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一百五十四
作者:張廷玉等
馬世奇 吳麟征 周鳳翔 劉理順 汪偉 吳甘來 王章 陳良謨 陳純德 申佳允 成德 許直 金鉉
馬世奇,字君常,無錫人。祖濂,進士,桂林知府。世奇幼穎異,嗜學有文名。登崇禎四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十一年,帝遣詞臣分諭諸藩。世奇使山東、湖廣、江西諸王府,所至卻饋遺。還,進左諭德。父憂歸。
久之還朝,進左庶子。帝數召廷臣問禦寇策。世奇言:“闖、獻二賊,除獻易,除闖難。人心畏獻而附闖,非附闖也,苦兵也。今欲收人心,惟敕督撫鎮將嚴束部伍,使兵不虐民,民不苦兵,則亂可弭。”帝善其言,為下詔申飭。時寇警日亟,每召對,諸大臣無能畫一策。世奇歸邸,輒太息泣下,曰:“事不可為矣。”十七年三月,城陷。世奇方早食,投箸起,問帝安在、東宮二王安在,或言帝已出城,或言崩,或又言東宮二王被執。世奇曰:“嗟乎,吾不死安之!”其仆曰:“如太夫人何?”世奇曰:“正恐辱太夫人耳。”將自經,二妾朱、李盛飾前。世奇訝曰:“若以我死,將辭我去耶?”對曰:“聞主人盡節,我二人來從死耳。”世奇曰:“有是哉!”二妾並自經,世奇端坐,引帛自力縊乃死。先是,兵部主事成德將死,貽書世奇,以慷慨從容二義質焉。世奇曰:“勉哉元升。吾人見危授命,吾不為其難,誰為其難者!與君攜手黃泉,預訂斯盟,無忘息壤矣。”世奇修頤廣顙,揚眉大耳,砥名行,居館閣有聲,好推獎後進。為人廉,父死,蘇州推官倪長圩以贖鍰三千助喪。世奇辭曰:“蘇飢,留此可用振。”座主周延儒再相,世奇同郡遠嫌,除服不赴都。及還朝,延儒已賜死,親昵者率避去,世奇經紀其喪。其好義如此。贈禮部右侍郎,諡文忠。本朝賜諡文肅。
吳麟征,字聖生,海鹽人。天啟二年進士。除建昌府推官,擒豪猾,捕劇盜,治聲日聞。父憂歸。補興化府,廉公有威,僚屬莫敢以私進。
崇禎五年,擢吏科給事中,請罷內遣,言:“古用內臣以致亂,今用內臣以求治。君之於臣,猶父之於子,未有信僕從,舍其子,求家之理者。”又言:“安民之本在守令。郡守廉,縣令不敢貪;郡守慈,縣令不敢虐;郡守精明,縣令不敢叢脞。宜仿宣宗用況鍾故事,精擇而禮遣之,重以璽書,假便宜久任。民生疾苦,吏治臧否,使得自達天子。”時不能行。麟征在諫垣,直聲甚著。尋上疏乞假葬父。既去,貽言路公揭,謂:“自言官積輕,廟堂之上往往反其言而用之。奸人窺見此旨,明告君父,目為朋黨,自稱孤立,下背公論,上竊主權。諸君子宜盡化沾沾之意,毋落其彀中,使清流之禍再見明時。”居久之,還朝。劾吏部尚書田唯嘉贓污,唯嘉罷去。再遷刑科給事中,丁繼母憂。服闋,起吏科都給事中,時貨賂公行,銓曹資格盡廢。麟征上言:“限年平配,固銓政之弊,然舍此無以待中才。今遷轉如流,不循資格,巧者速化,拙者積薪,開奔競之門,無益軍國之計。”帝深然之。
十七年春,推太常少卿。未幾,賊薄京師。麟征奉命守西直門。門當賊沖,賊詐為勤王兵求入。中官欲納之,麟征不可,以土石堅塞其門,募死士縋城襲擊之,多所斬獲。賊攻益急,麟徵趨入朝,欲見帝白事。至午門,魏藻德引麟征手曰:“國家如天之福,必無他虞。旦夕兵餉集,公何遽為?”引之出,遂還西直門。明日城陷,欲還邸,已為賊所據。乃入道旁祠,作書訣家人曰:“祖宗二百七十餘年宗社,一旦至此,雖上有亢龍之悔,下有魚爛之殃,而身居諫垣,無所匡救,法當褫服。殮用角巾青衫,覆以單衾,以志吾哀。”解帶自經。家人救之蘇,環泣請曰:“待祝孝廉至,一訣可乎?”許之。祝孝廉名淵,嘗救劉宗周下獄,與麟征善者也。明日,淵至。麟征慷慨曰:“憶登第時夢隱士劉宗周吟文信國《零丁洋詩》,今山河碎矣,不死何為!”酌酒與淵別,遂自經,淵為視含殮而去。贈兵部右侍郎,謚忠節。本朝賜謚貞肅。
