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
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雲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
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
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
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桂棹兮蘭枻,斵冰兮積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閒;
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
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何萃兮苹中,罾何為兮木上?(苹 通:蘋)
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余,將騰駕兮偕逝;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
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大司命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吾與君兮齊速,導帝之兮九坑;
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
一陰兮一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
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
乘龍兮轔轔,高馳兮沖天;
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何為?
少司命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與女沐兮鹹池,曦女發兮陽之阿;
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
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東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儋兮忘歸;
縆瑟兮交鼓,蕭鍾兮瑤簴;
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
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敝日;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河伯
與女游兮九河,衝風起兮水揚波;
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
登崑崙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
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
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珠宮;
靈何惟兮水中;
乘白黿兮逐文魚,與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紛兮將來下;
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
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國殤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禮魂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與;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譯文
東皇太一
吉祥的日子,良好的時光,恭恭敬敬娛樂天神東皇。
手撫著鑲玉的長劍劍柄,身上的佩玉和鳴響叮噹。
精美的瑤席玉瑱壓四方,擺設好祭品鮮花散芳香。
蕙草包祭肉蘭葉做襯墊,獻上桂椒釀製的美酒漿。
舉鼓槌敲得鼓聲咚咚響,疏節奏緩拍節聲調安詳,又吹竽又鼓瑟放聲歌唱。
巫女舞姿美服裝更漂亮,芬芳的香氣溢滿大廳堂。
宮商角徵羽五音齊合奏,衷心祝神君快樂又健康。
雲中君
我沐浴蘭湯滿身飄香,穿上彩衣像鮮花一樣。
看雲神宛曲停留雲端,神光燦爛氣宇軒昂。
你安居在雲間殿堂,功德廣大與日月齊光。
你駕龍車穿五彩衣裳,翱翔空中遊覽四方。
神光閃閃你從天而降,又疾速高飛重返天上。
高瞻遠矚超越九州,恩被四海功德無量。
思念神君長長嘆息,憂心忡忡黯然神傷。
湘君
你猶豫不決遲遲不來,為誰停留在水中沙洲?
我天生麗質又修飾打扮,急流中駕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水湘水風平浪靜,讓長江安安靜靜地流。
盼望你啊你卻不來,吹排簫啊我在思念誰?
我駕起龍舟向北航行,掉轉船頭抵達洞庭。
用薜荔做簾蕙草做帳,拿香蓀飾槳香蘭飾旌。
極目騁懷遙望涔陽,揚起風帆橫渡大江。
一路飛舟不見你的蹤影,侍女啊也為我嘆息悲傷。
熱淚縱橫不住流淌,思念你啊痛斷肝腸。
盪起雙槳把穩船舵,飛舟破浪捲起千堆雪。
薜荔長在陸上啊偏要水中采,荷花開在水中啊卻上樹梢折。
二人不同心媒人也徒勞,恩愛不深厚輕易拋棄我。
石灘上的水啊淺又淺,龍舟輕又快啊飛向前。
相愛不忠誠招人長怨恨,約會不守信卻說沒空閒。
早晨在江邊急速奔走,傍晚泊舟在北洲停留。
孤獨的鳥兒在屋上棲息,彎彎的江水在堂前緩流。
把玉塊拋向滾滾江流。
把玉佩丟在澧水之濱。
在芳洲上採摘杜若,贈給下女聊表寸心。
時光匆匆不會再來,放寬心懷靜候佳音。
湘夫人
夫人降臨在江北小洲,我望眼欲穿心中哀愁。
秋風裊裊萬木飄落葉,波涌浪翻千里洞庭秋。
登上白薠崗舉目遠望,與佳人約會相見黃昏後。
鳥兒為啥聚集水草里,魚網為啥掛在樹枝頭?
沅水有白芷,澧水有香蘭,心中思念你,口中未敢言。
恍恍惚惚向遠方張望,但見湘江北去流水潺潺。
駝鹿為啥覓食在庭院,蛟龍為啥回遊在水邊?
