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賞
歷代詩家慣將白居易、元稹看成一個詩派,而以通俗歸結。其實,元、白雖以通俗而馳譽詩壇,但他倆的氣質、性格、興趣、愛好、習慣、出身、經歷不同,其詩風亦迥然有別。蘇軾曾說:“元輕白俗。”(《祭柳子玉文》)所謂輕,並非輕薄、輕佻,而是輕淺、輕艷。它雖也尚俗,但色澤鮮麗,色彩斑斕,兼纖穠、繁縟之美;而白居易則崇尚一個淡字。因此元稹為艷俗,白居易為淡俗。元長於塗色,白擅於白描。清代詩評家田雯在《古歡堂集》中評:“樂天詩極清淺可愛,往往以眼前事為見得語,皆他人所未發。”所以,白詩的通俗是淺、淡、清,這與元詩的輕、濃、艷大不相同。白居易也直言不諱地稱他自己“詩成淡無味,多被眾人嗤”(《自吟拙什因有所懷》)。淡,正是白詩的一大特點。它淡而有味,極有韻致。不僅如此,白居易不但宣稱他的詩風崇尚一個淡字,同時,又公開地排斥一個艷字。但這種艷,並非綺麗、纖穠,而是一種淫靡之風,因此他在給元稹的詩序中聲稱他的詩“淫文艷韻,無一字焉”(《和答詩十首序》)。在寫給皇帝的《策林》中,他也強調“刪淫辭,削麗藻”。在白居易的詩中,雖偶見綺麗,但並不占主導地位。《晚秋夜》就是一首融通俗、綺麗於一體的佳篇。它的特點可用淺、淡、清、麗來概括。
所謂淺,就是淺顯通俗,琅琅上口,不飾典故,不用奧語;所謂淡,就是輕輕入之,淡淡出之,不著濃彩,不用艷詞;所謂清,就是氣氛爽利,清新明朗,不事雕琢,自然而然;所謂麗,就是容光煥發,天真純淨,文采斐然,姿容秀美。首聯寫寬廣的碧空中,高懸著一輪明月,皎潔華美,靜寂無聲,把讀者帶入一個浩渺無垠、明媚清朗、寧靜深邃的境界中。月下凝思,遙視太空,悠然神往,不禁寂從中來,憂思縈懷,然而對月無言,惟有形影相弔而已。在這裡,詩人勾勒出了寂寞孤獨的心境。這種心境與靜謐的月夜在基調上是非常吻和的。頷聯寫菊花開放,論常理,秋菊獨傲霜雪,孤芳孑立;但此時卻是殘菊花開,還依傍著稀疏的籬笆,可見凋謝之期已不遠了。然而,尚可支撐些時日,至於衰老的梧桐,卻已抵擋不住寒氣的侵襲,葉子已紛紛凋零,飄落在寒井之上了。這裡,以“花開”對“葉下”,“殘菊”對“衰桐”,“傍疏籬”對“落寒井”,更渲染出一種淒寂寒冷的氣氛。雖系寫景,卻暗寄著愁情,且與首聯寫的“愁”字相呼應。頸聯由植物轉入寫動物。塞外飛鴻,為了躲避寒冷的侵襲,疾速地飛過長空,由北向南,感到晚秋已盡;由於晝短夜長,鄰居的雞啼也推遲了。這裡,以“塞鴻飛急”對“鄰雞鳴遲”,以“覺秋盡”對“知夜永”,以反襯晚秋夜的寒冷,從而把詩情深化到一個更新的境界。尾聯又回到寫人上來。這就是首聯所寫的“愁人”,他“凝情不語”,寂寞淒清。就在他思緒萬千之際,蕭瑟的秋風,陣陣吹來,拂在白露上,冷氣襲人,衣不勝寒。
俗與雅,沒有明確界限,而是相反相成的。俗中出雅,雅中含俗,方為上乘。黃庭堅強調過“以俗為雅”(《再次楊明叔韻·引》),吳訥也注重“由俗入雅”(《文章辨體序說》)。而化俗為雅關鍵在於一個化字。唐代詩評家張為在《詩人主客圖序》中將元稹看成是“上入室”者,而“以白居易為廣大教化主”,即將元、白都視為登大雅之堂的著名詩人。可見雅,並不排斥通俗的。至純的雅,往往古奧、凝重,而缺乏明了性和民眾性;如雅中含俗、寓俗於雅、由雅返俗,則無俗的痕跡,卻有俗的滋味,無俗的外形,而有俗的神韻。這種俗,是雅的極致,也是俗的極致。因為它已非純粹的俗,而是含雅之俗,這就高於一般的俗。《晚秋夜》就是有雅有俗、雅俗共賞的傑作。正如清代詩評家葉燮在《原詩》中評論說:“白俚俗處而雅亦在其中。”此詩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