方賊之陷山西也,薊遼總督王永吉請撤寧遠吳三桂兵守關門,選士卒西行遏寇,即京師警,旦夕可援。天子下其議,麟征深然之。輔臣陳演、魏藻德不可,謂:“無故棄地二百里,臣不敢任其咎。”引漢棄涼州為證。麟征復為議數百言,六科不署名,獨疏昌言,弗省。及烽煙徹大內,帝始悔不用麟征言,旨下永吉,永吉馳出關,徙寧遠五十萬眾,日行數十里,十六日入關,二十日抵豐潤,而京師已陷矣。城破,八門齊啟,惟西直門堅塞不能通。至五月七日,集民夫發掘乃開。
周鳳翔,字儀伯,浙江山陰人。崇禎元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遷南京國子司業。靈璧侯奴辱諸生,鳳翔執付法司。歷中允、諭德,為東宮講官。嘗召對平台,陳滅寇策,言論慷慨,帝為悚聽。軍需急,議稅間架錢。鳳翔曰:“事至此,急宜收人心,尚可括民財搖國勢耶!”亡何,京師陷,莊烈帝殉社稷,有訛傳駕南幸者。鳳翔不知帝所在,趨入朝。見魏藻德、陳演、侯恂、宋企郊等群入,而賊李自成據御坐受朝賀。鳳翔至殿前大哭,急從左掖門趨出,賊亦不問。歸至邸,作書辭二親,題詩壁間自經。詩曰:“碧血九原依聖主,白頭二老哭忠魂。”天下悲之,去帝崩才兩日也。後贈禮部右侍郎,諡文節。本朝賜諡文忠。
劉理順,字復禮,杞縣人。萬曆中舉於鄉。十赴會試,至崇禎七年始中式。及廷對,帝親擢第一,還宮喜曰:“朕今日得一耆碩矣。”拜修撰。益勤學,非其人不與交。
十二年春,畿輔告警,疏陳作士氣、矜窮民、簡良吏、定師期、信賞罰、招脅從六事。歷南京司業、左中允、右諭德,入侍經筵兼東宮講官。楊嗣昌奪情入閣,理順昌言於朝,嗣昌奪其講官。開封垂陷,理順建議河北設重臣,練敢死士為後圖,疏格不行。嗣昌、薛國觀、周延儒迭用事,理順一無所附麗。出溫體仁門,言論不少徇。
賊犯京師急,守卒缺餉,陰雨飢凍。理順詣朝房語諸執政,急請帑,眾唯唯。理順太息歸,捐家貲犒守城卒。僚友問進止,正色曰:“存亡視國,尚須商酌耶!”城破,妻萬、妾李請先死。既絕,理順大書曰:“成仁取義,孔、孟所傳。文信踐之,吾何不然!”書畢投繯,年六十三。仆四人皆從死。群盜多中州人,入唁曰:“此吾鄉杞縣劉狀元也,居鄉厚德,何遽死?”羅拜號泣而去。後贈詹事,諡文正。本朝賜諡文烈。
汪偉,字叔度,休寧人,寄籍上元。崇禎元年進士。十一年,由慈谿知縣行取。帝以國家多故,朝臣詞苑起家,儒緩不習吏事,無以理紛御變,改舊例,擇知推治行卓絕者入翰林。偉擢檢討,給假歸。還朝,充東宮講官。
十六年,賊陷承天、荊、襄。偉以留都根本之地,上《江防綢繆疏》,言:“金陵城周圍百二十里,雖十萬眾不能守。議者謂無守城法,有防江法。賊自北來,淮安為要;自上游來,九江為要;御淮所以御江,守九江所以守金陵也。淮有史可法,屹然保障;九江一郡,宜設重臣鎮之。自是而上之至於武昌,下之至於太平、採石、浦口,命南京兵部大臣建牙分閫,以接聲援,而金陵之門戶固矣。南京兵部有重兵而無用,操江欲用兵而無人,宜使緩急相應。而府尹、府丞之官,重其權,久其任,聯百萬士民心,以分兵部操江之責。”帝嘉納之,乃設九江總督。又言:“兵額既虧,宜以衛所官舍余丁補伍操練,修治兵船,以資防禦。額餉不足,暫借鹽課、漕米給之。”所條奏皆切時務。
