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古詩文古書籍網

列傳·卷三十五

作者:張廷玉等

解縉 黃淮 胡廣 金幼孜 胡儼

解縉,字大紳,吉水人。祖子元,為元安福州判官。兵亂,守義死。父開,太祖嘗召見論元事。欲官之,辭去。

縉幼穎敏,洪武二十一年舉進士。授中書庶吉士,甚見愛重,常侍帝前。一日,帝在大庖西室,諭縉:“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縉即日上封事萬言,略曰:

臣聞令數改則民疑,刑太繁則民玩。國初至今,將二十載,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嘗聞陛下震怒,鋤根剪蔓,誅其奸逆矣。未聞褒一大善,賞延於世,復及其鄉,終始如一者也。

臣見陛下好觀《說苑》、《韻府》雜書與所謂《道德經》、《心經》者,臣竊謂甚非所宜也。《說苑》出於劉向,多戰國縱橫之論;《韻府》出元之陰氏,抄輯穢蕪,略無可采。陛下若喜其便於檢閱,則願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請得執筆隨其後,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關、閩、濂、洛。根實精明,隨事類別,勒成一經,上接經史,豈非太平製作之一端歟?又今《六經》殘缺。《禮記》出於漢儒,踳駁尤甚,宜及時刪改。訪求審樂之儒,大備百王之典,作樂書一經以惠萬世。尊祀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皋陶、伊尹、太公、周公、稷、契、夷、益、傅說、箕子於太學。孔子則自天子達於庶人,通祀以為先師,而以顏、曾、子思、孟子配。自閔子以下,各祭於其鄉。魯之闕里,仍建叔梁紇廟,贈以王爵,以顏路、曾曨、孔鯉配。一洗歷代之因仍,肇起天朝之文獻,豈不盛哉!若夫祀天宜復掃地之規,尊祖宜備七廟之制。奉天不宜為筵宴之所,文淵未備夫館閣之隆。太常非俗樂之可肄,官妓非人道之所為。禁絕倡優,易置寺閹。執戟陛墀,皆為吉士;虎賁趣馬,悉用俊良。除山澤之禁稅,蠲務鎮之徵商。木輅朴居,而土木之工勿起;布墾荒田,而四裔之地勿貪。釋、老之壯者驅之,俾復於人倫;經咒之妄者火之,俾絕其欺誑。絕鬼巫,破淫祀,省冗官,減細縣。痛懲法外之威刑,永革京城之工役。流十年而聽復,杖八十以無加。婦女非帷薄不修,毋令逮系;大臣有過惡當誅,不宜加辱。治歷明時,授民作事,但申播植之宜,何用建除之謬。所宜著者,日月之行,星辰之次。仰觀俯察,事合逆順。七政之齊,正此類也。

近年以來,台綱不肅。以刑名輕重為能事,以問囚多寡為勳勞,甚非所以勵清要、長風采也。御史糾彈,皆承密旨。每聞上有赦宥,則必故為執持。意謂如此,則上恩愈重。此皆小人趨媚效勞之細術,陛下何不肝膽而鏡照之哉?陛下進人不擇賢否,授職不量重輕。建不為君用之法,所謂取之盡錙銖;置朋奸倚法之條,所謂用之如泥沙。監生進士,經明行修,而多屈於下僚;孝廉人材,冥蹈瞽趨,而或布於朝省。椎埋嚚悍之夫,闒茸下愚之輩。朝捐刀鑷,暮擁冠裳。左棄筐篋,右綰組符。是故賢者羞為之等列,庸人悉習其風流。以貪婪苟免為得計,以廉潔受刑為飾辭。出於吏部者無賢否之分,入於刑部者無枉直之判。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古者善惡,鄉鄰必記。今雖有申明旌善之舉,而無黨庠鄉學之規。互知之法雖嚴,訓告之方未備。臣欲求古人治家之禮,睦鄰之法,若古藍田呂氏之《鄉約》,今義門鄭氏之家范,布之天下。世臣大族,率先以勸,旌之復之,為民表帥。將見作新於變,至於比屋可封不難矣。

陛下天資至高,合於道微。神怪妄誕,臣知陛下洞矚之矣。然猶不免所謂神道設教者,臣謂不必然也。一統之輿圖已定矣,一時之人心已服矣,一切之奸雄已慴矣。天無變災,民無患害。聖躬康寧,聖子聖孫繼繼繩繩。所謂得真符者矣。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諭眾以神仙為征應也哉。

臣觀地有盛衰,物有盈虛,而商稅之徵,率皆定額。是使其或盈也,奸黠得以侵欺;其歉也,良善困於補納。夏稅一也,而茶椒有糧,果絲有稅。既稅於所產之地,又稅於所過之津,何其奪民之利至於如此之密也!且多貧下之家,不免拋荒之咎。今日之土地,無前日之生植;而今日之徵聚,有前日之稅糧。或賣產以供稅,產去而稅存;或賠辦以當役,役重而民困。土田之高下不均,起科之輕重無別。膏腴而稅反輕,瘠鹵而稅反重。欲拯困而革其弊,莫若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行常平義倉之舉。積之以漸,至有九年之食無難者。

臣聞仲尼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近世狃於晏安,墮名城,銷鋒鏑,禁兵諱武,以為太平。一旦有不測之虞,連城望風而靡。及今宜敕有司整葺,寬之以歲月,守之以里胥,額設弓手,兼教民兵。開武舉以收天下之英雄,廣鄉校以延天下之俊乂。古時多有書院學田,貢士有莊,義田有族,皆宜興復而廣益之。

夫罪人不孥,罰弗及嗣。連坐起於秦法,孥戮本於偽書。今之為善者妻子未必蒙榮,有過者里胥必陷其罪。況律以人倫為重,而有給配婦女之條,聽之於不義,則又何取夫節義哉。此風化之所由也。

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尚書、侍郎,內侍也,而以加於六卿;郎中、員外,內職也,而以名於六屬。御史詞臣,所以居寵台閣;郡守縣令,不應迴避鄉邦。同寅協恭,相倡以禮。而今內外百司捶楚屬官,甚於奴隸。是使柔懦之徒,盪無廉恥,進退奔趨,肌膚不保。甚非所以長孝行、勵節義也。臣以為自今非犯罪惡解官,笞杖之刑勿用。催科督厲,小有過差,蒲鞭示辱,亦足懲矣。

