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亭留別
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
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
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
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
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閒暇。
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
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譯文及注釋
譯文
老朋友珍惜這臨別的時節,到水邊我停下回家的車駕。
天地清朗拓開我遠眺的目光,萬物自然就像是與人親如一家。
北風吹起,連下了三日大雪,造化神工,主宰著事物變化。
九大山郁蔥蔥高峻崢嶸,絲毫也不受那欺凌踐踏;
潁水上清波淡淡而起,潔白的鷗烏悠悠而下。
想著回家的遊人呵,自然是心緒焦急;事物固有的情態呵,卻本是悠遊閒暇。
臨別時舉杯痛飲,徒然地辜負吟嘯之心;前路的滾滾黃塵,真足以讓人悲慨嘆咤。
回頭遙看呵亭中的友人,只見那一片平林恬澹如畫。
注釋
1.重:珍重,珍惜。分攜:分手,離別。
2.乾坤:本為《易經》中的兩個卦名,乾之象為天,坤之象為地,故以乾坤稱天地。清眺:謂視野開闊,眺望時眼目清爽遼遠。
3.相借:相憑藉,相依靠。
4.太素:古代指構成天地萬物的物質,這裡指大自然。《列子·天瑞》中日:“太素者,質之始也。”《乾坤鑿度》:“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物之始也。”秉:掌握,主持。元化:天地間萬物的發展變化。
5.九山:九座大山;指河南省西部的輾轅山、潁谷山、告成山、少室山、大箕山、大陘山、大熊山、大茂山、具茨山。崢嶸:山勢高峻的樣子。
6.了(liǎo):完全,一點兒也。陵跨:欺侮,踐踏。
7.淡淡:水波動盪的樣子。
8.白鳥:指鷗、鷺等白羽水鳥。悠悠:悠閒自在的樣子。
9.懷:懷想,心想。
10.物態:事物的存在形態,這裡指事物的固有規律。
11.壺觴(shāng):酒壺酒杯,這裡意為舉杯飲酒。吟嘯:吟詩歌嘯。古人常用吟嘯來表示悠然自樂的意思。《晉書·謝安傳》有:“安吟嘯自得。”
12.塵土:路途的塵土,這裡也用來指代塵世的勞碌奔波生活。悲咤:悲涼慨嘆。咤,嘆息聲。郭璞《遊仙詩》:“撫心獨悲咤。”
13.亭中人:指前來潁亭送行的李治、張肅、王元亮等人。
14.平林:平原上的樹林。澹:安靜的樣子。
賞析
“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與故人的分離,總是讓多愁善感的詩人黯然神傷。山長水遠,生死契闊,不知何時方能相見。詩人走走停停、頻頻回首,最後索性下了馬車,與朋友臨水而坐,把酒共飲。起句點明別離的主題,“重分攜”、“駐歸駕”,表現了和友人依依惜別的深重情意,奠定了整首詩濃厚的情感氛圍。
“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這裡不是孤立地描寫景物,而是藉此表現詩人的情感活動。這裡一切安詳靜謐,放眼望去,天長水闊、無涯無際;自然界萬物自由生長、生生不息、此消彼長。此聯描畫遠景,意境闊大明朗,將不可目擊之景,予以概寫總述,收漠漠平野於筆端,納浩浩江流於眼底,為整首詩渲染出了一個江流邈遠,山色蒼茫的氛圍。著墨極淡,開闊空白、疏可走馬,卻給人以偉麗雄奇之感,深得國畫淡處著色而氣韻生動之三昧。
“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詩人在這裡表明萬物相互憑藉、相互統一的關係。朔風吹過,會有大雪三日;形成天地的要素掌握著天地萬物本原的發展變化。陳子昂《感遇》有句:“古之得仙道,信與元化並。”遺山由此悟到凡事都有典定數,於是他開解朋友並寬慰自己:就這樣吧,生死窮通皆有定,悲歡離合總難免。此時詩人的心境已漸漸從離別的傷懷中解脫出來,變得目光開闊,心明朗。
“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九座大山郁郁青青、山勢險峻、氣韻崢嶸、壁立萬仞而不可凌辱。詩人在這裡描繪了一幅清剛雄健、格調高遠的圖畫,使遠歸和送別之人心胸為之一廓。
“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上聯氣勢雄健,此聯舒緩柔和,形成鮮明對比。清冽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只有微風偶爾掠過時,會在水面上激起淡淡的水紋;身著素羽的鳥兒悠閒自在地在天空中緩緩飛翔,輕輕滑落在長滿青草的水渚。“寒波”和“白鳥”,“淡淡”和“悠悠”,“起”和“下”,不僅對仗工整,而且將“寒波”和“白鳥”都擬人化了,仿佛它們也富有情感。“淡淡”、“悠悠”兩個疊字的運用,恰到好處地表現了江水的平靜和鳥兒的從容;而“寒”和“白”則用淡墨著色,留出大量的飛白,簡筆勾勒出了一幅沖淡平和、寧靜閒雅的幽美意境。兩句表面上是寫“水”和“鳥”有情,其實還是寫作者之情。一是體現詩人面對大自然的美麗景致,不由得心胸豁然開朗、悠然自得的心情。二是寓有詩人的寄託。既然社會如此動盪不安,還不如退而臨水,過一種安詳寧靜的生活。此聯不是泛泛寫景,而是景中有情,言外有意,堪稱千古絕唱。
“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閒暇”,自然的景致是如此閒淡有致,而詩人歸去的心情,卻是急迫的。用自然物態的悠閒自在、從容不迫,來襯托詩人的似箭歸心,有著強烈的藝術效果。
“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前人常用“壺觴”來表示飲酒閒適的生活。如陶潛《歸去來辭》:“引壺觴以自酌。”面對如此美景,詩人禁不住把酒臨風,吟詩長嘯。這是歷代文人詩酒生涯的理想生活圖景:置醇酒一斛,約朋友兩三,覓美景一處,流觴曲水,吟詩唱和……這是何等的瀟灑,何等的飄逸。然而,詩人的筆鋒一轉,又回到現實中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起在塵世間的勞碌奔波,遠離家鄉的漂泊、知交的零落,詩人不由得悲從中來,仰天長嘆。
“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畫”,進一步描寫歸途的景色。長亭相送,終有一別,詩人與朋友灑淚告別,登上了漫長的赴任之路。當轔轔的馬車漸行漸遠之時,詩人戀戀不捨地回頭張望,看到朋友們仍舊佇立長亭,但身影已經模糊不清,終於織進了一片漠漠煙林……此情此景,宛如一幅澹遠清雋的小畫,韻味深長。此聯境界恬淡,氣韻生動,頗有王維詩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神韻和陶潛清新明麗的美感。
這首與眾不同的留別詩,沒有將筆墨花在寫離情別緒上,恰恰相反,它表現的是對這種情緒的超脫,通過大段的寫景它表現出一種人生的解脫,對心靈超脫境界的嚮往,否則就難以理解這首詩,特別是詩中的景物描寫的深意。全詩由交代離別折向眺望之景,又回到抒發感慨,最後復歸為“無我之境”的超然,跌宕有致,而“懷歸”二句實乃點題之筆,不可放過。作為五古,這首詩也體現出元好問的詩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