樂水,表現出不屈抗爭的勇氣和憤激的心情。接下來十二句,寫建亭後所見美景和心情的愉悅。寫景從高而下,從遠而近。在高峻的東山頂上仰天俯地,有上凌雲霄,遺世獨立之感。遠山湊攏,澄江懷抱,胸襟不由開闊博大。夕照臨軒,棲鳥飛還,菡萏艷色,斑竹清痕,清麗寧靜的自然美景,令他陶醉。這樣,由於貶謫而枯槁的精神,到此時方才開顏。當然,這只是暫時的、精神上的屏除和遺忘,所以描寫賞心悅目的美景總偏重於幽深寂靜的特徵,蘊含著詩人心中深藏的揮之不去的憂怨。最後六句,寫鄉愁別情襲來,強自寬慰。賞心樂事最忌孤寂,何況柳宗元又身處貶謫的現實之中,所以山水之樂只能暫忘心中鬱壘,時間稍長,不由得又勾起了深切的鄉愁離恨。這種悲哀是由貶謫而來,與憂憤同根而互生,想要回歸故里,現實中同樣不可能,詩人只得強自寬慰,“置之勿復道”,在須臾的閒適歡樂中,忘得一時算一時。結尾哀婉低沉,怨憤之情長繞不去。
總之,遭貶而心情壓抑——出遊以求解脫——陶醉美景而暫悅——勾起鄉愁——強自寬解而其實未能,是柳宗元山水詩最常見的結構方式和表達手法,而孤憤沉鬱是貫穿全詩的感情基調和獨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