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思吟商還怯。怨歌長、瓊壺暗缺。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淒切。碧碪度韻,銀床飄葉。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蛩能說。
客思吟商還怯。怨歌長、瓊壺暗缺。翠扇恩疏,紅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風,恨最恨、閒卻新涼時節。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
譯文及注釋
譯文
輕煙籠罩,湖天寥廓,一縷夕陽的餘光,在林梢處暫歇,宛如玩弄暮色。晚蟬的叫聲悲涼嗚咽。畫角聲中吹來陣陣寒意,搗衣砧敲出閨婦的相思之切。井邊處飄下梧桐的枯葉。我站在梧桐樹下,任憑涼露沾濕衣鞋,采來一枝蘆花,不時吟詠這白茫茫的蘆花似雪。我感嘆與她輕易離別,滿腔的幽怨和哀痛,台階下的蟋
蟀仿佛在替我低聲訴說。
客居中吟詠著秋天,只覺得心情寒怯。我長歌當哭,暗中竟把玉壺敲缺。如同夏日的團扇已被捐棄拋撇,如同鮮艷的荷花枯萎凋謝,一切芳景都已消歇。我在蕭瑟的秋風中傲然獨立,心中無比怨恨,白白虛度了這清涼的時節。遠處傳來簫聲悲咽,是誰在憑倚西樓側耳傾聽,身上披著一層淡月。
注釋
⑴長安:此處借指南宋都城臨安。
⑵夾鍾羽一解:夾鍾羽,一種律調。一解,一闕。
⑶晚蜩句: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蜩,蟬。
⑷碧砧句:有青苔的石砧傳來有節奏的搗衣聲,井旁落滿枯黃的桐葉。銀床,井上轆轤架。古樂府《淮南王篇》:“後園作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庾肩吾《九日傳宴》詩:“玉醴吹岩菊,銀床落井桐。”
⑸涼花:指菊花、蘆花等秋日開放的花,此地系指蘆花。陸龜蒙《早秋》詩:“早藕擎霜節,涼花束紫梢。”
⑹秋雪:指蘆花,即所采之涼花。
⑺砌蛩:台階下的蟋蟀。
⑻吟商:吟詠秋天。商,五音之一,《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
⑼瓊壺暗缺:敲玉壺為節拍,使壺口損缺。
⑽翠扇恩疏:由於天涼,主人已捐棄扇子。
⑾紅衣句:古代女子有贈衣給情人以為表記的習俗;屈原《九歌·湘夫人》:“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
⑿楚簫咽:相傳為李白所寫《憶秦娥》詞:“簫聲咽,秦娥楚斷秦樓月。”
⒀誰倚:各本作“誰寄”,此從《詞綜》卷十九、知不足齋叢書本《苹洲漁笛譜》。
賞析一
《玉京秋》為周密自度曲,詞詠調名本意。音韻諧美,別具聲情,值得治詞樂者重視。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吳文英《唐多令》),知秋之為秋者,莫若遊子羈客。劉禹錫《秋風引》所云:“何處秋風至……孤客最先聞。”亦同此意。玉京,長安,並指首都臨安。詞人獨客杭州,西風又至,心緒黯然,遂琢此詞,以寫其悒鬱之懷。
上片以景起意。“煙水闊”三字,起得高健。將一派水天空闊、蒼茫無際的寥廓景象,盡收筆底,為讀者展示了一幅廣闊的背景。接下“高林”、“晚蜩”二句,一寫目見,一寫耳聞。寓情於景,境殊依黯。“弄”字是擬人的筆法,將落日的餘暉依偎著樹梢緩緩西沉之情態,表現得十分生動。好像是在哀傷白晝的隱沒和依戀這逝水的年華似的。物與我,審美的主體與客體,就這樣交融在一起了。草窗詞工於鍊字,即此可見一端了。“蜩”即蟬。寒蟬淒切,哀音似訴,與煙水殘陽相映襯,便覺秋意滿紙、秋聲欲活了。
“碧砧度韻,銀床飄葉”,意工句穩,是聲色兼勝之筆。砧,指搗衣之石。因其漂沒綠水之中,故冠以“碧”字美稱之。因物賦形,便覺新而不怪。“度韻”,指有節奏的搗衣聲響,蕩漾水際,富有韻律的美感。“銀床”,白石砌成的井欄。“銀”謂石之白,與碧砧相對,用字殊煉,刷色尤為韶蒨。