臣但知罄竭愚衷,急於陳獻,略無次序,惟陛下幸垂鑒焉。書奏,帝稱其才。已,復獻《太平十策》,文多不錄。

縉嘗入兵部索皂隸,語嫚。尚書沈溍以聞。帝曰:“縉以冗散自恣耶。”命改為御史。韓國公李善長得罪死,縉代郎中王國用草疏白其冤。又為同官夏長文草疏,劾都御史袁泰。泰深銜之。時近臣父皆得入覲。縉父開至,帝謂曰:“大器晚成,若以而子歸,益令進學,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歸八年,太祖崩,縉入臨京師。有司劾縉違詔旨,且母喪未葬,父年九十,不當舍以行。謫河州衛吏。時禮部侍郎董倫方為惠帝所信任,縉因寓書於倫曰:“縉率易狂愚,無所避忌,數上封事,所言分封勢重,萬一不幸,必有厲長、吳濞之虞。冉阝哈術來歸,欽承顧問,謂宜待之有禮,稍忤機權,其徒必貳。此類非一,頗皆億中。又嘗為王國用草諫書,言韓國事,為詹徽所疾,欲中以危法。伏蒙聖恩,申之慰諭,重以鏹賜,令以十年著述,冠帶來廷。《元史》舛誤,承命改修,及踵成《宋書》,刪定《禮經》,凡例皆已留中。奉親之暇,杜門纂述,漸有次第,洊將八載。賓天之訃忽聞,痛切欲絕。母喪在殯,未遑安厝。家有九十之親,倚門望思,皆不暇戀。冀一拜山陵,隕淚九土。何圖詿誤,蒙恩遠行。揚、粵之人,不耐寒暑,復多疾病。俯仰奔趨,伍於吏卒,誠不堪忍。晝夜涕泣,恆懼不測。負平生之心,抱萬古之痛。是以數鳴知感。冀還京師,得望天顏,或遂南還,父子相見,即更生之日也。”倫乃薦縉,召為翰林待詔。

成祖入京師,擢侍讀。命與黃淮、楊士奇、胡廣、金幼孜、楊榮、胡儼並直文淵閣,預機務。內閣預機務自此始。

尋進侍讀學士,奉命總裁《太祖實錄》及《列女傳》。書成,賜銀幣。永樂二年,皇太子立,進縉翰林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帝嘗召縉等曰:“爾七人朝夕左右,朕嘉爾勤慎,時言之宮中。恆情,慎初易,保終難,願共勉焉。”因各賜五品服,命七人命婦朝皇后於柔儀殿,後勞賜備至。又以立春日賜縉等金綺衣,與尚書埒。縉等入謝,帝曰:“代言之司,機密所系,且旦夕侍朕,裨益不在尚書下也。”一日,帝御奉天門,諭六科諸臣直言,因顧縉等曰:“王、魏之風,世不多有。若使進言者無所懼,聽言者無所忤,天下何患不治?朕與爾等共勉之。”其年秋,胡儼出為祭酒,縉等六人從容獻納。帝嘗虛己以聽。

縉少登朝,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達。引拔士類,有一善稱之不容口。然好臧否,無顧忌,廷臣多害其寵。又以定儲議,為漢王高煦所忌,遂致敗。先是,儲位未定,淇國公邱福言漢王有功,宜立。帝密問縉。縉稱:“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帝不應。縉又頓首曰:“好聖孫。”謂宣宗也。帝頷之。太子遂定。高煦由是深恨縉。會大發兵討安南,縉諫。不聽。卒平之,置郡縣。而太子既立,又時時失帝意。高煦寵益隆,禮秩逾嫡。縉又諫曰:“是啟爭也,不可。”帝怒,謂其離間骨肉,恩禮浸衰。四年,賜黃淮等五人二品紗羅衣,而不及縉。久之,福等議稍稍傳達外廷,高煦遂譖縉泄禁中語。明年,縉坐廷試讀卷不公,謫廣西布政司參議。既行,禮部郎中李至剛言縉怨望,改交阯,命督餉化州。

永樂八年,縉奏事入京,值帝北征,縉謁皇太子而還。漢王言縉伺上出,私覲太子,徑歸,無人臣禮。帝震怒。縉時方偕檢討王偁道廣東,覽山川,上疏請鑿贛江通南北。奏至,逮縉下詔獄,拷掠備至。詞連大理丞湯宗,宗人府經歷高得抃,中允李貫,贊善王汝玉,編修朱紘,檢討蔣驥、潘畿、蕭引高並及至剛,皆下獄。汝玉、貫、紘、引高、得抃皆瘐死。十三年,錦衣衛帥紀綱上囚籍,帝見縉姓名曰:“縉猶在耶?”綱遂醉縉酒,埋積雪中,立死。年四十七。籍其家,妻子宗族徙遼東。

方縉居翰林時,內官張興恃寵笞人左順門外,縉叱之,興斂手退。帝嘗書廷臣名,命縉各疏其短長。縉言:“蹇義天資厚重,中無定見。夏原吉有德量,不遠小人。劉俊有才幹,不知顧義。鄭賜可謂君子,頗短於才。李至剛誕而附勢,雖才不端。黃福秉心易直,確有執守。陳瑛刻於用法,尚能持廉。宋禮戇直而苛,人怨不恤。陳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賓簿書之才,駔儈之心。”帝以付太子,太子因問尹昌隆、王汝玉。縉對曰:“昌隆君子而量不弘。汝玉文翰不易得,惜有市心耳。”後仁宗即位,出縉所疏示楊士奇曰:“人言縉狂,觀所論列,皆有定見,不狂也。”詔歸縉妻子宗族。

縉初與胡廣同侍成祖宴。帝曰:“爾二人生同里,長同學,仕同官。縉有子,廣可以女妻之。”廣頓首曰:“臣妻方娠,未卜男女。”帝笑曰:“定女矣。”已而果生女,遂約婚。縉敗,子禎亮徙遼東,廣欲離婚。女截耳誓曰:“薄命之婚,皇上主之,大人面承之,有死無二。”及赦還,卒歸禎亮。

正統元年八月,詔還所籍家產。成化元年,復縉官,贈朝議大夫。始縉言漢王及安南事得禍。後高煦以叛誅。安南數反,置吏未久,復棄去。悉如縉言。

縉兄綸,洪武中亦官御史。性剛直。後改應天教授。子禎期,以書名。

黃淮,字宗豫,永嘉人。父性,方國珍據溫州,遁跡避偽命。淮舉洪武末進士,授中書舍人。成祖即位,召對稱旨,命與解縉常立御榻左,備顧問。或至夜分,帝就寢,猶賜坐榻前語,機密重務悉預聞。既而與縉等六人並直文淵閣,改翰林編修,進侍讀。議立太子,淮請立嫡以長。太子立,遷左庶子兼侍讀。永樂五年,解縉黜,淮進右春坊大學士。明年與胡廣、金幼孜、楊榮、楊士奇同輔導太孫。七年,帝北巡,命淮及蹇義、金忠、楊士奇輔皇太子監國。十一年,再北巡,仍留守。明年,帝征瓦剌還,太子遣使迎稍緩,帝重入高煦譖,悉征東宮官屬下詔獄,淮及楊溥、金問皆坐系十年。