明年三月,賊兵東犯。偉語閣臣:“事急矣,亟遣大僚守畿郡。都中城守,文自內閣,武自公侯伯以下,各率子弟畫地守。庶民統以紳士,家自為守。而京軍分番巡徼,以待勤王之師。”魏藻德笑曰:“大僚守畿輔,誰肯者?”偉曰:“此何等時,猶較尊卑、計安危耶?請以一劇郡見委。”藻德哂其早計。未幾,真定游擊謝加福殺巡撫徐標迎賊。偉泣曰:“事至此乎!”作書寄友人曰:“賊據真定,奸人滿都城,外郡上供絲粟不至,諸臣無一可支危亡者,如聖主何!平時誤國之人,終日言門戶而不顧朝廷,今當何處伸狂喙耶!”賊薄都城,守兵乏餉,不得食,偉市餅餌以饋。已而城陷,偉歸寓,語繼室耿善撫幼子。耿泣曰:“我獨不能從公死乎!”因以幼子屬其弟,衣新衣,上下縫,引刀自剄不殊,復投繯遂絕,時年二十三。偉欣然曰:“是成吾志。”移其屍於堂,貽子觀書,勉以忠孝,乃自經。贈少詹事,諡文烈。本朝賜諡文毅。
吳甘來,字和受,江西新昌人。父之才,西安府同知。甘來與兄泰來同舉鄉試。崇禎改元,甘來成進士,授中書舍人。後三年,泰來亦成進士,授南京太常博士。
五年,甘來擢刑科給事中。七年,西北大旱,秦、晉人相食,疏請發粟以振,而言:“山西總兵張應昌等半殺難民以冒功,中州諸郡畏曹變蛟兵甚於賊。陛下生之而不能,武臣殺之而不顧,臣實痛之。”又言:“賞罰者,將將大機權也。陛下加意邊陲,賞無延格。乃紅夷獻俘,黔、蜀爭功,昌黎死守,功猶待勘,急則用其死綏,緩則束以文法。且封疆之罰,武與文二,內與外二,士卒與將帥二。受命建牙,或逮或逐,以封疆罪罪之;而跋扈將帥,罪狀已暴,止於戴罪。偏裨不能令士卒,將帥不能令偏裨,督撫不能令將帥,將聽賊自來自去,誰為陛下翦凶逆者?”憂歸。服闋,起吏科,進兵科右給事中,乞假歸。
十五年,起歷戶科都給事中。中外多故,荊、襄數郡,賊未至而撫道諸臣率稱護藩以去。甘來曰:“若爾,則是棄地方而逃也。城社人民,誰與守者?”乃上疏曰:“天子眾建親親,將使屏藩帝室,故曰‘宗子維城’。乃烽火才傳,一朝委去以為民望,而諸臣猶嘵嘵以擁衛自功,掩其失地之罪。是維城為可留可去之人,名都為可守可棄之土,撫道為可有可無之官。功罪不明,賞罰不著,莫此為甚!”疏入,帝大嘉嘆。一日,帝詰戶部尚書倪元璐餉額,甘來曰:“臣科與戶曹表里,餉可按籍稽。臣所慮者,兵聞賊而逃,民見賊而喜,恐非無餉之患,而無民之患。宜急輕賦稅,收人心。”帝頷之。
甘來遘疾,連請告。會帝命編修陳名夏掌戶科,甘來喜得代。不數日,賊薄都城。時泰來官禮部員外郎矣,甘來屬兄歸事母,而自誓必死。明日,城陷,有言駕南幸者,甘來曰:“主上明決,必不輕出。”乃疾走皇城,不得入。返檢几上疏草曰:“當賊寇縱橫,徒持議論,無益豪末。”盡取焚之,毋釣後世名,遂投繯死。贈太常卿,謚忠節。本朝賜謚莊介。
王章,字漢臣,武進人。崇禎元年進士。授諸暨知縣。少孤,母訓之嚴。及為令,祖帳歸少暮,母訶跪予杖,曰:“朝廷以百里授酒人乎!”章伏地不敢仰視。親友為力解,乃已。治諸暨有聲。甫半歲,以才調鄞縣。諸暨民與鄞民爭挽章,至相嘩。治鄞益有聲,數註上考。