早晨在江邊躍馬飛馳,傍晚渡過江到了西岸。
聽到夫人的親切召喚,駕起快車一同歸樂園。
宮室豪華築在水中央,荷葉圓圓蓋在屋頂上。
香蓀飾牆紫貝鋪庭院,花椒香味濃郁充滿廳堂。
桂木做正梁,木蘭做椽子,辛夷做門楣,白芷飾臥房。
湘夫人編織薜荔巧手做帷帳,剖開蕙草放在帳頂上。
白玉為鎮壓住坐席,擺上石蘭滿室芬芳。
荷葉屋頂再加放白芷,杜衡纏繞讓滿院飄香。
聚集百草布滿庭院,香花擺在門旁走廊。
九疑眾神前來迎接,群神雲集紛紛揚揚。
把香囊拋向滾滾江流,把禪衣扔在澧水之濱。
在沙洲上拔取杜若,贈寄遠方人聊表寸心。
好時光不能驟然得到,且逍遙等待吉日良辰。
大司命
敞開了天國的大門,我乘上濃密的烏雲。
命令鏇風為我開道,叫那暴雨洗灑路塵。
神君盤鏇從空中下降,我緊跟著你越過空桑。
九州上芸芸眾生鬧嚷嚷,誰生誰死都握在我手上。
高空里我安詳地飛翔,乘天地正氣駕馭陰陽。
我虔誠恭敬緊跟著你,把上帝權威帶到九州上。
神衣飄動啊長又長,玉佩閃爍啊放光芒。
一陰一陽啊變幻莫測,我做的事啊眾人怎知詳。
折一枝神麻的玉色花朵,送給你這將離去的神靈。
衰老已經漸漸地到來,不親近就更要疏遠感情。
我乘著龍車車聲轔轔,高飛沖天啊直入重雲。
手持一束桂枝久久佇立,愈是想念啊愈是傷心。
傷心哀愁又有什麼用,但願像現在康健無損。
人的壽命本來有定分,死生離合啊怎能由人?
少司命
芬芳的秋蘭,潔白的麋蕪,並列生長在堂下漫布。
綠色的葉子,白色的花朵,香氣濃郁沁入我的肺腑。
人們自有嬌美的小兒女,你為何還要替他們愁苦?
秋天的蘭花真茂盛,綠葉紫莖鬱鬱蔥蔥。
滿堂的人兒都傾慕你,只對我傳情把秋波送。
來時默默走時無言語,乘風駕雲飄然離我去。
悲哀莫過於有情人離別,歡樂莫過於知心人團聚。
荷葉做衣蕙草做腰帶,匆匆而來忽然飄天外。
傍晚時你投宿在帝郊,雲端里你又把誰等待?
想與你一同沐浴在鹹池,想與你同曬頭髮在山窩。
盼望美人啊美人不來,心神恍惚啊當風高歌。
孔雀車蓋翡翠旗旌,飛上九天掃除彗星。
一手舉長劍一手抱幼童,保護老百姓神中你最行。
東君
一輪紅日將出現在東方,照耀我的欄桿神木扶桑。
撫拍我的寶馬安步緩行,夜色漸漸消失露出曙光。
駕著龍車車聲如雷響,遍插雲旗旗幟隨風揚。
長嘆一聲將要升天去,低頭徘徊又把故鄉望。
車聲旗色娛樂人心醉,觀者著迷竟把歸家忘。
繃緊琴弦鼓聲相對響,敲擊大鐘鍾架搖晃晃。
吹奏橫笛竽笛聲相和,思戀靈巫賢惠又漂亮。
舞姿翩翩像翠鳥輕飛,載歌載舞齊聲誦詩章。
按照音律唱踏著節拍舞,群神來迎接多得遮太陽。
青雲做衣白霓做裙裳,高舉長箭射殺賊天狼。
操持天弓向西方沉落,拿起北斗舀取桂酒漿。
抓住馬韁繩高高飛馳,幽幽黑暗中急奔東方。
河伯
河神啊,與你一起游九河,急風衝起河水泛洪波。
乘坐水車荷葉做車蓋,雙龍駕轅雙螭來拉車。
登上崑崙縱目望四方,心意飛揚胸懷多寬暢。
日暮美景流連竟忘歸,突然警醒更懷念水鄉。
魚鱗做屋瓦廳堂畫蛟龍,紫貝飾門闕珍珠飾玉宮,河伯啊,為何久住水中?