仁宗即位,復官。尋擢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學士,與楊榮、金幼孜、楊士奇同掌內制。丁母憂,乞終制。不許。明年,進少保、戶部尚書,兼大學士如故。仁宗崩,太子在南京。漢王久蓄異志,中外疑懼,淮憂危嘔血。宣德元年,帝親征樂安,命淮居守。明年以疾乞休,許之。父性年九十,奉養甚歡。及性卒,賜葬祭,淮詣闕謝。值燈時,賜游西苑,詔乘肩輿登萬歲山。命主會試,比辭歸,餞之太液池,帝為長歌送之,且曰:“朕生日,卿其復來。”明年入賀。英宗立,再入朝。正統十四年六月卒。年八十三,諡文簡。

淮性明果,達於治體。永樂中,長沙妖人李法良反。仁宗方監國,命豐城侯李彬討之。漢王忌太子有功,詭言彬不可用。淮曰:“彬,老將,必能滅賊,願急遣。”彬卒擒法良。又時有告黨逆者。淮言於帝曰:“洪武末年已有敕禁,不宜復理。”吏部追論“靖難”兵起時,南人官北地不即歸附者,當編戍。淮曰:“如是,恐示人不廣。”帝皆從之。阿魯台歸款,請得役屬吐蕃諸部。求朝廷刻金作誓詞,磨其金酒中,飲諸酋長以盟。眾議欲許之。淮曰:“彼勢分則易制,一則難圖矣。”帝顧左右曰:“黃淮論事,如立高岡,無遠不見。”西域僧大寶法王來朝,帝將刻玉印賜之,以璞示淮。淮曰:“朝廷賜諸番制敕,用‘敕命’、‘廣運’二寶。今此玉較大,非所以示遠人、尊朝廷。”帝嘉納。其獻替類如此。然量頗隘。同列有小過,輒以聞。或謂解縉之謫,淮有力焉。其見疏於宣宗也,亦謂楊榮言“淮病瘵,能染人”雲。

胡廣,字光大,吉水人。父子祺,名壽昌,以字行。陳友諒陷吉安,太祖遣兵復之,將殺脅從者千餘人。子祺走謁帥,力言不可,得免。洪武三年,以文學選為御史,上書請都關中。帝稱善,遣太子巡視陝西。後以太子薨,不果。子祺出為廣西按察僉事,改知彭州。所至平冤獄,毀淫祀,修廢堰,民甚德之。遷延平知府,卒於任。廣,其次子也。建文二年,廷試。

時方討燕,廣對策有“親藩陸梁,人心搖動”語,帝親擢廣第一,賜名靖,授翰林修撰。

成祖即位,廣偕解縉迎附。擢侍講,改侍讀,復名廣。遷右春坊右庶子。永樂五年,進翰林學士,兼左春坊大學士。帝北征,與楊榮、金幼孜從。數召對帳殿,或至夜分。過山川厄塞,立馬議論,行或稍後,輒遣騎四出求索。嘗失道,脫衣乘驏馬渡河,水沒馬及腰以上,帝顧勞良苦。廣善書,每勒石,皆命書之。十二年再北征,皇長孫從,命廣與榮、幼孜軍中講經史。十四年,進文淵閣大學士,兼職如故。帝征烏思藏僧作法會,為高帝、高后薦福,言見諸祥異。廣乃獻《聖孝瑞應頌》,帝綴為佛曲,令宮中歌舞之。禮部郎中周訥請封禪,廣言其不可,遂不許。廣上《卻封禪頌》,帝益親愛之。

廣性縝密。帝前所言及所治職務,出未嘗告人。時人以方漢胡廣。然頗能持大體。奔母喪還朝,帝問百姓安否。對曰:“安,但郡縣窮治建文時奸黨,株及支親,為民厲。”帝納其言。十六年五月卒,年四十九。贈禮部尚書,諡文穆。文臣得謚,自廣始。喪還,過南京,太子為致祭。明年,官其子穜翰林檢討。仁宗立,加贈廣少師。

金幼孜,名善,以字行,新淦人。建文二年進士。授戶科給事中。成祖即位,改翰林檢討,與解縉等同直文淵閣,遷侍講。時翰林坊局臣講書東宮,皆先具經義,閣臣閱正,呈帝覽,乃進講。解縉《書》,楊士奇《易》,胡廣《詩》,幼孜《春秋》,因進《春秋要旨》三卷。

永樂五年,遷右諭德兼侍講,因諭吏部,直內閣諸臣胡廣、金幼孜等考滿,勿改他任。七年從幸北京。明年北征,幼孜與廣、榮扈行,駕駐清水源,有泉湧出。幼孜獻銘,榮獻詩,皆勞以上尊。帝重幼孜文學,所過山川要害,輒命記之。幼孜據鞍起草立就。使自瓦剌來,帝召幼孜等傍輿行,言敵中事,親倚甚。嘗與廣、榮及侍郎金純失道陷谷中。暮夜,幼孜墜馬,廣、純去不顧。榮為結鞍行,行又輒墜,榮乘以己騎,明日始達行在所。是夜,帝遣使十餘輩跡榮、幼孜,不獲。比至,帝喜動顏色。自後北征皆從,所撰有北征前、後二《錄》。十二年命與廣、榮等纂《五經四書性理大全》,遷翰林學士。十八年與榮並進文淵閣大學士。

二十二年從北征,中道兵疲。帝以問群臣,莫敢對,惟幼孜言不宜深入,不聽。次開平,帝謂榮、幼孜曰:“朕夢神人語上帝好生者再,是何祥也?”榮、幼孜對曰:“陛下此舉,固在除暴安民。然火炎崑岡,玉石俱毀,惟陛下留意。”帝然之,即命草詔,招諭諸部。還軍至榆木川,帝崩。秘不發喪。榮訃京師,幼孜護梓宮歸。仁宗即位,拜戶部右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尋加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學士。是年十月命幼孜、榮、士奇會錄罪囚於承天門外。詔法司,錄重囚必會三學士,委寄益隆。帝御西角門閱廷臣制誥,顧三學士曰:“汝三人及蹇、夏二尚書,皆先帝舊臣,朕方倚以自輔。嘗見前代人主惡聞直言,雖素所親信,亦畏威順旨,緘默取容。賢良之臣,言不見聽,退而杜口。朕與卿等當深用為戒。”因取五人誥詞,親增二語云:“勿謂崇高而難入,勿以有所從違而或怠。”幼孜等頓首稱謝。洪熙元年進禮部尚書兼大學士、學士如故,並給三俸。尋乞歸省母。明年,母卒。