十一年,行取入都。時有考選翰林之命,行取者爭奔競,給事中陳啟新論之。帝怒,命吏部上訪冊,罪廷臣濫徇者。尚書姜逢元、王業浩,給事中傅元初,御史禹好善等六人閒住;給事中孫晉、御史李右讜等三人降調;給事中劉含輝、御史劉興秀等十一人貶二秩視事。吏部尚書田維嘉等乃請先推部曹,凡推二十二人,章與焉,授工部主事。章及任浚、塗必泓、李嗣京欲疏辨,憚為首獲罪。李士淳者耄矣,四人不告而首其名,士淳知之,懼且怒,與章等大詬。而帝知維嘉有私,詔許與考。又以為首者必良士也,擢士淳編修,章等皆御史。章上疏請罷內操,寬江南逋賦。
明年出按甘肅,持風紀,飭邊防。西部寇莊浪,巡撫急徵兵。章曰:“貧寇索食耳。”策馬入其帳,眾羅拜乞降,乃稍給之食。兩河旱,章檄城隍神:“御史受錢或戕害人,神殛御史,毋虐民。神血食茲土,不能請上帝蘇一方,當奏天子易爾位。”檄焚,雨大注。邊卒貸武弁金,償以賊首,武弁以冒功,坐是數召邊釁。章著令,非大舉毋得以零級冒功。劾罷巡撫劉鎬貪惰。又所部十道監司,劾罷其四。母憂歸。服闋,還朝,巡視京營,按籍額軍十一萬有奇。喜曰:“兵至十萬,猶可為也。”及閱視,半死者,余冒伍,憊甚,矢折刀缺,聞炮聲掩耳,馬未馳輒墮。而司農缺餉,半歲不發。章屢疏請帑,不報。
逾月,賊陷真定,京師大震。襄城伯李國禎發營卒五萬營城外,章與給事中光時亨守阜成門。城內外堞凡十五萬四千有奇,三堞一卒。三月初登陴,閱十日始一還邸,櫛沐易新衣冠。家人大駭,章不應。賊傅城下,章手發二炮,賊少卻。頃之,各門炮聲絕。時亨攝章走,章厲聲曰:“事至此,猶惜死耶!”時亨曰:“死此與士卒何別?入朝訪上所在,不獲則死,死未晚也。”章從之,與時亨並馬行。俄賊突至,呼下馬。時亨倉皇下馬跪,章持鞭不顧,叱曰:“吾視軍御史也,誰敢犯!”賊刺章股,墮。章罵曰:“逆賊!勤王兵且至。我死,爾滅不鏇踵矣。”賊怒,攢槊刺殺章而去。抵暮,家人覓屍,猶一手據地坐,張口怒目,勃勃如叱賊狀。妻姜在籍,聞之,一慟而絕。贈大理寺卿,謚忠烈。本朝賜謚節愍。次子之栻仕閩為職方主事,亦死難。
陳良謨,字士亮,鄞人。崇禎四年進士,授大理推官。初名天工。莊烈帝虔事上帝,詔群臣名“天”者悉改之,乃改良謨。在職六年,兩註上考。行取陛見,擢御史。
十二年,出按四川。期滿當代,再留任。時流寇大入蜀,詔良謨專護蜀王,巡撫邵捷春專辦賊。良謨飭守具,堅壁清野。賊犯成都,遣將據要害為掎角。一再戰,賊潰奔。帝聞賊擾蜀,下詔責良謨,已聞其善守御,乃優旨賜銀幣。及還朝,賊勢益迫,所規畫率不行,而京師陷矣。
良謨嘗夢拜文文山於堂下,文山揖之上:“公與予先後一揆,何下拜為?”覺而異之。及是城陷,良謨方移疾臥邸中,一慟幾絕,自是水漿不入口。或勸良謨無死,不答。謂邑子李天葆曰:“吾為國死,義不顧家。惟是母老,先君莫葬,繼嗣未定,須一言耳。”因賦詩付天葆。未幾,聞帝崩煤山,大慟曰:“主上不冕服,臣子敢具冠帶乎!吾巾褻,安所得明巾。”天葆以巾進。良謨著巾,藍便服,起入戶。妾時氏隨之,遂與妾俱自縊死。時氏,京師人,年十八。良謨逾五十無子,以禮納之,侍良謨百三日耳。良謨既卒,其族人以其兄之子久樞為之後。未幾,久樞亦卒,良謨竟無後。贈太僕卿,謚恭愍。本朝賜謚恭潔。
陳純德,字靜生,零陵人。為諸生,以學行稱。嘗夜泊洞庭,為盜窘,躍出墮水,再躍入洲渚。比曉,坐蘆葦中,去泊舟數十丈。
崇禎十三年成進士,年已六十矣。莊烈帝召諸進士,咨以時事。純德奏稱旨,立擢御史,巡按山西。七月,部內嚴霜,民凍餒。純德上疏請恤,因陳抽練之弊,言:“兵抽則人失故居,無父母妻子之依,田園丘壠之戀,思歸則逃,逢敵則潰。抽余者即以餉薄而安於無用,抽去者又以遠調而不樂為用。伍虛而餉仍在,不歸主帥,則歸偏裨,樂其逃而利其餉,凡藉以營求遷秩,皆是物也。精神不以束伍,而以侵餉;厚餉不以養士,而以求官。伍虛則無人,安望其練;餉糜則愈缺,安望其充。此今日行間大弊也。”帝不能用。
