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任命
作者:葛洪
抱朴子曰:余之友人有居泠先生者, 恬愉靜素, 形神相忘, 外不飾驚愚之容, 內不寄有容之心, 游精墳誥, 樂以忘憂。 晝競羲和之末景, 夕照望舒之餘耀, 道靡遠而不究, 言無微而不研。 然車跡不軔權右之國, 尺牘不經貴勢之庭。 是以名不出蓬戶, 身不離畎畝。
於是翼亮大夫候而難之曰:“余聞淵蟠起則玄雲赴, 道化雨沾則逸才奮。 故康衢有角歌之音, 鼎俎發凌風之跡。 沽之則收不貲之賈, 踴之則超在天之舉。 耀逸景於暘谷, 播大明乎九垓。 勛蔭當世, 聲揚罔極。 故尋仞之途甚近而弗往者, 雖追風之腳不能到也;楹梲之下至卑而不動者, 雖鴻鶤之翅未之及也。 況乎寢足於大荒之表, 斂羽於幽梧之枝, 安得效迅以尋景, 振輕乎蒼霄哉?
年期奄冉而不久, 托世飄迅而不再, 智者履霜則知堅冰之必至, 處始則悟生物之有終。 六龍促軌於大渾, 華顛倏忽而告暮, 古人所以映順流而顧嘆, 眄過隙而興悲矣。
先生資命世之逸量, 含英偉以邈俗, 銳翰汪濊以波涌, 六奇抑鬱而淵稸;然不能凌扶搖以高竦, 揚清耀於九玄, 器不陳於瑚簋之末, 體不免於負薪之勞, 猶奏和音於聾俗之地, 鬻章甫於被發之域。 徒忘寤於翰林, 銳意以窮神, 崇琬琰於懷抱之內, 吐琳琅於毛墨之端, 躬困屢空之儉, 神勞堅高之間, 譬若埋尺璧於重壤之下, 封文錦於沓匱之中, 終無交易之富, 孰賞堙翳之珍哉?
“夫龍驥維縶, 則無以別乎蹇驢;赤刀韜鋒, 則曷用異於鉛刃。 鱣鮪不居牛跡, 大鵬不滯蒿林。 願先生委龍蛇之穴, 升利見之途, 釋戶庭之獨潔, 覽二鼠而遠寤, 越窮谷以登高, 襲丹藻以改素, 競驚飈於清晨, 不盤鏇以錯度, 收名器於崇高, 響鍾鼎之慶祚。 柏成一介之夫, 辨薇可足多慕乎? ”
居泠先生應曰:“蓋聞靈機冥緬, 混芒眇昧, 禍福交錯乎倚伏之間, 興亡纏綿乎盈虛之會;迅游者不能脫逐身之景, 樂成者不能免理致之敗;匡流末者, 未若挺治乎無兆之中;整已然者, 不逮反本乎玄朴之外。 是以覺蠖者, 甘屈以保伸;識通塞者, 不慘悅於否泰。
且夫洪陶范物, 大象流形, 躁靜異尚, 翔沈舛情。 金寶其重, 羽矜其輕。 篤隘者執束於滓涅達妙者逍遙於玄清。 潢洿納行潦而潘溢, 渤澥吞百川而不盈。 鮋蝦踴悅於泥濘, 赤螭凌厲乎高冥。 嚼香餌者, 快嗜欲而赴死;味虛淡者, 含天和而趨生;識機神者, 瞻無兆而弗惑;暗休咎者, 觸強弩而不驚。 各附攸好, 安肯改營?
“吾聞五玉不能自剖於嵩岫, 騰蛇不能無霧而電征, 龍淵不能勿操而斷犀兕, 景鍾不能莫扣而揚洪聲。 金芝須商風而激耀, 倉庚俟煙火日皿而修鳴, 騏騄不苟馳以赴險, 君子不詭遇以毀名。 運屯則沈淪於勿用, 時行則高竦乎天庭。 士以自炫為不高, 女以自媒為不貞。 何必委洗耳之峻標, 效負俎之乾榮哉?
夫其窮也, 則有虞婆娑而陶釣, 尚父見逐於愚嫗, 范生來辱於溺簣, 弘式匿奇於耕牧;及其達也, 則淮陰投竿而稱孤, 文種解屍彳喬而紆青, 傅說釋築而論道, 管子脫桎為上卿。 蓋君子藏器以有待也, 稸德以有為也, 非其時不見也, 非其君不事也, 窮達任所值, 出處無所系。 其靜也, 則為逸民之宗;其動也, 則為元凱之表。 或運思於立言, 或銘勛乎國器。 殊途同歸, 其致一焉。
“士能為可貴之行, 而不能使俗必貴之也;能為可用之才, 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 被褐茹草罝兔, 則心歡意得, 如將終身, 服冕乘軺, 兼朱重紫, 則若固有之。 常如布衣, 此至人之用懷也。
若席上之珍不積, 環堵之操不粹者, 予之罪也。 知之者希, 名位不臻, 以玉為石, 謂鳳曰鷃者, 非餘罪也。 夫汲汲於見知, 悒悒於否滯者, 裳民之情也;浩然而養氣, 淡爾而靡欲者, 無悶之志也。 時至道行, 器大者不悅;天地之間, 知命者不憂。 若乃徇萬金之貨, 以索百十之售, 多失骨幹毛, 我則未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