“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儼然一幅秋宵覓句圖畫。衣濕、露冷,言佇立之久。秋雪,蘆花也,即所采之涼花。濕、冷、涼諸字,皆寫人之感受,復筆描摹,愈見心緒之悽苦。以上種種描寫,只在烘托環境。“嘆輕別”以下三句,才點出心事。卻又輕叩即止,不作更多的剖露。用筆吞吐,欲落不落,正是婉約派詞人家數。“砌蛩”,指蟋蟀,鳴於秋間,其音淒切,能動客子之鄉思。草窗用在歇拍處,上承“幽事”,不必說明,意已反透。
過片“客思吟商還怯”,緊承“砌蛩”,是將詞人的鄉思與秋蟲的清吟打並一起的手法。“怯”字很有力度。“不意道苦辛,客子常畏人”。(韋應物《鷓鴣詩》)此其所以“怯”歟?“怨歌長,瓊壺暗缺”二句進一步抒寫恨情。“怨歌”,相思之歌也,仍從蟲聲引出。梁簡文《箏賦》:“奏相思而不見,吟夜月而怨歌。”為其所本。周邦彥《浪淘沙慢》:“怨歌永、瓊壺敲盡缺。”用寫別情。唾壺擊缺,本王敦事。敦詠“老驥伏櫪”以鐵如意擊節而唾壺盡缺。草窗融化而出之,換一“暗”字,便有翻新之妙。陳廷焯所言:一‘暗’字,其恨在骨。”是也。“翠扇”、“紅衣”宕開一層,轉寫外景。許渾《秋晚雲陽驛西亭蓮池詩》:“煙開翠扇清風曉,水乏紅衣白露秋。”寫盛開之秋荷。此處則“恩疏”、“香褪”,寫敗殘的蓮花。入耳之秋蟲,盡成怨曲;入目之秋花,並作愁容,這淒涼況味的確是夠折磨人的了。“翻成消歇”者,兼此二者而言,是並上述唧唧之秋蟲與枯荷敗葉也都蕩滌一盡。這是深秋的光景了,其攪動人的鄉愁也愈益濃重。“玉骨”二句,托體甚高。譚獻云:“南渡詞境高處,往往出於清真。‘玉骨’二句,髀肉之嘆。”(《潭評詞辨》)“髀肉復生”,是劉備慨嘆歲月蹉跎、功業不立之言,語出《三國志》。草窗用此,意涉多重:“玉骨瘦來無一把”李商隱《贈四同舍詩》),用指體瘦。而“閒卻”云云,則是功名未立之嘆。而託辭微婉,寄興遙深,此其所以為高。結拍二句“楚簫咽,誰寄西樓淡月”,是以遠處的簫聲,來喚醒詞人的沉思,來襯托遊子的孤寂。是誰在西樓的淡月中,吹奏嗚咽的洞簫呢?以動映靜,益增悽然之感。不唯切合題面,尤有興象空靈,風致超詣之妙。陳廷焯云:“此詞精金百鍊,既雄秀,又婉雅。”推許備至,可見其影響之深遠。
賞析二
詞的上片寫景,由遠至近。首句“煙水闊”,從遠大處落筆,視野開擴,展現出遼闊蒼茫的天景色。
“高林”以下四句,景物漸漸拉近,仰觀俯視,頗有聲色。夕陽西下,高樹搖風,一個“弄”字,氣勢全出。樹上的哀蟬,已是“病翼經秋”,叫聲淒切婉轉。
搗衣石著一“碧”字,青苔綠水,都在眼中,石井欄稱為“銀床”,極見潔淨清朗,耳聞度韻,目見“飄葉”。這四句,色彩冷淡,聲響淒清,有層次地描繪出一幅湖天秋暮圖。在這背景下,“衣濕”二句才出現了感懷秋傷的人。桐陰久立,寒露沾衣,時已由暮入夜,不由得詞人心緒翻滾。“采涼花,時賦秋雪”,頗似方岳的“黯西風,吹老滿汀新雪”(《齊天樂》)。
張炎的“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命意相近,卻更為精微。向來詩詞里一見到蘆花,自然就聯想到《詩經》中所言的“秋水伊人”。這就自然地引入了別恨。“嘆輕別”,追悔疇昔的離別,慨嘆現時的相見無期。階下蟋蟀泣訴低嗚,仿佛替人傳出滿懷的幽怨。
以下緊接別恨作進一步的傾訴。“客思”二句,極寫胸懷鬱結之狀,秋聲商調淒楚徘徊,以至不能自勝,反覆吟唱中不覺敲缺了唾壺,足見心中之愁苦。
“怨歌長、瓊壺暗缺”。語出清真《浪淘沙》“怨歌永,瓊壺敲盡缺”,而沉痛過之。“翠扇”三句,描寫殘荷凋零景象,寫出秋思之深沉悠長。恩疏、香褪、消歇,漸進的過程是漸淡漸遠,“翻成消歇”乃出於意料之外,而這么三句,也就可知他追憶往事之多,時間之長,情意執著真切,以至於無法排解,揮之不去。“玉骨西風”,俊爽高潔,自是一片清境,而所懷之人不能與之共感秋思,真是莫大的遺恨。這與李太白的“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同一神理。寫到此處,讀者似覺言語道盡,該是弦絕響歇了,可是,筆鋒突轉,“楚簫咽”,簫聲幽咽,裊裊飄來,更使愁緒為織無以排解。是誰在幽淡的月光下,倚著西樓吹奏呢?結尾即景,以問作結,令人回味不已,頗有餘音繞樑之感。
全首結構嚴密,井然有序,語言精煉,著筆清雅,確為千錘百鍊之作。感秋懷人的客愁別恨,不滯實事,亦不直言,而是憑藉最具特徵的事物的描寫,逐層烘染,委委道出。讀者在體會蟬聲、蛩聲、砧聲、簫聲中、浮想聯翩,情緒隨之起伏,不由得感到了作者秋思的悠長纏綿,不禁要與之一道感慨嗟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