還朝,督畿輔學政。將出按部,都城陷。賊下令百官以某日入見,眾攝純德入,還邸慟哭,遂自經。京山人秦嘉系買地葬之永定門外,立石表墓焉。贈太僕卿,謚恭節。
申佳允,字孔嘉。永年人。崇禎四年進士。授儀封知縣。縣故多盜,佳允嚴保甲法,盜無所容。霪雨河決,艤舟怒濤中,塞其口。捕大猾置之法。以才調杞縣。八年,賊掃地王率萬人來攻,城土垣多圮。佳允募死士擊走賊,因甓其城。唐王聿鍵勤王,將抵開封。諸大吏惴恐,集議曰:“留之,不聽。行,守土者且得罪。”佳允曰:“惟周王可留之。”眾稱善,用其計。
治行卓異,擢吏部文選主事,上備邊五策。進考功員外郎,佐京察。大學士薛國觀傾少詹事文安之。安之,佳允座主也,事連佳允,左遷南京國子博士。
久之,遷大理評事,進太僕丞,閱馬近畿。聞李自成破居庸,嘆曰:“京師不守矣!君父有難,焉逃死?”馳入都,遍謁大臣為畫戰守策,皆不省。貽子涵光書曰:“行己曰義,順數曰命;義不可背也,命不可違也。天下事莫不坏於貪生而畏死。死於疾,死於利,死於刑戮,於房幃,於鬥戰,均死也,死數者不死君父,蓋亦不善用死矣。今日之事,君父之事,死義也,猶命也,我則行之。”京師陷,冠帶辭母,策馬至王恭廠,從者請易服以避賊。佳允曰:“吾起微賤,食祿十三年。國事至此,敢愛死乎!”兩仆環守不去,紿之曰:“吾不死也,我將擇善地焉。”下馬,旁見灌畦巨井,急躍入。仆號呼,欲出之。佳允亦呼曰:“告太安人,有子作忠臣,勿過傷也。”遂死,年四十二,贈太僕少卿,謚節愍。本朝賜謚端愍。
成德,字元升,霍州人,依舅氏占籍懷柔。崇禎四年進士。除滋陽知縣。性剛介,清操絕俗,疾惡若仇。文震孟入都,德郊迎,執弟子禮,語刺溫體仁,體仁聞而恨之。兗州知府增餉額,德固爭,又嘗捕治其牙爪吏。知府怒,讒於御史禹好善。好善,體仁客也,誣德貪虐,逮入京。滋陽民詣闕訟冤。震孟在閣,亦為之稱枉。德道中具疏極論體仁罪,而震孟已被體仁擠而去之。好善再劾德,言其疏出震孟手,帝不之究。德母張伺體仁長安街,繞輿大罵,拾瓦礫擲之。體仁恚,疏聞於朝。詔五城御史驅逐,移德鎮撫獄掠治。杖六十午門外,戍邊。坐贓六千有奇。而給體仁校尉五十人護出入。
德居戍所七年,用御史詹兆恆薦,起如皋知縣。尋擢武庫主事。以母老辭,不允,乃就道。至則上言:“年來中外多故,居官者爵祿迷心,廉恥道喪。陛下御極十七年,何仗節死義之寥寥也!宋臣張栻有言:‘仗節死義之臣,當於犯顏諫諍中求之。’夫犯顏諫諍何難,在朝廷養之而已。表厥宅里,所以伸忠臣孝子於生前;殊厥井疆,所以誅亂臣賊子於未死。苟死敵者無功,則媚敵者且無罪;死賊者褒揚不亟,則從賊者恬而不知畏也。”未幾,城破,不知帝所在,旁皇廳事。已,趨至午門,見兵部尚書張縉彥自賊所出。德以頭觸縉彥胸,且詈之,俄聞帝崩,痛哭。持雞酒奔東華門,奠梓宮於茶棚之下,觸地流血。賊露刃脅之,不為動。奠畢歸家,有妹年二十餘未嫁,德顧之曰:“我死,汝何依?”妹曰:“兄死,妹請前。”德稱善,哭而視其縊。入別其母,哭盡哀,出而自縊。母見子女皆死,亦投繯死。先是,懷柔城破,德父文桂遇害,家屬盡沒。妻劉在京,以征德贓急,憂悸死。至是,又闔門死難,惟幼子先寄友人家獲存。贈德光祿卿,謚忠毅。本朝賜謚介愍。