乘上白黿文魚伴,同游沙洲永相隨,綿綿情深如流水。
與你攜手向東行,送你同到河南岸。
滔滔河水來歡迎,魚兒列隊來陪伴。
山鬼
好像有個人兒在山坳,身披薜荔女蘿束細腰。
含情脈脈開口微微笑,你愛我啊美麗又窈窕。
赤豹前拉車,後跟大花狸,辛夷木做車桂枝做旌旗。
石蘭做車蓋杜衡做飄帶,折下香花送給意中的你。
我身居竹林深處暗不見天日,通路艱難險阻使我來遲。
我孤獨地站在高山頂端,雲海茫茫在我腳下翻卷。
昏昏暗暗白晝如夜晚,東風陣陣飄灑著細雨。
痴心等待你不思回返,紅顏已凋謝誰來顧盼?
采靈芝仙草在那巫山間,山石嶙峋葛藤蔓蔓。
怨恨你失約惆悵我忘返,你也思念我只是不得閒。
山中人兒純真像杜若,啜飲石泉佇立松柏下。
你想我誰知是真是假。
雷聲隆隆細雨飄揚,長猿夜啼聲聲斷人腸。
秋風颯颯黃葉飄零,痴情思公子徒自哀傷。
國殤
手持吳戈身披犀牛甲,車輪交錯短兵相廝殺。
旌旗蔽日陣前敵人多如雲,勇士爭先哪怕亂箭交墜下。
強敵沖我陣,佇列遭踐踏,左驂倒地死,右服被刀扎。
車輪深陷四匹戰馬被拴住,揮動鼓槌猛敲響鼓勇拼殺。
蒼天哀怨神靈怒氣迸發,將士陣亡屍橫荒野山下。
勇夫出征一去不復返,荒原渺茫道路多遙遠。
佩帶長劍秦弓拿在手,身首分離雄心永不變。
真是既勇敢啊又有武藝,始終剛強啊不可侵凌。
身雖死啊精神不死顯威靈,就是做鬼啊也是鬼中雄。
禮魂
祭禮完成一齊擊鳴鼓,傳遞鮮花輪番來跳舞,美女高唱歌聲多安舒。
春蘭秋菊常供奉,祭禮不絕傳千古。
內容簡介
《九歌》是屈賦中最精、最美、最富魅力的詩篇。它代表了屈原藝術創作的最高成就。《九歌》以楚國宗祖的功德和英雄業績為詩;以山川神祇和自然風物為詩;以神話故事和歷史傳說為詩,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詩人晚年放逐南楚沅湘之間忠君愛國、憂世傷時的愁苦心情和“盪志而愉樂”,“聊以舒吾憂心”,“寓情草木,托意男女”,“吟詠情性,以風其上”的心旨。
《九歌》包括11章,前人為了使它們符合“九”的成數,曾作過種種湊合。如清代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主張《湘君》、《湘夫人》並為一章,《大司命》、《少司命》並為一章。《聞一多》《什麼是九歌》主張以《東皇太一》為迎神曲,《禮魂》為送神曲,中間九章為“九歌”正文。但多數人的意見,以“九”為虛數,同意汪瑗《楚辭集解》、王夫之《楚辭通釋》之說,認為前十章是祭十種神靈,所祭的十種神靈,從古代人類宗教思想的淵源來考察,都跟生產鬥爭與生存競爭有密切關係。十種神靈又可分為三種類型:①天神──東皇太一(天神之貴者)、雲中君(雲神)、大司命(主壽命的神)、少司命(主子嗣的神)、東君(太陽神);②地□──湘君與湘夫人(湘水之神)、河伯(河神)、山鬼(山神);③人鬼──國殤(陣亡將士之魂)。有人認為,在上述十種神靈裡面,篇首“東皇太一”為至尊,篇末“國殤”為烈士,都是男性;其餘則是陰陽二性相偶,即東君(男)與雲中君(女),大司命(男)與少司命(女),湘君(男)與湘夫人(女),河伯(男)與山鬼(女)。《九歌》原來的篇次,也基本上是按照上述的關係排列的,今本《東君》誤倒(聞一多《楚辭校補》)。
