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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虹堤記

宋代歐陽修

有自岳陽至者,以滕侯之書、洞庭之圖來告曰:“願有所記。”予發書按圖,自岳陽門西距金雞之右,其外隱然隆高以長者,曰偃虹堤。問其作而名者,曰:“吾滕侯之所為也。”問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下之至險,而岳陽,荊、潭、黔、蜀四會之沖也。昔舟之往來湖中者,至無所寓,則皆泊南津,其有事於州者遠且勞,而又常有風波之恐,覆溺之虞。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於州者,近而且無患。”問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曰:“長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殺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力萬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時以成。”問其始作之謀,曰:“州以事上轉運使,轉運使擇其吏之能者行視可否,凡三反覆,而又上於朝廷,決之三司,然後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議也。”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書矣。”

蓋慮於民也深,則其謀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御天下至險不測之虞,惠其民而及於荊、潭、黔、蜀,凡往來湖中,無遠邇之人皆蒙其利焉。且岳陽四會之沖,舟之來而止者,日凡有幾!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則滕侯之惠利於人物,可以數計哉?夫事不患於不成,而患於易壞。蓋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繼者常至於殆廢。自古賢智之士,為其民捍患興利,其遺蹟往往而在。使其繼者皆如始作之心,則民到於今受其賜,天下豈有遺利乎?此滕侯之所以慮,而欲有紀於後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聞當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時,嘗顯用之。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無所用心,略施其餘,以利及物。夫慮熟謀審,力不勞而功倍,作事可以為後法,一宜書。不苟一時之譽,思為利於無窮,而告來者不以廢,二宜書。岳之民人與湖中之往來者,皆欲為滕侯紀,三宜書。以三宜書不可以不書,乃為之書。

慶曆六年某月某日記。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有位從岳州到滁州來的人,帶著滕侯的書信、洞庭湖的全圖對我說道:“希望能為滕侯所建的新堤寫一篇記文。”我打開書信和地圖,見從岳陽門到金雞堤的右方,有一道隆起的標記,又高又長,名叫偃虹堤。我問來人此堤是何人所修,客人回答說:“是我岳州郡守滕大人修建的。”我又問修建這道堤壩能帶來何種利益,客人回答說:“洞庭湖乃是天下最險要的去處之一,而岳州又當湖北、湖南、夔州、成都四路的要衝。以往在湖中來往的船舶,進到湖中卻無處停泊,故而都只能停靠在南岸津渡,那些需要到岳州辦事的人,到州衙十分遙遠,往來也很辛苦,又經常遇到狂風巨浪的襲擊,有顛覆沉沒的危險。如今到岳州的船隻都可以停靠在偃虹堤下,需要到州衙辦事的,既便捷又沒有危險。”我繼續詢問此堤的大小規模、用了多少勞力,客人答道:“堤長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度是自上而下增加二尺,堤的最上部厚度相當於底部的三分之二,總共用了一萬五千五百個勞力,沒用一季就建成了。”我又問此堤修建之前是如何謀劃的,客人回答說:“州里把這個計畫上報給轉運司,轉運使選擇有能力的官吏視察該計畫是否可行,反覆了數次,最終上報朝廷,由三司來最後決定,三司審議後認為可行,這些上級部門一概沒有改變我們滕侯的方案。”客人說完催促我道:“這是有德之人的舉動,完全值得為此寫一篇記文。”