宣宗立,詔起復,修兩朝實錄,充總裁官。三年持節寧夏,冊慶府郡王妃。所過詢兵民疾苦,還奏之。帝嘉納焉。從巡邊,度雞鳴山。帝曰:“唐太宗恃其英武征遼,嘗過此山。”幼孜對曰:“太宗尋悔此役,故建憫忠閣。”帝曰:“此山崩於元順帝時,為元亡征。”對曰:“順帝亡國之主,雖山不崩,國亦必亡。”宣德六年十二月卒。年六十四。贈少保,諡文靖。

幼孜簡易靜默,寬裕有容。眷遇雖隆,而自處益謙。名其宴居之室曰“退庵”。疾革時,家人囑請身後恩,不聽,曰:“此君子所恥也。”

胡儼,字若思,南昌人。少嗜學,於天文、地理、律歷、醫卜無不究覽。洪武中以舉人授華亭教諭,能以師道自任。母憂,服除,改長垣,乞便地就養,復改餘干。學官許乞便地自儼始。

建文元年,薦授桐城知縣。鑿桐陂水,溉田為民利。縣有虎傷人。儼齋沐告於神,虎遁去。桐人祀之朱邑祠。四年,副都御史練子寧薦於朝曰:“儼學足達天人,智足資帷幄。”比召至,燕師已渡江。

成祖即位,曰:“儼知天文,其令欽天監試。”既試,奏儼實通象緯、氣候之學。尋又以解縉薦,授翰林檢討,與縉等俱直文淵閣,遷侍講,進左庶子。父喪,起復。儼在閣,承顧問,嘗不欲先人,然少戇。永樂二年九月,拜國子監祭酒,遂不預機務。時用法嚴峻,國子生託事告歸者坐戍邊。儼至,即奏除之。七年,帝幸北京,召儼赴行在。明年北征,命以祭酒兼侍講,掌翰林院事,輔皇太孫留守北京。十九年,改北京國子監祭酒。

當是時,海內混一,垂五十年。帝方內興禮樂,外懷要荒,公卿大夫彬彬多文學之士。儼館閣宿儒,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重修《太祖實錄》、《永樂大典》、《天下圖志》皆充總裁官。居國學二十餘年,以身率教,動有師法。洪熙改元,以疾乞休,仁宗賜敕獎勞,進太子賓客,仍兼祭酒。致仕,復其子孫。

宣宗即位,以禮部侍郎召,辭歸。家居二十年,方岳重臣鹹待以師禮。儼與言,未嘗及私。自處淡泊,歲時衣食才給。初為湖廣考官,得楊溥文,大異之,題其上曰:“必能為董子之正言,而不為公孫之阿曲。”世以為知人。正統八年八月卒,年八十三。

贊曰:明初罷丞相,分事權於六部。成祖始命儒臣直文淵閣,預機務。沿及仁、宣,而閣權日重,實行丞相事。解縉以下五人,則詞林之最初入閣者也。夫處禁密之地,必以公正自持,而尤貴於厚重不泄。縉少年高才,自負匡濟大略,太祖俾十年進學,愛之深矣。彼其動輒得謗,不克令終,夫豈盡嫉賢害能者力固使之然歟。黃淮功在輔導,胡廣、金幼孜勞著扈從,胡儼久於國學。觀諸臣從容密勿,隨事納忠,固非僅以文字翰墨為勳績已也。

部分譯文

解縉,字大紳,吉水人。祖父解子元,是元朝安福州判官,遭逢兵亂,他守義而死。父親解開,太祖曾召見他談論元朝之事,想給他授官,解開推辭而去。

解縉自小聰穎,洪武二十一年(1388),考中進士,被授為中書庶吉士,甚得太祖愛重,常在皇上跟前侍候。一天,太祖在御廚西室,對解縉說“:朕與你從大義上說是君臣,而恩同父子,你對朕應當知無不言。”解縉即日就密封上萬言書,大略是說:

“臣聽說政令數改則百姓有疑慮,用刑太繁則百姓會輕視法律。從建國到現在,將近二十年了,卻沒有長期不變的法令,也不見哪一天有人不犯錯誤。我曾聽說陛下發雷霆之怒,斬草除根,誅除奸逆之徒,卻沒聽說褒揚一個大好人,對其獎賞延及後世,免除其家鄉的賦稅徭役,並且始終如一地這樣做。

“臣見陛下喜歡看《說苑》、《韻府》等雜書和所謂的《道德經》、《心經》,臣私下以為這很不合適。《說苑》出於劉向之手,多是戰國時期縱橫家的言論。《韻府》出於元代的陰氏之手,編輯得很雜亂,幾乎沒什麼可取之處。陛下如果看中它們便於檢閱,則臣願意集中一兩名有志的儒學英才,臣並請執筆隨他們之後,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到張載的關學、朱熹的閩學、周敦頤的濂學、二程的洛學,闡明其淵源和思想學說,依事編類,匯成一經,上接於經書史籍,這豈不是太平時期文化工作的一件大事嗎?另外,現在《六經》殘缺,《禮記》出於漢代儒生之手,訛誤駁雜尤為嚴重,應該及時刪改。應訪求精於樂理的儒士,廣備百王典禮用樂,寫定《樂書》一經,使萬世受益。在太學中尊祀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皋陶、伊尹、太公、周公、稷、契、夷、益、傅說、箕子。對於孔子,則從天子到普通百姓,都將他奉祀為先師,而以顏淵、曾參、子思、孟子配享。從閔子以下的先賢,各在其家鄉祭祀他們。在山東闕里,仍建叔梁紇廟,贈予他王爵,以顏路、曾皙、孔鯉配享。一改歷代的舊制,開創天朝的文獻,豈不是一大盛事?

“至於祭天應該恢復掃地之規,尊祖應該備齊七廟之制。奉天殿不應做筵宴的場所,文淵閣還未完備作為館閣之隆。太常寺不是研習俗樂的地方,設立官妓也不是人道之所為。應禁絕倡優,改設宦官機構。持戟階前的衛士,都選用英美之士;驅馬護駕的勇士,都挑選俊良之才。廢除山林川澤的禁稅,蠲免市鎮貿易的徵稅。乘木車居簡室,不大興土木工程;墾野地開荒田,不貪取鄰族土地。將壯健的僧侶道士驅出,使他們恢復人倫生活;將荒謬的經書符咒焚毀,以杜絕它們欺騙惑亂。禁絕鬼巫,破除不合禮法的祭祀;裁省冗官,並省卻人少地狹的郡縣;嚴懲法律以外的威刑,永遠革除京城的工役。流放十年後聽任回鄉,杖打八十即不再加刑。婦女除非閨門不修,不能逮捕;大臣犯有罪行當誅,不能侮辱。編曆法以申明時令,方便百姓生活勞作,只需說明何時適於種植,何必說明這樣做或不那樣做的原因。所應當記入曆法的,是日月的運行,星辰的位置。仰觀天象,俯察地理,萬事符合自然規律,日月五星七政整齊,正是如此。

“近年以來,綱紀不嚴,專以刑罰輕重為能事,以審案多少定功勞,這很不符合為政清廉、頌揚風俗的宗旨。御史的糾察彈劾,都上承皇上密旨,每聽說皇上要赦免罪犯,他們便故意持反對意見,以為這樣做便更得皇上重視。這都是小人獻媚效勞的伎倆,陛下為什麼不能做到心中雪亮呢?