從《九歌》的內容和形式看,似為已具雛形的賽神歌舞劇。《九歌》中的“賓主彼我之辭”,如余、吾、君、女(汝)、佳人、公子等,它們都是歌舞劇唱詞中的稱謂。主唱身份不外三種:一是扮神的巫覡,男巫扮陽神,女巫扮陰神;二是接神的巫覡,男巫迎陰神,女巫迎陽神;三是助祭的巫覡。所以《九歌》的結構多以男巫女巫互相唱和的形式出現。清代陳本禮就曾指出:“《九歌》之樂。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覡並舞而歌者;有一巫唱而眾巫和者。”(《屈辭精義》)這樣,《九歌》中便有了大量的男女相悅之詞,在宗教儀式、人神關係的紗幕下,表演著人世間男女戀愛的活劇。這種男女感情的抒寫,是極其複雜曲折的:有時表現為求神不至的思慕之情,有時表現為待神不來的猜疑之情,有時表現為與神相會的歡快之情,有時表現為與神相別的悲痛與別後的哀思。從詩歌意境上看,頗有獨到之處。
朱熹曾評《九歌》說:“比其類,則宜為三《頌》之屬;而論其辭,則反為《國風》再變之《鄭》、《衛》矣。”(《楚辭辯證》)同是言情之作,而《九歌》較之《詩經》的鄭、衛之風,確實不同。但這並非由於“世風日下”的“再變”,而是春秋戰國時期南北民族文化不同特徵的表現。鄭、衛之詩,表現了北方民歌所特有的質直與純樸;而《九歌》則不僅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宗教外衣,而且呈現出深邃、幽隱、曲折、婉麗的情調,別具一種奇異濃郁的藝術魅力。
男女之情並不能概括《九歌》的全部內容。作為祭歌,由於它每一章所祭的對象不同,內容也就有所不同,如《東皇太一》的肅穆,《國殤》的壯烈,便與男女之情無涉。《國殤》是一首悼念陣亡將士的祭歌,也是一支發揚蹈厲、鼓舞士氣的戰歌。它通過對激烈戰鬥場面的描寫,熱烈地讚頌了為國死難的英雄,從中反映了楚民族性格的一個側面。
《九歌》是以娛神為目的的祭歌,它所塑造的藝術形象,表面上是超人間的神,實質上是現實中人的神化,在人物感情的刻畫和環境氣氛的描述上,既活潑優美,又莊重典雅,充滿著濃厚的生活氣息。
祭祀性質
《九歌》具有濃厚的宗教祭祀性質。王逸《楚辭章句》說:“《九歌》者,屈原所為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作《九歌》之曲”楚國沅、湘之間“信鬼而好祠”,與同期的中原相比,其祭祀方式具有更強的原始色彩。所以,儘管楚辭《九歌》經過屈原加工,但其民間祭祀痕跡尚可看出。其中巫師裝扮的各位富有個性的神靈,都同中原一帶官方的祭祀樂舞有明顯差異。歷代史書大都對楚地巫風有過記載。《漢書·地理志》云:“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信巫鬼,重淫祀。”而在“不語怪力亂神”的中原地帶,對於鬼神則是“敬而遠之”。這些記載體現了楚國同中原一帶在對待鬼神態度上的差異。中原文明成熟較早,宗教祭祀與王權的政治理想結合較緊,尤其是經過西周禮樂洗禮之後,其原始色彩更加淡化。《論語·先進》中記載,子路向孔子詢問鬼神之事,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這種態度說明了儒家的治世態度,這種態度也典型地代表了北方中原一帶的宗教觀。楚地祭祀形式則因其濃厚的巫風而保留了更多原始遺風。《隋書·地理志》云:“大抵荊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昔屈原為制《九歌》,蓋由此也。”所以,《九歌》是在楚地巫風大背景下的產物。