大凡考慮百姓利益比較深入的人,在謀劃某些事情時都是十分精審的,所以能做到用工少而取得的功效卻很大。就是這道百步之長的堤壩,卻可以抵禦天下最險惡的風波和無法預料的兇險,惠及了當地百姓,同時也方便了湖北、湖南、夔州、成都廣大地區出行之人,只要是往來於湖中的人,不論遠近,都會享受到這道堤壩帶來的便利。而岳陽又是四路往來的要衝,每天往來船隻需要在此地停泊的,不知道要有多少艘呢!如果堤壩的土石有幸長久不壞,那么滕太守惠及的人事,還能用數字來計算嗎?事情不怕做不成,只怕時間久了容易損壞。建築者最初並不是不想讓它長久堅牢,然而後來者卻經常會把它荒廢棄置。自古以來那些有道德有才幹的仁人,總想著為百姓興利除弊,他們留下的遺蹟到處都能見到。如果後來者都能像初建者那樣用心,那么百姓直到今天依然能夠得到實惠,普天之下還有不受恩惠的事情發生嗎?這也正是滕太守擔心的事,所以托我寫篇記文留給後來者。

滕太守志向遠大、才幹超群,是當世頗有名聲的良吏。眼下正是朝廷用兵用人的時候,他曾經得到過朝廷的重用。還沒能建立豐功偉業,便被迫退下擔任了一州太守,其實他並沒有用太多的心思,只是略施其餘,希望能給一州百姓帶來一點恩惠。由於他深思熟慮,故而事半功倍,這種做事的方法很值得後來者效法,這是我寫這篇記文的第一個理由。不單純為了博取當世人的讚譽,而是考慮如何讓子孫萬代都由此獲利,告誡後來者不要將它廢棄,這是我寫這篇記文的第二個理由。岳州百姓與洞庭湖中往來的人們,都希望有人為滕太守留下一篇記文,這是我寫此文的第三個理由。有上述三個理由就不能不寫了,於是寫下了此篇文字。

慶曆六年某月某日記。

注釋
偃(yǎn)虹堤:滕子京任岳州知州時修建的一座堤壩。
岳陽:宋朝時為岳州,屬荊湖北路,在今湖南嶽陽。
滕侯:岳州知州滕宗諒,字子京,河南(今河南洛陽)人。與范仲淹同年進士,西夏元昊反叛。除知涇州。西北帥臣范仲淹舉薦他自代,擢知慶州。御史梁堅劾奏他在涇州時耗費公錢十六萬貫,降知岳州,後改知蘇州,卒。
洞庭:洞庭湖,在今湖南最北部。
按圖:按照地圖,文中指看著地圖。
利害:文中偏指好處。
荊、潭、黔(qián)、蜀四會之沖:指岳州當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夔州路、益州路四路的要衝。荊:指以江陵為中心的湖北地區;潭:潭州,在今湖南長沙,為荊湖南路安撫使司所在地;黔:指夔州路,指長江三峽往西一帶地區;蜀:指以四川成都為中心的川中地區。
三司:北宋前期主管全國經濟運轉的部門,包括戶部司、度支司和鹽鐵司。三司最高長官的地位相當於副宰相,北宋稱為“計相”。
虞:憂患。
急人:用人。
顯用:重用。

創作背景

《偃虹堤記》作於慶曆六年(1046年),當時作者被貶為滁州知州,而滕子京則被貶在岳州。滕宗諒在岳州做了很多有益於百姓的實事,作者認為這種“以利及物”的為官態度,是值得大力弘揚的,所以寫了這篇記文。

賞析

第一段,通過作者同送信人的問答,介紹偃虹堤的概況。作者觀看圖景,四次發問,送信人一一作了回答。從回答中可以看出修堤的目的是為人民興利除患:“洞庭,天下之至險;而岳陽,荊、潭、黔、蜀四會之沖也。昔舟之往來湖中者,至無所寓,則皆泊南津,其有事於州者遠且勞,而又常有風波之恐,覆溺之虞。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於州者近而且無患。”修建此堤,是為了解決到岳州辦事人路遠辛勞、風波覆舟的危險。這就突出了滕子京關懷同情民生疾苦的思想品德。按照儒家的仁政,為官者“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滕子京可謂處江湖之遠而憂其民了。受誣陷被貶官,而能勤勞政事,為民興利,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作者問到修堤的籌劃經過,送信人答道:“州以事上轉運使,轉運使擇其吏之能者行視可否,凡三反覆,而又上於朝廷,決之三司,然後日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議。”修堤之事由下至上經過多次反覆,都未能改變滕子京原來的設計。這說明開始時考慮、設計細緻周密,突出了膝子京的精明能幹。四次問答,介紹了偃虹堤的概況,讚揚了膝侯的高尚品德和優異才能。寫法精巧,言約意豐。

