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出自宋代歐陽修的《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譯文及注釋
譯文
庭院深深,不知有多深?楊柳依依,飛揚起片片煙霧,一重重簾幕不知有多少層。豪華的車馬停在貴族公子尋歡作樂的地方,她登樓向遠處望去,卻看不見那通向章台的大路。
春已至暮,三月的雨伴隨著狂風大作,再是重門將黃昏景色掩閉,也無法留住春意。淚眼汪汪問落花可知道我的心意,落花默默不語,紛亂的,零零落落一點一點飛到鞦韆外。
注釋
幾許:多少。許,估計數量之詞。
堆煙:形容楊柳濃密。
玉勒:玉制的馬銜。
雕鞍:精雕的馬鞍。
遊冶處:指歌樓妓院。
章台:漢長安街名。《漢書·張敞傳》有“走馬章台街”語。唐許堯佐《章台柳傳》,記妓女柳氏事。後因以章台為歌妓聚居之地。
亂紅:凌亂的落花。
賞析
上片開頭三句寫“庭院深深”的境況,“深幾許”於提問中含有怨艾之情,“堆煙”狀院中之靜,襯人之孤獨寡歡,“簾幕無重數”,寫閨閣之幽深封閉,是對大好青春的禁錮,是對美好生命的戕害。“庭院”深深,“簾幕”重重,更兼“楊柳堆煙”,既濃且密——生活在這種內外隔絕的陰森、幽遂環境中,女主人公身心兩方面都受到壓抑與禁錮。疊用三個“深”字,寫出其遭封鎖,形同囚居之苦,不但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孤身獨處,而且有心事深沉、怨恨莫訴之感。因此,李清照稱賞不已,曾擬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顯然,女主人公的物質生活是優裕的。但她精神上的極度苦悶,也是不言自明的。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此詞簾深樓迥及“亂紅飛過”等句,殆有寄託,不僅送春也。或見《陽春集》。李易安定為六一詞。易安云:“此詞餘極愛之。”乃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毛先舒《古今詞論》:永叔詞雲“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何也?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鞦韆,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 “玉勒雕鞍”以下諸句,逐層深入地展示了現實的淒風苦雨對其芳心的無情蹂躪:情人薄倖,冶遊不歸,意中人任性冶遊而又無可奈何。
下片前三句用狂風暴雨比喻封建禮教的無情,以花被摧殘喻自己青春被毀。“門掩黃昏”四句喻韶華空逝,人生易老之痛。春光將逝,年華如水。結尾二句寫女子的痴情與絕望,含蘊豐厚。“淚眼問花”,實即含淚自問。“花不語”,也非迴避答案,正講少女與落花同命共苦,無語凝噎之狀。“亂紅飛過鞦韆去”,不是比語言更清楚地昭示了她面臨的命運嗎?“亂紅”飛過青春嬉戲之地而飄去、消逝,正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也。在淚光瑩瑩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後花、人莫辨,同樣難以避免被拋擲遺棄而淪落的命運。“亂紅”意象既是下景實摹,又是女子悲劇性命運的象徵。這種完全用環境來暗示和烘托人物思緒的筆法,深婉不迫,曲折有致,真切地表現了生活在幽閉狀態下的貴族少婦難以明言的內心隱痛。
當然,溯其淵源,此前,溫庭筠有“百舌問花花不語”(《惜春詞》)句,嚴惲也有“盡日問花花不語”(《落花》)句,歐陽修結句或許由此脫化而來,但不獨語言更為流美,意蘊更為深厚,而且境界之渾成與韻味之悠長,也遠過於溫、嚴原句。
賞析二
這首詞亦見於馮延巳的《陽春集》。清人劉熙載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藝概·詞曲概》)在詞的發展史上,宋初詞風承南唐,沒有太大的變化,而歐與馮俱仕至宰執,政治地位與文化素養基本相似。因此他們兩人的詞風大同小異,有些作品,往往混淆在一起。此詞據李清照《臨江仙》詞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李清照去歐陽修未遠,所云當不誤。
此詞寫閨怨。詞風深穩妙雅。所謂深者,就是含蓄蘊藉,婉曲幽深,耐人尋味。此詞首句“深深深”三字,前人嘗嘆其用疊字之工;茲特拈出,用以說明全詞特色之所在。不妨說這首詞的景寫得深,情寫得深,意境也寫得深。
先說景深。詞人像一位舞台美術設計大師一樣,首先對女主人公的居處作了精心的安排。讀著“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這兩句,似乎在眼前出現了一組電影搖鏡頭,由遠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隨著鏡頭所指,讀者先是看到一叢叢楊柳從眼前移過。“楊柳堆煙”,說的是早晨楊柳籠上層層霧氣的景象。著一“堆”字,則楊柳之密,霧氣之濃,宛如一幅水墨畫。隨著這一叢叢楊柳過去,詞人又把鏡頭搖向庭院,搖向簾幕。這簾幕不是一重,而是過了一重又是一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瑣屑的交代,一言以蔽之日“無重數”。“無重數”,即無數重。秦觀《踏莎行》“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與此同義。一句“無重數”,令人感到這座庭院簡直是無比幽深。可是詞人還沒有讓你立刻看到人物所在的地點。他先說一句“玉勒雕鞍遊冶處”,宕開一筆,把讀者的視線引向她丈夫那裡;然後折過筆來寫道:“樓高不見章台路”。原來這詞中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常遊冶的地方凝神遠望。這種寫法叫做欲揚先抑,做盡鋪排,造足懸念,然後讓人物出場,如此便能予人以深刻的印象。
