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潛僧綠筠軒
宋代:蘇軾
寧可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
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痴。
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寧可沒有肉吃,也不能讓居處沒有竹子。
沒有肉吃不過人會瘦掉,但沒有竹子就會讓人變庸俗。
原因是人瘦還可變肥,人俗就難以醫治了。
旁人若果對此不解,笑問此言:“似高還似痴?”
那么請問,如果面對此君(竹),仍然大嚼,既要想得清高之名,又要想獲甘味之樂,世上又哪來“揚州鶴”這等魚和熊掌兼得的美事呢?
注釋
⑴於潛:舊縣名,在今浙江省臨安市境內,縣南有寂照寺,寺中有綠筠軒。僧:名孜,字惠覺,出家於於潛縣的豐國鄉寂照寺。
⑵此君:用晉王徽之典故。王徽之酷愛竹子,有一次借住在朋友家,立即命人來種竹,人問其故,徽之說:“何可一日無此君。”此君即是竹子。大嚼:語出曹丕《與吳質書》:“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
⑶揚州鶴:語出《殷芸小說》,故事的大意是,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有的是想當揚州刺史,有的是願多置錢財,有的是想騎鶴上天,成為神仙。其中一人說:他想“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兼得升官、發財、成仙之利。
賞析
這首詩是借題“於潛僧綠筠軒”歌頌風雅高節,批判物慾俗骨。詩以議論為主,但寫得很有風采。
據《晉書·王徽之傳》記載,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為人高雅,生性喜竹。有一次,他寄居在一座空宅中,便馬上令人種竹。有人問其原故,他不予正面解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這“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便是藉此典而頌於潛僧。因為典故中有著那樣一位風采卓異的形象,詩入又用了“可”、“不可”這樣的選擇而肯定的語氣,一位超然不俗的高僧形象便立刻躍然紙上。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是對“不可使居無竹”的進一步發揮。它富哲理,有情韻,寫出了物質與精神、美德與美食在比較中的價值;食無甘味,充其量不過是“令人瘦”而已;人無松竹之節,無雅尚之好,那就會“令人俗”。這既是對於潛僧風節的讚頌之語,也是對缺乏風節之輩的示警。接著用“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申足此意,就更鞭辟入裡。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思想品格和精神境界。只要有了高尚的情操,就會有松柏的孤直,梅竹的清芬,不畏強暴,直道而行,卓然為人;反之,就會汲汲於名利,計較於得失,隨權勢而俯仰,視風向而轉移,俗態媚骨,醜行畢現。這種人,往往自視高明,自以為得計,聽不進奉勸,改不了秉性,所以詩人說這種“俗士不可醫”——醫之無效。
以上為第一段。這一段的特點是:出語精警,議論精闢,發人深省。
文似看山不喜平。上面全是詩人議論,雖出語不凡,但若直由詩人議論下去,便有平直之嫌,說教之譏。因而下段重開波瀾,另轉新意。由那種“不可醫”的“俗士”站出來作自我表演,這就是修辭學中的“示現”之法:“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痴’”這個“旁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種“俗士”。他聽了詩人的議論,大不以為然;他雖然認為“不可使居無竹”是十足的迂闊之論,腐儒之見,但在口頭上卻將此論說成“似高、似痴”,從這模稜兩可的語氣里,顯示了這種人世故、圓滑的特點;他絕不肯在論辯中作決絕之語而樹敵。
下面是詩人對俗士的調侃和反詰:“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詩意謂:又想種竹而得清高之名,又要面竹而大嚼甘味,人間何處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這等美事。名節高的人難得厚富,厚富的人難得名高;做官的人無暇學仙,得道的人無暇做官;食肉的人無高節,高節的人不食肉;兩種好處都不能兼得,多種好處就更不能兼得了。
這首詩以五言為主,以議論為主。但由於適當採用了散文化的句式(如“不可使居無竹”、“若對此君仍大嚼”等)以及賦的某些表現手法(如以對白方式發議論等),因而能於議論中見風采,議論中有波瀾,議論中寓形象。蘇軾極善於借題發揮,有豐富的聯想力,能於平凡的題目中別出新意,吐語不凡,此詩即是一例。
創作背景
北宋熙寧六年(1073年)春,
蘇軾出任杭州通判時,從富陽、新登,取道浮雲嶺,進入於潛縣境“視政”。於潛僧慧覺在於潛縣南二里的豐國鄉寂照寺出家。寺內有綠筠軒,以竹點綴環境,十分幽雅。蘇軾與僧慧覺游綠筠軒時,寫下了這首《於潛僧綠筠軒》。
蘇軾
蘇軾(1037-1101),北宋文學家、書畫家、美食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漢族,四川人,葬於潁昌(今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一生仕途坎坷,學識淵博,天資極高,詩文書畫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暢達,與歐陽修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清新豪健,善用誇張、比喻,藝術表現獨具風格,與黃庭堅並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對後世有巨大影響,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書法擅長行書、楷書,能自創新意,用筆豐腴跌宕,有天真爛漫之趣,與黃庭堅、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畫學文同,論畫主張神似,提倡“士人畫”。著有《蘇東坡全集》和《東坡樂府》等。► 3637篇詩文
賈誼論
宋代:蘇軾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捨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遊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鬱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
孫莘老求墨妙亭詩
宋代:蘇軾
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遺蹟猶龍騰。
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
徐家父子亦秀絕,字外出力中藏棱。
嶧山傳刻典刑在,千載筆法留陽冰。
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
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
吳興太守真好古,購買斷缺揮縑繒。
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遺蹟猶龍騰。
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
徐家父子亦秀絕,字外出力中藏棱。
嶧山傳刻典刑在,千載筆法留陽冰。
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
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
吳興太守真好古,購買斷缺揮縑繒。
龜趺入座螭隱壁,空齋晝靜聞登登。
奇蹤散出走吳越,勝事傳說夸友朋。
書來訖詩要自寫,為把栗尾書溪藤。
後來視今猶視昔,過眼百年如風燈。
他年劉郎憶賀監,還道同時須服膺。
▲貨殖列傳序
兩漢:司馬遷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 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 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 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 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 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 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 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 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 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太公望 封於營丘,地潟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 繦至 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閒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 也。
故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執益彰,失執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 之民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