第二段,高度評價膝子京修偃虹堤的功績。修堤的目的是為民興利除患,所以這段圍繞一個“利”字,進行層層論述:“蓋慮於民也深,則謀其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為功多。”承上啟下,點出“功”字。滕之功,便是民之利。修堤於民有何利?夫以百步之堤,御天下至險不測之虞,惠其民而及於荊、潭、黔、蜀,凡往來溯中,無遠邇之人皆蒙其利焉。“荊、潭、黔、蜀四州之民來往洞庭湖,可避免“至險不測之虞”,都得到利益。說明受利地域之廣,人數之眾。“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則滕侯之惠利於人物,可以數計哉!”說明受利時間之長久。那么,偃虹堤究竟能保持多長時間,這是作者不能不考慮的。於是作者接寫道:“夫事不患於不成,而患於易壞。蓋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繼者常至於殆廢。”從大處著眼宕開一筆,論述事物成與壞、存與廢的一般規律。古代仁人志士,為民興利除患,“遺蹟往往而在”,可見工程蕩然無存。作者希望“其繼者皆如始作之心,則民到於今受其賜。”最後將筆收回,“此朦侯之所以慮而欲有紀於後也。”滕侯求我作記,為的使後來人能長久保住偃虹堤,使人民永遠不失掉舟船之利,而不是為自己留名後世。既關心人民眼前的利益,又關心人民的長遠利益,滕侯的功績實在是值得稱道。

第三段,點明作記緣由。偃虹堤為膝子京興修,為堤作記當然要寫到修堤之人。這段一開始寫道:“滕侯志大材高,名聞當世。”滕子京的大志和材幹,《宋吏》本傳中沒有明顯記載,但從他的朋友的文中可以約略看出。他去世後,蘇舜欽《滕子京哀辭》云:“論兵虛玉帳,問俗失朱輅”。“忠義平生搴,聲名夷翟聞。言皆出諸老,勇復冠全軍。”可見,他是一個運籌帷幄、忠義兼備、智勇雙全的人物。像這樣一個人應當是功業顯赫的。然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滕子京是在西夏元吳叛亂,陝西危急時任涇州知州的,不久又知慶州,兩處都是當時與西夏鬥爭的要地,但功業未建,就被人誣陷“動用公使錢”而貶岳州。作為放臣逐客,鬱郁不得志時,猶能為民除患興利,僅憑這一點也應該大書特書的。接著,作者又從三個方面寫出自己作記緣由:“夫熟慮謀深,力不勞而功倍,作事可以為後法,一宜書。不苟一時之譽,思為利於無窮,而告來者不以廢,二宜書。岳之民與湖中之往來者皆欲為滕侯記,三宜書。以三宜書不可不書,乃為之書。”這“三宜書”,再一次評價、讚揚了滕子京修建偃虹堤的功績和人民對他的愛戴。因而為偃虹堤作記,實乃義不容辭。

作記,是為歌頌膝子京的政績,也是抒發作者的政治理想。作者為諫官時,為治理黃河水患曾三次上書。在滁州、揚州、穎州等處作地方官時,也曾為人民辦了不少興利除害的好事。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如此熱情地歌頌滕子京,寫出這篇思想進步、意義深刻的優秀記文。

歐陽修

歐陽修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漢族,吉州永豐(今江西省永豐縣)人,因吉州原屬廬陵郡,以“廬陵歐陽修”自居。諡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與韓愈、柳宗元、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曾鞏合稱“唐宋八大家”。後人又將其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 1370篇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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