許直,字若魯,如皋人。崇禎七年成進士。出文震孟之門,以名節自砥,除義烏知縣。母憂歸,哀毀骨立,終喪蔬食,寢柩旁。補廣東惠來縣。用清望,征授吏部文選主事,進考功員外郎。
賊薄都城,約同官出貲饗士,為死守計。城陷,賊令百官報名。直曰:“身可殺,志不可奪。”有傳帝南狩者,直將往從。見賊騎塞道,出門輒返,曰:“四方兵戈,駕焉往?國亂不匡,君危無濟,我何生為!”已,知帝崩,一慟幾絕。客以七十老父為解,直曰:“不死,辱及所生。”賦絕命詩六章,闔戶自經。越旦視之,神氣如生。贈太僕卿,謚忠節。本朝賜謚忠愍。
直有族子德溥者,在南,聞莊烈帝崩,大哭數日。揚州陷,又哭數日。每獨坐輒慟哭,食必以崇禎錢一枚置几上,祭而後食,食已復哭。又刺其兩臂曰:“生為明臣,死為明鬼。”事發,死西市。
金鉉,字伯玉,武進人,占籍順天之大興。祖汝升,南京戶部郎中。父顯名,汀州知府。鉉少有大志,以聖賢自期許。年十八舉鄉試第一。明年,崇禎改元,成進士。不習為吏,改揚州府教授,日訓諸生闡濂、洛正學。燕居言動,俱有規格,諸生嚴憚之。歷國子博士、工部主事。
帝方銳意綜核,疑廷臣朋黨營私。度支告匱,四方亟用兵,餉不敷,遣中官張彝憲總理戶、工二部,建專署,檄諸曹謁見,禮視堂官。鉉恥之,再疏爭,不納。乃約兩部諸僚,私謁者眾唾其面,彝憲慍甚。鉉當榷稅杭州,辭疾請假。彝憲摭火器不中程,劾鉉落職。鉉杜門謝客,躬爨以養父母。
十七年春,始起兵部主事,巡視皇城。聞大同陷,疏曰:“宣、大,京師北門。大同陷則宣府危,宣府危,大事去矣。請急撤回監宣中官杜勛,專任巡撫朱之馮。勛二心僨事,之馮忠懇,可屬大事。”不報,未幾,勛以宣府下賊,賊殺之馮,烽火逼京師。鉉奔告母:“母可且逃匿。兒受國恩,義當死。”鉉母章時年八十餘矣,呵曰:“爾受國恩,我不受國恩乎!廡下井,是我死所也。”鉉哭而去。
城破,趨入朝,宮人紛紛出。知帝已崩,解牙牌拜授家人,即投金水河。家人爭前挽之,鉉怒,口齧其臂,得脫,遂躍入水。水淺,濡首泥中乃絕。母聞即投井,妾王隨之,皆死。賊踞大內,逾月始去。金水河冠袍泛泛見水上,內官群指之曰:“此金兵部也。”弟錝辨其屍,驗網巾環,得鉉首歸,合以木身,如禮而殮。事竣,錝自經。後贈鉉太僕少卿,謚忠節。本朝賜謚忠潔。
右范景文至鉉二十有一人,皆自引決。其他率委蛇見賊。賊以大僚多誤國,概囚縶之。庶官則或用或否,用者下吏政府銓除,不用者諸偽將搒掠取其貲,大氐降者十七,刑者十三。福王時,以六等罪治諸從逆者。而文武臣殉難並予贈蔭祭葬,且建旌忠祠於都城焉。曰正祀文臣,祀景文以下二十人,及大同巡撫衛景瑗、宣府巡撫朱之馮、布衣湯文瓊、諸生許琰四人。曰正祀武臣,祀新樂侯劉文炳、惠安伯張慶臻、襄城伯李國楨、駙馬都尉鞏永固、左都督劉文耀、山西總兵官周遇吉、遼東總兵官吳襄七人。曰正祀內臣,祀太監王承恩一人。曰正祀婦人,祀烈婦成德母張氏,金鉉母章氏,汪偉妻耿氏,劉理順妻萬氏、妾李氏,馬世奇妾朱氏、李氏,陳良謨妾時氏,吳襄妻祖氏九人。曰附祀文臣,祀進士孟章明及郎中徐有聲,給事中顧鋐、彭琯,御史俞志虞,總督徐標,副使朱廷煥七人。曰附祀武臣,祀成國公朱純臣、鎮遠侯顧肇跡、定遠侯鄧文明、武定侯郭培民、陽武侯薛濂、永康侯徐錫登、西寧侯宋裕德、懷寧侯孫維藩、彰武伯楊崇猷、宣城伯衛時春、清平伯吳遵周、新建伯王先通、安鄉伯張光燦、右都督方履泰、錦衣衛千戶李國祿十五人。曰附祀內臣,祀太監李鳳翔、王之心、高時明、褚憲章、方正化、張國元六人。有司春秋致祭。然顧鋐、彭琯、俞志虞輩,特為賊拷死,諸侯伯亦大半以兵死。而郎中周之茂、員外郎寧承烈、中書宋天顯、署丞於騰雲、兵馬指揮姚成、知州馬象乾皆以不屈死,顧未邀贈恤也。
