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
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稠花亂蕊畏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畏 一作:裹)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
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
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
誰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譯文及注釋
譯文
我被江邊上的春花弄得煩惱不堪,無處講述這種心倩只好到處亂走。
來到南鄰想尋找酷愛飲酒的夥伴,不料他床已空十天前便外出飲酒。
繁花亂蕊像錦繡一樣裹住江邊,腳步歪斜走入其間心裡著實怕春天。
不過眼下詩和酒還能聽我驅遣,不必為我這白頭人有什麼心理負擔。
深江岸邊靜竹林中住著兩三戶人家,撩人的紅花映襯著白花。
我有去處來報答春光的盛意,酒店的瓊槳可以送走我的年華。
東望少城那裡鮮花如煙,高高的白花酒樓更是解人眼饞。
誰能攜酒召我前往暢飲,喚來美人歡歌笑舞於盛席華筵?
來到黃師塔前江水的東岸,又困又懶沐浴著和煦春風。
一株無主的桃花開得正盛,我該愛那深紅還是愛淺紅?
黃四娘家花兒茂盛把小路遮蔽,萬千花朵壓彎枝條離地低又低。
眷戀芬芳花間彩蝶時時在飛舞,自由自在嬌軟黃鶯恰恰歡聲啼。
並不是說愛花愛得就要死,只因害怕花盡時遷老境逼來。
花到盛時就容易紛紛飄落,嫩蕊啊請你們商量著慢慢開。
注釋
江:指作者在成都的草堂邊的浣花溪。獨步:獨自散步。
徹:已,盡。
顛狂:放蕩不羈。顛,即“癲”。
南鄰:指斛斯融。詩原註:“斛斯融,吾酒徒。”
旬:十日為一旬。
稠:密。畏(wēi):通“隈”,山水彎曲處。一作“里”。
行步:腳步。欹(qī):歪斜。實:一作“獨”。
在:語助詞,相當於“得”。一說“在”相當於“時”。
料理:安排、幫助。白頭人:老人。詩中是作者自指。
多事:這裡有撩人之意。
送:打發。生涯:生活。
少城:小城。成都原有大城和少城之分,小城在大城西面。《元和郡縣誌》載,少城在成都縣西南一里。
可憐:可愛。
盞:一作“鎖”。
佳人:指官妓。秀筵:豐盛的筵席。
黃師塔:和尚所葬之塔。陸游《老學庵筆記》:余以事至犀浦,過松林甚茂,問馭卒,此何處?答曰:“師塔也。蜀人呼僧為師,葬所為塔,乃悟少陵“黃師塔前”之句。
懶困:疲倦困怠。
無主:自生自滅,無人照管和玩賞。
愛:一作“映”,一作“與”。
黃四娘:杜甫住成都草堂時的鄰居。蹊(xī):小路。
留連:即留戀,捨不得離去。
嬌:可愛的樣子。恰恰:象聲詞,形容鳥叫聲音和諧動聽。一說“恰恰”為唐時方言,恰好之意。
愛:一作“看”。肯:猶“拼”。一作“欲”,一作“索”。
紛紛:多而雜亂。
嫩蕊:指含苞待放的花。
賞析
春暖花開的時節,杜甫本想尋伴同游賞花,未能尋到,只好獨自在成都錦江江畔散步,每經歷一處,寫一處;寫一處,又換一意;一連成詩七首,共成一個體系,同時每首詩又自成章法。這組詩,第一首寫獨步尋花的原因從惱花寫起,頗為突兀,見出手不凡。第二首寫行至江濱見繁花之多,忽曰怕春,語極奇異,實際上是反語見意。第三首寫某些人家的花,紅白耀眼,應接不暇。第四首則寫遙望少城之花,想像其花之盛與人之樂。第五首寫黃師塔前之桃花,第六首寫黃四娘家儘是花,第七首總結賞花、愛花、惜花。這組詩脈絡清楚,層次井然,是一幅獨步尋花圖。它表現了杜甫對花的惜愛、在美好生活中的留連和對關好事物常在的希望。
這組詩,每首都緊扣著尋花題意來寫,每首都有花。第一首起句的“江上被花惱不徹”和末首的“不是看花即欲死”遙相呼應,真如常山蛇,扣首則尾應,扣尾則首應,而其中各首都抓繪著賞花、看花,貫串到底。
第一首:“江上被花惱不徹”,花惱人,實際上是花惹人愛。花在江上,花影媚水,水光花色,更是可愛。“顛狂”兩字把愛花的情態刻畫得淋漓盡致。於是詩人覓伴賞花,“走覓南鄰愛酒伴”。可知杜甫是找他的鄰居一同賞花的。“經旬出飲獨空床”,明寫這位愛酒伴是出飲,但他該也是獨自賞花去了。這“無處告訴只顛狂”寫的是兩個人的事——他們都到江畔獨步尋花去了。也可能尋花的還有更多的人,誰都愛美。這七首絕句寫尋花,貫穿了“顛狂”二字,這第一首詩是解題。
第二首:“稠花亂蕊畏江濱”,是承第一首“江上被花惱不徹”而來的。江上的花是紛繁的花和雜亂的蕊左右包圍著江的兩邊,浣花溪一片段預告海。第一首頭一句說“江上被花惱不徹”,而這首第二句則說“行步欹危實怕春”。王嗣奭在《杜臆》把顛狂的形態和心理都講得比較透闢。花之醉人如此,接著寫驅使詩酒,“未須料理自頭人”。這是寫花之魅力,花添詩情酒意,花使青春長在。這是寓有哲理,也合乎情理的。