“陛下用人不論賢明與否,授職不分輕重高低。設立不為君王所用的制度,此所謂取之盡錙銖;制定能被奸黨借用的法律,此所謂用之如泥沙。監生和進士,通曉經書又有修養,卻多屈居為下級官吏;孝廉等人才,昏庸愚昧不知所以,卻有些充任部院官員。殺人埋屍的兇悍之夫,品格卑鄙的愚蠢之輩,早上剛放下刀鑷,晚上便穿上冠裳,左手放下筐篋,右手便綰起組符。所以賢者羞於與他們同列一等,而庸人都仿效他們的處世方法。他們以貪婪苟免為得計,以廉潔受刑為飾辭。出於吏部為官的沒有賢否之分,入於刑部受審的沒有枉直之判。以至於天下的人都以為陛下是憑喜怒情緒而定生殺,卻不知這都是由於臣下缺乏忠良之人的原因。

“古代凡善惡之事,鄉鄰必記下來。如今雖然有申明表彰善事之舉,卻沒有鄉里學校之規;互相監督之法雖嚴,訓導勸告之法未備。臣想訪求古人治家之禮、睦鄰之法,像古代藍田呂氏的《鄉約》、今世義門鄭氏的《家范》,頒布於天下。世臣大族,率先根據它們來勸導鄉族,朝廷進行表彰和獎勵,讓他們為百姓做表率,這樣將會見到除舊立新的景象,而要做到人人皆賢、比屋可封已不難了。

“陛下天資很高,合於道微。神怪荒誕之事,臣知道陛下已洞察它們了。但還不免有所謂神道設教的舉措,臣以為不必這樣。一統之輿圖已經定了,一時之人心已經屈服了,一切之奸雄也已懾服了。上天沒有災變,百姓沒有患害,聖躬康健,聖子聖孫繼繼繩繩,此所謂得真符者矣。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對人民說以神仙為征應呢?

“臣觀地有盛衰,物有盈虛,而所征的商稅,卻都是定額。這就使貿易興盛時,奸猾之徒得以侵欺;而生意不好時,良善之輩困於補納。夏稅是統一的,而茶葉辣椒要征糧,水果蠶絲也有稅。既在產地徵稅,又在所經過的關津徵稅,怎么奪民之利竟是如此嚴重呢?而且百姓多是貧下之家,遇到這種情況便不免拋荒之禍。今日之田地,沒有前日之產量,而今日之徵取,仍照前日之稅額。有些不得不賣掉產業以交稅,而產業已失稅額仍在;有的賠財來免徭役,但徭役過重以至於百姓受困。土地之肥瘦高下不均,而起科之輕重卻沒有差別;膏腴之地稅額反而較輕,瘠鹵之地稅額反倒較重。要想拯救民困而革除這些弊端,莫如實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而實行常平義倉之舉。這樣發展下去,國家便不難有九年之儲糧了。

“臣聽孔子說過:‘王公設險以守其國。’近世習於天下無事,便毀壞名城,銷毀鋒鏑,禁革兵政,諱言武事,以為是天下太平。一旦發生不測之虞,便連城望風披靡。如今宜敕令有關官員進行整治,寬至一年,用里胥負責守衛,配以弓箭手,兼教民兵。開創武舉以網羅天下之英雄,廣設鄉校以延攬天下之俊才。古時多有書院和學田,村莊有貢士,宗族有義田,這些都宜恢復並加以推廣。

“給人加罪不應罪及子女,懲罰不宜連及後代。連坐起於秦代的法律,誅殺子女本於偽書。當今為善的人的妻子兒女未必得蒙恩榮,而有過失的里胥小吏必一併給他們加罪。況且法律以人倫為重,而法律又有將婦女配給功臣之條,聽任他們已不義,則又怎樣要求她們保持節義呢?這是風俗轉變之原因。

“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尚書、侍郎,本是內宮官名,而今卻用來命名六卿。郎中、員外郎,也是宮內職名,而今也用來命名六卿屬官。御史是詞臣,設立它是為了尊寵台閣;郡守和縣令,不應迴避鄉邦。同處為官的人應恭敬和善,相待以禮。而當今內外百司鞭打屬官,甚於奴隸。這就使柔懦之徒,蕩然沒有羞恥之心,進退奔趨,肌膚不保。這樣做很不符合長孝行、勵節義的宗旨。臣以為從今以後,不是犯有罪惡被撤職的,不用笞杖之刑,催稅督察,小有差錯,跪下受鞭示辱,也足以懲罰他了。

“臣但知竭盡愚衷,急於陳獻,略無次序,望陛下幸垂鑒之。”

該書上奏後,皇上稱讚他的才華。後來,解縉又獻上《太平十策》,但內容多,此處不載。

解縉曾入兵部索要奴隸,出言不遜。尚書沈潛報告皇上。皇上說“:解縉敢玩世而放恣嗎?”命改任他為御史。韓國公李善長得罪被誅,解縉代郎中王國用起草奏疏為他鳴冤。他還為同官夏長文起草奏疏,彈劾都御史袁泰。袁泰非常恨他。當時近臣之父都得入宮覲見皇上。解縉的父親解開到後,皇上對他說:“大器晚成,你帶你的兒子回去,令他進一步學習,十年後再來,大用未晚也。”

解縉回家後八年,太祖駕崩,解縉入京向太祖遺體哭哀。有關官員彈劾解縉違背詔旨,而且他母親去世未葬,父親年已九十,不應當捨棄他們而出行。解縉被貶為河州衛吏。當時禮部侍郎董倫正受惠帝信任,解縉便寄信給董倫說:“我解縉直率輕狂,無所避忌,多次上封言事,所說的是分封之勢太重,萬一不幸有事,必有漢代厲王劉長、吳王劉濞之憂。冉阝哈術來歸附,我蒙皇上顧問,說應待之以禮,如果稍微觸忤機權,他的屬下必然反叛。這種事情不止一項,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又曾為王國用起草進諫之書,論韓國公之事,為詹徽所恨,想致我於重罪。我伏蒙聖恩勸慰,還賜給錢幣,令回家用十年時間著述,然后冠帶來朝廷。《元史》有闕誤,我奉命改修,後來又編成《宋書》,刪定《禮經》,這些書的凡例都已留在宮中。我在家奉親之暇,杜門著述,逐漸有了次第,再有八年,便可成功。突然聽到驚天之訃,我痛切欲絕。母喪在殯,還來不及安葬,家有年已九十的父親,倚門望思,這些我都無暇顧念,只望一拜山陵,灑淚九土。哪想到被誤解而失官,蒙聖恩遠行。揚、粵地區的人,不耐寒暑,況且我又多病,俯仰奔走,與吏卒為伍,誠不堪忍受。我晝夜涕泣,總怕有不測之災,致使負平生之志,抱萬古之恨。所以我多次發出受知之嘆。我希望能回到京師,得以見到皇上天顏,或者能南返,父子相見,那時將是我再生之日。”董倫於是推薦解縉,皇上召他為翰林待詔。