徐有聲,字聞復,金壇人。登鄉薦,崇禎十三年特擢戶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督餉大同。城陷,被執不屈死。福王時,贈太僕少卿。
徐標,字準明,濟寧人。天啟五年進士。崇禎時,歷官淮徐道參議。十六年二月,超擢右僉都御史,巡撫保定。陛見,請重邊防,擇守令,用車戰禦敵,招流民墾荒。帝深嘉之。李自成陷山西,警日逼,加標兵部侍郎,總督畿南、山東、河北軍務,仍兼巡撫,移駐真定以遏賊。無何,賊遣使諭降,標毀檄戮其使。賊別將掠畿輔,真定知府邱茂華移妻孥出城,標執茂華下之獄。中軍謝加福伺標登城畫守御策,鼓眾殺之,出茂華於獄。數日而賊至,以城降。福王時,贈標兵部尚書。
朱廷煥,單縣人。崇禎七年進士。除工部主事,歷知廬州、大名二府,即以兵備副使分巡大名。十七年,賊逼畿輔,廷煥嚴守備。賊傳檄入城,怒而碎之。三月四日,賊來攻,軍民皆走,城遂陷。被執不屈死。福王時,贈右副都御史。
周之茂,字松如,黃麻人。崇禎七年進士。歷官工部郎中。服闋,需次都下。賊搜得之,迫使跪,不屈,折其臂而死。
寧承烈,字養純,大興人。舉於鄉,歷魏縣教諭,戶部司務,進本部員外郎,管太倉銀庫。城陷,自經於官廨。
宋天顯,松江華亭人。由國子生官內閣中書舍人。為賊所獲,自經。
於騰雲,順天人。為光祿置丞。賊至,語其妻曰:“我朝臣,汝亦命婦,可污賊耶!”夫婦並服命服,從容投繯死。
姚成,字孝威,餘姚人。由禮部儒士為北城兵馬司副指揮。城陷,自縊死。
馬象乾,京師人。舉於鄉,官濮州知州。方里居,賊入,率妻及子女五人並自縊。
至若御史馮垣登、兵部員外郎鄭逢蘭、行人謝於宣皆拷死,郎中李逢甲,拷掠久之,逼令縊死。與鋐、琯、志虞皆獲贈太僕少卿,而垣登、於宣至謚忠節。行取知縣鄒逢吉拷死,贈太僕寺丞。時南北阻絕,皆未能核實也。湯文瓊、許琰事載《忠義傳》。
贊曰:《傳》雲“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夫忠貞之士,臨危授命,豈矯厲一時,邀名身後哉!分誼所在,確然有以自持而不亂也。馬世奇等皆負貞亮之操,勵志植節,不欺其素,故能從容蹈義,如出一轍,可謂得其所安者矣。
部分譯文
吳麟征,字聖生,海鹽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初任建昌府推官,曾捉拿過狡猾的土豪,緝捕大盜,政治才幹逐漸出了名。後來為父親守喪回家去了。除喪服後補興化府推官,為政廉潔、公正,僚屬沒人敢因為私事來求他。
崇禎五年(1632),麟征升為吏科給事中,他上書請停止派出宦官,說“:古時候使用內臣都召來禍亂,現在卻任用內臣來謀求太平。君主跟臣下就像父親跟兒子一樣,沒有人肯相信僕人,不相信兒子,還想把家治好。”又說:“安民的根本在於守令。郡守廉潔,縣令就不敢貪贓。郡守仁慈,縣令就不敢酷虐。郡守精明,縣令就不敢含糊。應該仿照宣宗任用況鐘的舊例,認真加以選擇,委任後就以禮派送,用璽書加強他的職權,讓他便宜行事,並長久任職。有關民生疾苦、吏治好壞方面的情況,讓他們直接講給天子。”當時朝廷沒能這樣實行。麟征在諫議官員中間,正直敢言的名氣很響。不久他請假回家安葬父親,離開朝廷以後,又給言官們送了一份公開告示說“:自從言官越來越被朝廷輕視以後,朝堂上人們往往把大家的話反過來採用。壞人瞧中了皇上這一點,就明白地對君父講,把別人都看作朋黨,自稱受到了孤立,就這樣他們對下敢對抗公眾輿論,對上卻能從皇上那裡撈到權力。各位先生應當去掉沾沾自喜的心理,不要落在壞人的圈套中,讓清流人物的災難發生在這個主上英明的時代。”