再說情深。詞中寫情,通常是和景結合,即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但也有所側重。此詞將女主人公的感情層次挖得很深,並用工筆將抽象的感情作了細緻入微的刻畫。詞的上片著重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在深深庭院中,人們仿佛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詞的下片著重寫情,雨橫風狂,催送著殘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留春不住。於是她感到無奈,只好把感情寄託到命運同她一樣的花上:“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這兩句包含著無限的傷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評曰:“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王又華《古今詞論》引)他的意思是說語言渾成與情意層深往往是難以兼具的,但歐詞這兩句卻把它統一起來。所謂“意欲層深”,就是人物的思想感情要層層深入,步步開掘。且看這兩句是怎樣進行層層開掘的。第一層寫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淚。見花落淚,對月傷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台(漢長安章台街,後世藉以指遊冶之處)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見,眼中惟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兒,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淚下。第二層是寫因淚而問花。淚因愁苦而致,勢必要找個發泄的對象。這個對象此刻已幻化為花,或者說花已幻化為人。於是女主人公向著花兒痴情地發問。第三層是花兒竟一旁緘默,無言以對。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呢,還是不肯給予同情,殊令人納悶。緊接著詞人寫第四層,花兒不但不語,反而像故意拋舍她似的紛紛飛過鞦韆而去。人兒走馬章台,花兒飛過鞦韆,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她不可能不傷心。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來烘托、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正是為了深化感情。詞人一層一層深挖感情,並非刻意雕琢,而是像竹筍有苞有節一樣,自然生成,逐次展開。在自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這是此篇一大特色。
最後是意境深。詞中寫了景,寫了情,而景與情又是那樣的融合無間,渾然天成,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讀此詞,總的印象便是意境幽深,不徒名言警句而已。詞人刻畫意境也是有層次的。從環境來說,它是由外景到內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悽慘的色彩渲染孤獨傷感的心情。從時間來說,上片是寫濃霧瀰漫的早晨,下片是寫風狂雨暴的黃昏,由早及晚,逐次打開人物的心扉。過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評日:“‘三月暮’點季節,‘風雨,點氣候,‘黃昏’點時刻,三層渲染,才逼出‘無計’句來。”(《唐宋詞選釋》)暮春時節,風雨黃昏;閉門深坐,情尤怛惻。箇中意境,仿佛是詩,但詩不能寫其貌;是畫,但畫不能傳其神;惟有通過這種婉曲的詞筆才能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來。尤其是結句,更臻於妙境:“一若關情,一若不關情,而情思舉蕩漾無邊。”(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王國維認為這是一種“有我之境”。所謂“有我之境”,便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也就是說,花兒含悲不語,反映了詞中女子難言的苦痛;亂紅飛過鞦韆,烘託了女子終鮮同情之侶、悵然若失的神態。而情思之綿邈,意境之深遠,尤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