成祖入京師後,解縉升為侍讀,受命與黃淮、楊士奇、胡廣、金幼孜、楊榮、胡儼一起在文淵閣當值,參預機務。內閣參預機務自此而始。

不久解縉進升為侍讀學士,奉命任《太祖實錄》和《列女傳》總裁。書成之後,他受賜銀幣。永樂二年(1404),皇太子立,解縉升為翰林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皇上曾召見解縉等人,說:“你們七人朝夕在朕左右,朕嘉獎你們的勤苦和謹慎,時常在宮中說起你們。慎始易而保終難,這是常理。願我們一起共勉。”並給各人賜給五品官服,命七人的命婦到柔儀殿朝見皇后,皇后慰勞了她們並給予賞賜。皇上還在立春之日賜給解縉等人金綺衣,所賜與尚書相等。解縉等人入朝推辭,皇上說:“代言機構是機密所系,況且你們旦夕侍候朕,對朕的幫助實不在尚書之下。”一天,皇上御臨奉天門,傳諭六科諸臣進直言,並回頭對解縉等人說:“王導、魏徵進諫之風,世不多有。如果使進言的人無所畏懼,聽言的人不怕忤逆,何患天下不治?朕與你們共勉之。”這年秋,胡儼出任祭酒,解縉等六人從容向皇上獻言,皇上常常虛懷接受。

解縉少年登朝,才智至高,凡事都敢上前答對,表里洞達。他引薦士人,只要有某一方面的長處,總要加以稱讚。但他好品評人物,無所顧忌,廷臣多忌妒他受寵。後來因在議定太子問題上為漢王朱高煦所忌,終於致敗。原先,太子未定,淇國公丘福說漢王有功,應立他為太子。皇上密問解縉,解縉說:“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皇上沒有反應。解縉又叩頭說道“:好聖孫。”聖孫指宣宗。皇上點了點頭,這樣太子便定了下來。朱高煦由此深恨解縉。正值大發兵討伐安南,解縉諫阻。皇上不聽,最後討平了安南,設定郡縣管理。而太子建立以後,又時常有失皇上心意,由此朱高煦更加受寵,禮儀等級超過了嫡子。解縉又進諫說“:這樣做會引發爭端,不可。”皇上火了,說他離間骨肉,解縉所受的恩寵便漸衰了。四年(1406)賜給黃淮等五人二品紗羅衣,解縉沒有份。後來,丘福等人的意見稍稍傳到外廷,朱高煦於是誣陷解縉泄露宮中語。第二年,解縉被判廷試讀閱卷子不公,貶任廣西布政司參議。解縉出行後,禮部郎中李至剛說他心懷怨望,被改到交趾,命他在化州督餉。

永樂八年(1410),解縉因奏事入京,正值皇上北征,解縉拜見皇太子後返回。漢王便說解縉看準皇上出行,私謁太子,徑直返回,沒有人臣之禮。皇上震怒。解縉當時正偕同檢討王翶取道廣東,遊覽山川,上疏請開鑿贛江勾通南北。奏書傳到後,解縉被逮入詔獄,拷打備至,還牽連到大理寺丞湯宗、宗人府經歷高得..、中允李貫、贊善王汝玉、編修朱..、檢討蔣驥、潘畿、蕭引高以及李至剛,將他們全部投進監獄。王汝玉、李貫、蕭引高、高得..都死於獄中。十三年,錦衣衛統帥紀綱呈上囚犯名冊,皇上見到解縉的名字,便說:“解縉還在世嗎?”紀綱於是用酒將解縉灌醉,埋在雪中。解縉立死,終年四十七歲。將其抄家,妻兒宗族都遷到遼東。

解縉在翰林院時,宦官張興恃寵在左順門外打人,解縉呵斥他,張興斂手而退。皇上曾寫出廷臣姓名,命解縉各述其優缺點。解縉說:“蹇義天資厚重,但胸無主意。夏原吉有德量,但不遠小人。劉俊有才幹,但不知顧及道義。鄭賜可謂君子,但才華不高。李至剛放蕩而附勢,雖有才而品行不端。黃福秉性率直,為人確有原則。陳瑛用法嚴厲,尚能持廉。宋禮戇直而苛刻,不理會別人的怨憤。陳洽通達警敏,也不失正直。方賓是公文之才,牙商之心。”皇上將這番話交給太子,太子便問起尹昌隆、王汝玉。解縉說“:昌隆君子但度量不大;汝玉文翰之才難得,可惜有市儈心態。”後來仁宗即位,將解縉的這番評論出示給楊士奇,說道:“人們說解縉狂,但看他的這番論列,都有見地,不狂也。”下詔放回解縉的妻兒宗族。

解縉當初曾與胡廣一同陪成祖入宴。皇上說“:你們兩人生同里、長同學、仕同官。解縉有個兒子,胡廣可以將女兒嫁給他為妻。”胡廣叩頭說道“:臣的妻子正懷孕,還不知是男是女呢?”皇上笑說“:肯定是女啦。”後來果然生的是女兒,兩家遂定下婚約。解縉敗後,兒子禎亮被遷到遼東,胡廣想解除婚約。他的女兒割下耳朵發誓說:“女兒薄命之婚,是皇上做主,而大人也當面應承了的,女兒死無二心。”禎亮被赦回後,她終於嫁給了禎亮。

正統元年(1436)八月詔令歸還所抄沒的家產。成化元年(1465),恢復解縉的官銜,贈朝議大夫。當初解縉因說漢王和安南事而得禍,後來朱高煦因反叛被誅,而安南因多次造反,設官統治不久,也放棄而去,都應了解縉的話。