過了好久,麟征回到朝中,上書彈劾吏部尚書田唯嘉貪贓受賄,唯嘉被罷免掉了。麟征又被任命為刑科給事中,中間為繼母守喪回家去了。除服以後,他起復為吏科都給事中。當時賄賂公行,吏部選官所規定的資格都作廢了。麟征上書說“:用年限來平均任官固然是銓選的弊端,但不這樣就沒辦法來對待中等人才。現在百官升轉如流,不按照資格來,乖巧的人可以馬上飛黃騰達,笨拙的人也想後來居上,打開了官員們奔走鑽營的門路,很不利於軍國大事。”莊烈帝深以為然。
十七年(1644)春,麟征被推舉當了太常少卿。不久,賊兵逼近京師,麟征奉命前往守護西直門。西直門正對著賊兵的要衝,賊兵假扮成勤王部隊要求進城,宦官想放他們進來,麟征不同意。他用泥土、石頭把西直門塞得堅固無比,然後召募死士,把他們從城牆上吊下去襲擊賊兵,斬獲了不少賊兵。賊兵攻得更緊了,麟征跑到朝堂上,想見莊烈帝講什麼事情,走到午門時,魏德藻拉著他的手說“:國家像皇天一樣的福氣,一定不會有什麼禍事的。一天半天軍隊、糧餉都會來了,你這個先生幹嘛慌慌張張呢?”把他拉了出來。麟征就這樣回到了西直門。第二天,城被打下了。麟征想回官邸,已被賊兵占著了,於是他走進路旁的一座祠廟裡,寫信跟家人永別,說“:祖宗打下的二百七十多年的江山,一夜之間成了這樣,即使天子自己悔恨了,小百姓身家絕滅的災殃已經無法避免了。我身為一名諫議大臣,對朝廷的事務無所匡救,依法應當剝去袍帶。我入殮時穿青衫,戴角巾,用被單蓋著我,用這來表示我的哀痛吧!”然後解下帶子上吊了。家人趕到把他救了過來,圍一圈人流著淚請求說:“等祝孝廉來後你們分別一下,行嗎?”麟征同意了。祝孝廉名叫祝淵,是那個曾經為營救劉宗周下過獄又跟麟征相好的朋友。第二天,祝淵來了。麟征慷慨地說“:回憶當年考中進士時我夢見過隱士劉宗周吟詠文信國的《零丁洋詩》,現在山河破碎了,我不死又能怎樣呢?”酌酒跟祝淵告別後,麟征就上吊死了,祝淵看到他入殮後才走。明朝追贈麟征為兵部右侍郎,謚忠節。我們清朝給他賜謚為“貞肅”。
當賊兵打下山西後,薊遼總督王永吉奏請撤回寧遠吳三桂的兵力來守衛關門,選派士卒西上阻擋賊兵,這樣假使京師有戰警,一天半天就可以趕來增援,莊烈帝把他的意見交下來討論,麟征認為永吉說得對。輔臣陳演、魏德藻不同意,說“:無緣無故拋棄兩百里領土,我們不能承擔這個責任。”又援引漢代拋棄涼州的故事當證據。麟征為這事又寫了一篇幾百字的奏議,六科官員都不肯署名,他一個人上書主張,莊烈帝沒有覺悟過來。等後來戰火臨近,烽煙飄到皇宮裡來時,莊烈帝才後悔沒聽麟征的話,把聖旨傳下給了永吉。永吉飛馬奔出山海關,搬來寧遠五十萬兵馬,每天行軍幾十里趕過來。十六日大軍到達山海關,二十日開到豐潤,可是京師已經淪陷了。京城被打下後,八座城門一齊打開了,只有西直門堵得嚴嚴實實無法打開。到五月七日,賊寇召集民工挖掘以後才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