聞一多曾將《九歌》“懸解”為一出大型歌舞劇,對我們研究《九歌》的戲劇因素頗有啟發。《九歌》中雖然具有娛樂與扮演因素,而且某些篇章可構成一定情節,但並非所祭祀的每位神靈之間都有必然聯繫,整個《九歌》並未能構成完整的情節。巫師們時而扮神、時而媚神,其目的還是為了迎請神靈蒞臨祭壇、獲得神靈的福佑,而非為了單純的表演,故還不能將《九歌》看作一部完整的歌舞劇。另外,《九歌》雖然是在祭祀歌樂基礎上加工改編的,但屈原的文學化創作也不能排斥。現存的《九歌》主要以文學作品形式出現,是騷體詩歌。研究《九歌》的戲劇因素,不能停留於《九歌》本身,應當透過《九歌》,看此類形式在民間祭祀過程中的娛樂和扮演行為。
名稱由來
關於“九歌”名稱的來歷,王逸認為是屈原仿南楚的民間祭歌創作的。朱熹認為是屈原對南楚祭歌修改加工,“更定其詞”(《楚辭集注》)。胡適則認為《九歌》乃古代“湘江民族的宗教歌舞”,“與屈原傳說絕無關係”(《讀楚辭》)。今人多取朱說。
《九歌》由於以民間祭歌為基礎,所以具有楚國民間祭神巫歌的許多特色,《漢書·地理志》說:“(楚地)信巫鬼,重淫祀。”《呂氏春秋·侈樂》也說:“楚之衰也,作為巫音。”所謂“巫音”,即巫覡祭神的樂歌,這是《九歌》與屈原其他詩篇的不同之處。但是,作品中如“載雲旗兮委迤”、“九嶷繽兮並迎”、“吾道兮洞庭”等詩句,“老冉冉”、“紛總總”等習用語,又與屈原其他詩作一脈相通。因此,它應當是屈原詩歌藝術整體中的有機構成部分。
“九歌”名稱,來源甚古。除《尚書》、《左傳》、《山海經》所稱引者外,《離騷》中有“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樂”,《天問》中有“啟棘賓商,九辯九歌”諸語。各書所說到的“九歌”內容雖有種種演化,但可證“九歌”乃是傳說中很古的樂章。至於屈原用它作為篇名,似乎不會跟遠古“九歌”的章數有關,也不一定跟古代“九歌”的曲調相同。可能是取其“娛神”這一點,再結合《離騷》所說的“康娛”、“樂”的意思,基本上屬於新歌襲舊名的類型。
傳說中九歌本是天樂。趙簡子夢中升天所聽到的“廣樂九奏萬舞”,即《九歌》與配合著《九歌》的韶舞。(《離騷》“奏九歌而舞韶兮”。)《九歌》自被夏後啟偷到人間來,一場歡宴,竟惹出五子之亂而終於使夏人亡國。這神話的歷史背景大概如下。《九歌》韶舞是夏人的盛樂,或許只郊祭上帝時方能使用。啟曾奏此樂以享上帝,即所謂鈞台之享。正如一般原始社會的音樂,這樂舞的內容頗為猥褻。只因原始生活中,宗教與性愛頗不易分,所以雖猥褻而仍不妨為享神的樂。也許就在那次郊天的大宴享中,啟與太康父子之間,為著有仍二女(即“五子之母”)起了衝突。事態擴大到一種程度,太康竟領著弟弟們造起反來,結果敵人——夷羿乘虛而入,把有夏滅了。(關於此事,另有考證。)啟享天神,本是啟請客。傳說把啟請客弄成啟被請,於是乃有啟上天作客的故事。這大概是因為所謂“啟賓天”的“賓”字,(《天問》“啟棘賓商”即賓天,《大荒西經》“開上三嬪於天”,嬪賓同。)本有“請客”與“作客”二義,而造成的結果。請客既變成作客,享天所用的樂便變為天上的樂,而奏樂享客也就變為作客偷樂了。傳說的錯亂大概只在這一點上,其餘部分說啟因《九歌》而亡國,卻頗合事實。這裡特別提出這幾點,是要指明《九歌》最古的作用及其帶猥褻性的內容,因為這對於解釋《楚辭·九歌》是頗有幫助的。少司命一說是主宰人禍福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