黃淮,字宗豫,永嘉人。父黃性,方國珍占據溫州時,他遁跡逃避方國珍的偽任命。

黃淮考中洪武末年進士,被授予中書舍人。成祖即位後,黃淮應詔對答時很合成祖之意,命他與解縉常站在御榻之左,備顧問。有時到了深夜,皇上就寢了,還給兩人賜坐在榻前交談。因此黃淮對機密重務都得參預知道。後來他與解縉等六人並在文淵閣當值,改任翰林編修,又進升侍讀。議立太子時,黃淮請立嫡要立長。太子建立後,黃淮升為左庶子兼侍讀。永樂五年(1407),解縉被黜退,黃淮進升為右春坊大學士。第二年他與胡廣、金幼孜、楊榮、楊士奇共同輔導太孫。七年,皇上北巡,命黃淮和蹇義、金忠、楊士奇輔佐皇太子監國。十一年皇上再次北巡,黃淮仍留守。第二年,皇上征瓦剌回來時,太子遣使者迎接稍遲,皇上又聽信朱高煦的誣陷,將東宮屬官全部投進詔獄,黃淮和楊溥、金問都被關了十年。

仁宗即位後,給黃淮復官。不久黃淮升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學士,與楊榮、金幼孜、楊士奇同掌內制。後遭母喪,黃淮請回家守孝,皇上不許。第二年進升黃淮為少保、戶部尚書,仍兼大學士。仁宗逝世時,太子在南京。漢王久蓄異志,中外疑懼,黃淮因憂患危局而吐血。宣德元年(1426),皇上親征樂安,命黃淮留守。第二年黃淮因病請求退休,皇上批准了。父親黃性年已九十,黃淮奉養甚歡。黃性去世後,皇上賜葬祭,黃淮入宮謝恩。正值燈節,皇上賜許他游西苑,詔令他乘肩輿登萬歲山。還命他主持會試。到他辭歸時,皇上在太液池為他餞行,還作長歌送給他,並且說“:朕生日時,卿再來。”第二年黃淮入京慶賀。英宗即位時,黃淮再次入朝。他於正統十四年(1449)六月去世,終年八十三歲,諡號文簡。

黃淮性格明辨果斷,長於把握事情的根本。永樂年間,長沙妖人李法良造反。當時仁宗正在監國,命豐城侯李彬討伐李法良。漢王妒忌太子有功,詭稱李彬不能委用。黃淮說:“李彬是老將,必能消滅賊人,願殿下從速派他去。”李彬後來擒獲了李法良。當時常有人告髮結黨謀逆,黃淮對皇上說:“洪武末年對此已有敕令禁止,不宜再處理。”吏部追論“靖難”兵起之時,在北方當官不馬上歸附的南方人,應當編列遣去戍邊。黃淮說“:如果這么做,恐怕被人看作心胸狹窄。”皇上都聽從了。阿魯台來歸附,請得以統治吐蕃各部,他求朝廷作誓詞刻在金片上,然後將金片磨入酒中,與各部酋長飲酒盟誓。眾人的意見想答應他。黃淮說:“他們勢分則容易控制,統一則難以圖取。”皇上對左右的人說“:黃淮論事,就如站在高山之山,無遠不見。”西域僧人大寶法王來朝見,皇上將要刻玉印賜給他,先將璞拿給黃淮看。黃淮說“:朝廷賜給各番部的制敕,都用‘敕命’和‘廣運’二寶。現這塊玉比它們還大,這樣做不能示遠人、尊朝廷。”皇上讚賞地採納了他的意見。黃淮的貢獻大多如此。但他氣量頗小,同僚有小錯,常匯報皇上。有人認為解縉之被貶,黃淮從中起了作用。他後來被宣宗疏遠,也有人認為是楊榮說他有病,會傳染給他人。

胡廣,字光大,吉水人。父親鬍子祺,名壽昌,以字行。陳友諒攻陷吉安時,太祖派兵將其收復,將要殺死一千餘名脅從人員。鬍子祺跑去謁見統帥,極力說不可這么做,使他們都得免死。洪武三年(1370),他以文學之才被選為御史,上書請求定都關中。皇上讚賞他的建議,派太子巡視陝西,後因太子去世,此計畫沒有實現。子祺出任廣西按察僉事,後改任彭州知州。他所到之處平反冤獄,推毀淫祠,修復廢堰,人民很感激他。後來他升任延平府知府,死於任上。胡廣是他的次子,建文二年(1400)廷試時,當時正討伐燕王,胡廣在對策中有“親藩跋扈,人心搖動”一語,皇上親自提他為第一名,賜名靖,授予他為翰林修撰。

成祖即位,胡廣偕同解縉去迎接並歸附,被升為侍講,又改為侍讀,恢復胡廣之名,升為右春坊右庶子。永樂五年(1407),他進升為翰林學士,兼左春坊大學士。皇上北征時,他與楊榮、金幼孜從征。他多次被召到帳殿回答問題,有時達到深夜。經過山川險塞時,與皇上立馬議論,有時他走得稍後,皇上常遣騎兵四出尋找。有一次他迷了路,他脫掉衣服騎著沒加鞍的馬渡過河流,皇上慰勞良苦。胡廣擅長書法,每有刻碑,皇上都命他書寫。十二年,皇上再度北征,皇長孫也從征,命胡廣和楊榮、金幼孜在軍中給皇長孫講解經史。十四年,胡廣進升文淵閣大學士,仍兼前職。皇上徵召烏思藏僧人做法會,為高帝和高后薦福,說見到他們所顯現的各種福佑和靈異。胡廣於是獻上《聖孝瑞應頌》。皇上給它譜上佛曲,令宮中歌唱和編舞。禮部郎中周訥請封禪,胡廣說不可,皇上便沒有批准。胡廣獻上《卻封禪頌》,皇上更加親愛他。

胡廣性格縝密,他在皇上面前所說的話以及他所處理的事務,出宮後從不曾告訴他人。當時人們把他比作漢代的胡廣。不過他頗能持大體。奔母喪回朝後,皇上問他百姓生活是否安定。胡廣回答說“:安定。但郡縣長官究治建文時期的奸黨,株連到旁支親屬,成為百姓的禍害。”皇上採納了他的意見。十六年(1418)五月胡廣去世,終年四十九歲。贈予他禮部尚書,諡號文穆。文臣獲得諡號自胡廣而始。遺體運回時,經過南京,太子為他致祭。第二年授予他的兒子胡銼為翰林檢討。仁宗即位後,加贈胡廣為少師。

金幼孜,名善,以字行,新淦人。建文二年(1400)中進士。後被授予戶科給事中。成祖即位後,改任翰林檢討,與解縉等人同在文淵閣當值,再升為侍講。當時,翰林院和坊局之臣在東宮講書,都先要準備所講的經義,由閣臣閱正後,呈皇上批覽,然後才得進講。解縉講《書經》,楊士奇講《易經》,胡廣講《經》,幼孜講《春秋經》,幼孜藉此呈上《春秋要旨》三卷。