第三首:“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這兩句又是承二首句“稠花亂蕊畏江濱”而來,把大的範圍縮到小的範圍——兩三家。範圍縮小了,花卻繁忙起來了。詩的起句是寫靜態,紅花白花也平常。而加“多事”兩字,頓覺熱鬧非常。“多事”又是從前面花惱人而生髮來的,其奇妙處也是前後輝映。末二句抒情,把春光擬人化。“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似乎有所妙悟,也似有所解脫,但其深情,仍該是愛花。
第四首:“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組詩又宕開一層,寫洗花溪邊的繁花繽紛,這是村居所見之花;作者這時又想像成都少城之花,“百花高樓更可憐”。這句和他後來寫的“花近高樓傷客心”,兩句前半截極相似,而後三字哀樂迥異。“更可憐”即多可愛的意思。遙看少城之花,本是煙霧迷惘的煙花,但不曰煙花,而曰花滿煙,真如《杜臆》所云“化腐為新”了。這樣把城中之花再來陪襯江上、江濱村中人家之花,有遠望近觀之異,而樂事則相同。末二句以發問作結,“誰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實嘆招飲無人,徒留想像,餘韻無窮。
詩題為獨步尋花,組詩的第五首則寫到黃師塔前看花。“黃師塔前江水東”,寫具體的地點。“春光懶困倚微風”則寫自己的倦態,春暖人易懶倦,所以倚風小息。但這為的是更好地看花,看那“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這裡疊用愛字,愛深紅,愛淺紅,愛這愛那,應接不暇,但又是緊跟著“開無主”三字來的。“開無主”就是自由自在地開,儘量地開,大開特開,所以下句承接起來更顯出絢爛綺麗,詩也如錦似繡。
第六首寫尋花到了黃四娘家。這首詩記敘在黃四娘家賞花時的場面和感觸,描寫草堂周圍爛漫的春光,表達了對美好事物的熱愛之情和適意之懷。春花之美、人與自然的親切和諧,都躍然紙上。首句點明尋花的地點,是在“黃四娘家”的小路上。此句以人名入詩,生活情趣較濃,頗有民歌味。次句“千朵萬朵”,是上句“滿”字的具體化。“壓枝低”,描繪繁花沉甸甸地把枝條都壓彎了,景色宛如歷歷在目。“壓”、“低”二字用得十分準確、生動。第三句寫花枝上彩蝶蹁躚,因戀花而“留連”不去,暗示出花的芬芳鮮妍。花可愛,蝶的舞姿亦可愛,不免使漫步的人也“留連”起來。但他也許並未停步,而是繼續前行,因為風光無限,美景尚多。“時時”,則不是偶爾一見,有這二字,就把春意鬧的情趣渲染出來。正在賞心悅目之際,恰巧傳來一串黃鶯動聽的歌聲,將沉醉花叢的詩人喚醒。這就是末句的意境。“嬌”字寫出鶯聲輕軟的特點。“自在”不僅是嬌鶯姿態的客觀寫照,也傳出它給作者心理上的愉快輕鬆的感覺。詩在鶯歌“恰恰”聲中結束,饒有餘韻。此詩寫的是賞景,這類題材,盛唐絕句中屢見不鮮。但像此詩這樣刻畫十分細微,色彩異常穠麗的,則不多見。如“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常建《三日尋李九莊》),“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王昌齡《春宮曲》),這些景都顯得“清麗”;而杜甫在“花滿蹊”後,再加“千朵萬朵”,更添蝶舞鶯歌,景色就穠麗了。這種寫法,可謂前無古人。其次,盛唐人很講究詩句聲調的和諧。他們的絕句往往能被諸管弦,因而很講協律。杜甫的絕句不為歌唱而作,純屬誦詩,因而常常出現拗句。如此詩“千朵萬朵壓枝低”句,按律第二字當平而用仄。但這種“拗”決不是對音律的任意破壞,“千朵萬朵”的復疊,便具有一種口語美。而“千朵”的“朵”與上句相同位置的“四”字,雖同屬仄聲,但彼此有上、去聲之別,聲調上仍具有變化。詩人也並非不重視詩歌的音樂美。這表現在三、四兩句雙聲詞、象聲詞與疊字的運用。“留連”、“自在”均為雙聲詞,如貫珠相聯,音調宛轉。“時時”、“恰恰”為疊字,即使上下兩句形成對仗,使語意更強,更生動,更能表達詩人迷戀在花、蝶之中,忽又被鶯聲喚醒的剎那間的快意。這兩句除卻“舞”、“鶯”二字,均為舌齒音,這一連串舌齒音的運用造成一種喁喁自語的語感,維妙維肖地狀出看花人為美景陶醉、驚喜不已的感受。聲音的效用極有助於心情的表達。在句法上,盛唐詩句多天然渾成,杜甫則與之異趣。比如“對結”(後聯駢偶)乃初唐絕句格調,盛唐絕句已少見,因為這種結尾很難做到神完氣足。杜甫卻因難見巧,如此詩後聯既對仗工穩,又饒有餘韻,用得恰到好處:在賞心悅目之際,聽到鶯歌“恰恰”,增添不少感染力。此外,這兩句按習慣文法應作:戲蝶留連時時舞,嬌鶯自在恰恰啼。把“留連”、“自在”提到句首,既是出於音韻上的需要,同時又在語意上強調了它們,使含義更易體味出來,句法也顯得新穎多變。
最後一首:“不是愛花即欲死”。痛快乾脆,毫不藏伏。杜甫慣於一拚到底,常用狠語,如“語不驚人死不休”,即是如此。他又寫道:“只恐花盡老相催。”怕的是花謝人老。下兩句則是寫景,寫花枝之易落,花蕊的慢開,景中寓借花之深情,以對句出之,更是加倍寫法,而又密不透風,情深語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