永樂五年(1407),進升幼孜為右諭德兼侍講,並傳諭吏部,說在內閣當值的胡廣、金幼孜等人已任滿,不要改作他任。七年,幼孜隨從皇上到北京。第二年北征,幼孜與胡廣、楊榮隨行。聖駕駐紮在清水源,有泉水湧出。幼孜獻上銘,楊榮獻上詩,皇上都以最高等級給予慰勞。皇上敬重幼孜的文學才華,所過山川要害,總命他加以記載。幼孜就在馬鞍上當場起草。使者從瓦剌來,皇上召幼孜等人傍車輿而行,談論敵方之事,對他很親信和倚重。他曾與胡廣、楊榮和侍郎金純迷路陷在山谷中。天黑時,幼孜從馬上掉下來,胡廣、金純去而不顧,楊榮為他結鞍再行,走了一會兒幼孜又掉下來,楊榮便將自己的馬讓給他騎,第二天才到達行在所。那個晚上,皇上派出十幾名使者追尋楊榮和幼孜,但都沒有找到。他們回來後,皇上非常高興。此後每次北征,幼孜都隨從,他還寫下了《北征前錄》和《後錄》。十二年他受命與胡廣、楊榮等人編纂《五經》和《四書》、《性理大全》,升為翰林學士,十八年他與楊榮一起升為文淵閣大學士。

二十二年(1424)幼孜隨從皇上北征,途中士兵疲憊,皇上向群臣問對策,沒有人敢回答。只有幼孜說不宜深入,皇上不聽。到達開平時,皇上對楊榮、幼孜說“:朕夢見神人兩次說上帝好生,這是什麼兆頭?”楊榮、幼孜回答說:“陛下此舉,固在於除暴安民。但火燒崑崙,玉石俱焚,望陛下留意。”皇上同意他們的意見,當即命他們起草詔書,詔諭各個部落。軍隊回到榆木川時,皇上駕崩,秘不發喪。楊榮到京師報喪,幼孜護梓宮返回。

仁宗即位,幼孜被任為戶部右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不久加封為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學士。這一年十月命幼孜、楊榮、楊士奇在承天門外一起審查並記錄囚犯的罪狀。皇上還下詔給法司,審查重案囚犯必須會同這三位學士一起辦,皇上對他們的委任更重了。皇上御臨西角門閱覽廷臣的制誥,對三學士說:“你們三人和蹇義、夏原吉兩位尚書,都是先帝舊臣,朕正靠你們來輔佐。朕曾見前代君主不喜歡聽直言,雖是一向所親近的人,也因為懼怕君主之威而順從君主的旨意,緘默不言以討好君主。賢良之臣,所言不被採納,便會退而閉口。朕與諸位愛卿應當引以為戒。”幼孜等人叩頭致謝。洪熙元年(1425)幼孜進升為禮部尚書,仍兼大學士、學士,並支給三職俸祿。幼孜不久請求回家探母。第二年,他母親去世。

宣宗即位後,詔令幼孜出來任職,修撰兩朝實錄,充任總裁官。宣德三年(1428),幼孜持節到寧夏,冊封慶府郡王妃。他所經過的地方,都詢問士兵和百姓疾苦,回來後上奏皇上,皇上都嘉許並採納了。隨從皇上巡邊,度過雞鳴山時,皇上說“:唐太宗仗著其英武征遼時,曾經過此山。”幼孜回答說“:太宗不久便後悔這一戰役,所以修建了憫忠閣。”皇上說“:此山在元順帝時崩塌了,成為元朝滅亡的徵兆。”幼孜回答說“:順帝是亡國之主,就是山不崩,國也必亡。”宣德六年(1431)十二月幼孜去世,終年六十四歲。贈少保,諡文靖。

幼孜為人平易,沉默寡言,心胸開闊。雖很受皇上寵信,但他自己更加謙虛。他給自己起居之室命名為“退庵”。他病重時,家人囑咐他請求身後之恩,但幼孜不聽。他說“:這種做法是君子所恥的行為。”

胡儼,字若思,南昌人。從小十分好學,對天文、地理、律歷、醫學、占卜方面的書籍,無不博覽。洪武年間,他以舉人身份被授予華亭縣教諭,能以師道自任。母親去世,他守孝期滿後,改到長垣任教諭,請求給予便地養家,後又改到餘干縣任職。批准學官請求便地即是從胡儼開始。

建文元年他受推薦任為桐城縣知縣。他主持開鑿桐陂水,灌溉田地,使百姓獲利。縣境有虎傷人,胡儼齋戒沐浴後向神靈禱告,老虎便逃走了。桐城縣人把他供祀在朱邑祠。四年(1402),副都御史練子寧把他推薦給朝廷,說:“胡儼具有的知識足以通達天人,他的才智足以參佐帷幄。”等他被召來時,燕王的部隊已渡過了長江。

成祖即位後,說:“胡儼懂得天文,就讓欽天監考考他。”考完之後,欽天監官員上奏說胡儼確實通象緯、氣候之學。不久又因解縉的推薦,授予胡儼翰林檢討之職,與解縉等人一同在文淵閣當值。升為侍講,再升為左庶子。父親去世,守孝期滿後胡儼又出來任職。胡儼在內閣時,受皇上顧問,他從不與人爭先,但稍嫌戇直。永樂二年(1404)九月,他被任為國子監祭酒,便不再參預機務。當時國子監用法嚴峻,國子生請事假回家的,也被判戍邊。胡儼到任後,立即上奏廢除了這條規定。七年,皇上幸臨北京,召胡儼到行在所。第二年北征,命胡儼以祭酒兼侍講,掌管翰林院事務。輔佐皇太孫留守北京。十九年胡儼改任北京國子監祭酒。

當時,海內統一已近五十年,皇上正內興禮樂,外懷要荒之地,公卿大夫彬彬然多是文學之士。胡儼作為館閣宿儒,朝廷大著多出自他之手,重修《太祖實錄》、《永樂大典》、《天下圖志》,他都擔任總裁官。他主持國學二十餘年,以身率教,一行一動都有師法。洪熙改元後,他以病請求退休,仁宗賜給敕書,獎勵慰勞他,進升他為太子賓客,仍兼祭酒。他退休後,朝廷免除他子孫的賦稅徭役。

宣宗即位後,以禮部侍郎之銜召胡儼,胡儼推辭歸家。在家二十年,方岳重臣都以師禮對待他。胡儼與他們交談,從不曾說到他個人的事。他自處淡泊,歲時的衣食才剛夠需要。當初他任湖廣考官時,看到楊溥的文章,非常驚異,在其上題寫道“:此文作者必能為董子之正言,而不為公孫之阿曲。”世人都認為他知人。正統八年(1443)八月他去世,終年八十三歲。